返京第二日,暴雨至。
是夜,云散天开,空气清朗。
残月未出, 窗外水落声时有无,虫鸣已无暑天那般喧噪,转缠绵。茶香起,炉上银瓶里的白茶沸腾开来。三年前友人所赠之茶,状似惊秋落叶,绿间褐色泛白毫,为其取名:落叶白。得茶那日细心收入木盒置书架顶上,不想岁月疾驰,转睫数年,今夜微凉忽地想起,翻出时茶已是深秋落叶,色沉香厚。汤熟,出汤入日本陶艺家井内素手作的直身小茶杯,杯外壁是黑星点点的砖红色,内壁是带芝麻点的奶白色,配老白茶的深色茶汤,温软妥帖,着实想捧在手里。白茶经数秋,有药香,成熟饱满。入喉,汤润勾人思绪,客居京城十七年,此乡已成柴米油盐,故乡成这白茶,似乎淡忘,然而时间越久思念却越深。近日重温高村光太郎《山之四季》,念想半山腰的家乡,一个无皑皑白雪的村子,但四季枝繁叶茂,青竹苍翠,云蒸霞蔚,迷人得很。梦中啊,多少次回去。那山、那水,那银铃般的笑声。
白茶,太阳晒成。太阳做的东西有阳光的香甜,奶奶晾的梨干,婆婆晒的柿子饼,还有这落叶白,都是暖秋之味。茶汤走心,心小满。瞥了眼桌角那枚连枝石榴,自院中折下已月余,干瘪呈秋色,与其上的字墨立轴“闲人闲事”四字倒很相称,歪歪斜斜,凹凹凸凸,一派经年随性。张潮《幽梦影》中书:“闲则能抚琴,闲则能游名山,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得闲不易,缝里插针。得闲又易,瀹茶一刻,置花一方,燃香一时,抚琴一息。
想起上周买的白茶沉香,遂自香匣中取了支。点香,放入苏窗香盒。这香盒设计有巧思,紫光檀所制,一掌宽,上镂有五个花窗:如意窗、海棠窗、扇形窗、圆形窗、八方窗。五窗嵌银丝入木,小巧雅致。香烟起时,自第一个八角窗飘飘渺渺而出,行至两窗中间时,自两窗而出,续而,又下一窗烟云,如是这般,各窗渐次云绕,好似少时站在山尖看到的村落里各家渐次而起的炊烟,袅袅祥和,心生欢喜。合香挺神奇,没喝白茶时觉得这香白茶味很浓很地道,喝着白茶又觉得这香似乎不那么白茶,估摸合香是放大了记忆中的味道。
入弦,鼓琴。古琴有个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指法“勾”,其手型若兰花,古雅称“孤鹜惊秋”,释曰“中指卓立于上,而群指低昂绰约,偏偏欲举。最若孤鹜之息于谿头,而恍有惊秋之意”。《滕王阁序》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且不表孤鹜,说说落霞,落霞有三解,一说“晚霞”,一说滕王阁当地的一种飞蛾“霞蛾”,另一说古琴“落霞”。手抚这床琴的样式即“落霞”,宋英民老师亲斫,勾于其上,逐音成曲,似也有“落霞与孤鹜齐飞”之态。古琴应秋的曲子不少,《梧叶舞秋风》、《秋月照茅亭》、《秋水》、《秋夜读易》、《洞庭秋思》...自古逢秋悲寂寥,哪怕是静谧悠远的秋曲听来也有“见一叶落”之悲,国人千古悲秋许是儒家思想的入世与现实的矛盾碰撞而成,或是环境气候影响,有一美国学者分析说是因中国属温带亚热带地区,春秋天较短,故在秋天易感生命流失,因此悲秋。而能把秋叶之悲转成温暖的或许也就这老白茶了。对大自然怀感恩和珍惜,自然便与之厚福。琴之大音希声,也是放己入自然,归万物。
茶尽一壶,脏腑妥帖。曲弹多轮,意到。在不至两生厌时,止。让心绪停在最舒适的那刻。
夜渐浓,天地沉静,得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