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楼盘多的是,四楼当然不会少。虽然人们忌讳四字,但终究四楼基本都有人住。总不能凭空把四楼摘出去或者整个楼层都闲置。何况,普普通通一个公家人,只是在办公室里办个公,给个房间午休一下子,工资都是固定的,也就谈不上财道运势,所以,当W君被安排到四楼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不过,当一次又一次头头亲自过问催促后,终于得到了钥匙,进入房间时,W还是惊呆了。眼前堆堆琅琅的是各种器械的泡沫包装,塑料袋,霉气篡鼻的拖把,烂纸箱,长满绿苔的墙,一个厚墩墩的大木板,裱一层白生生的纸,还齐整整细致地敷一层透明胶,上边厚厚的灰。烂掉的篮球垒球足球,茶桶钢精锅,成套的盆,近乎腐朽的书练习本。两把什么木捏的未上漆的椅子。墙上何年何月涂的一层涂料冒着泡泡,就像感冒人擤出的鼻涕吐出的涎痰干后的印迹。然而是粉末性质。拼命地收拾了一天:上午整理垃圾,下午扫地。不用说鼻子嗓子里全熏黑,腰酸背痛。该丢出去的都丢出去,该抬走的都找个地方安置。一下午,把积水扫净了,墙上的粉末朽涂料都戳下来。开窗通风。幸运的是两天连续晴了。把醋洒一遍,把香水洒一遍。
几天后,拿来行李。算简单的安个铺,有个临时落脚点。
就在安排好床铺后一周,W君试着入住了。左边有邻,右边尚空。
因为刚刚调入,大家彼此不熟,所以仅限于见面点头,微笑,顶多问一声:吃了?或:刷碗去?然后各自进屋关门。
W君最多的动作就是把自己往床上一摊,作个大字,扯过被子遮住,有时全盖,有时只搭了肚子,任由胳膊腿和脑袋留在外边,有时甚至把连鞋也未脱的脚耷拉在床边。
睡不着是一定的,身边各种嘈杂纷乱。还有几十分钟后的任务或时不时的大喇叭通知。听不清却分明知道必定须下楼。只是让脖子和腰腿得到暂时的休息罢了。
再后来,觉得不能这么消极,于是又将搁置许久的笔墨纸砚运来,偶尔动动手指和手腕。坐在门边窗下煞有介事地写几个不成样子的毛笔字。出一幅联让人们对:临窗临帖,窗明帖暗。算是消磨时光,同时也多少提高一点个人素质,何乐而不为?
不料,忽然来了访客,是一位跳蚤先生。
这位跳蚤先生以亲密一吻为问候仪式,算是彼此认识了。
其实掐指细算,跳蚤先生居于此室的时长更多,在这间房中活动更为密集所以,与其说是W君的住室,莫如将主人换为跳蚤先生还合理些。只不过W君反客为主,把屋子重新翻腾了一通,跳蚤先生难为情,所以默默忍受了。他所求不多,故而一吻之后,又隐匿起来,不见其踪。
最近,W君完全没有了刚开始的悠哉,事情渐渐多起来。于是也很少再去床上摆大字,几乎一个月都不上楼了。
这一日,已到秋季,阴雨连绵了一阵子,忽然小姑娘来说:W君,我上楼把您屋里的水扫了。唔。随口应答后,到四楼,看看门前一滩水,再进去,潮湿的霉气扑鼻而来。就见墙东北角整个墙体浑湿,而墙角几近汪洋了。才于瞬间明白:小姑娘是在楼下住着,水已经漫到她的房间里去了。难怪这么殷勤。敞开门和窗,床上几片落叶,于是吟诗一首:墙上青苔成墨色,屋角汪洋可行船。落叶不见余秋雨,狂花半床当铺毡。后边几句高调,略去不表。然后,拿起笤帚扫扫扫。半日功夫,把地上水全推出门外去。
不知跳蚤先生现在何处?正这么想着,忽然就有了感应:左脚小趾和脚踝连线重点处痒痒起来了。俯下身,脚边尘埃里,黑黑一个小点,待去想跟它打个招呼,它竟惊慌失措地蹦哒两下子不见了----确切地说,是因为W君老眼昏花,失了跳蚤先生的行踪。
其实,跳蚤先生你错了,我并不是要危害你,只是想把心事说给你听听。既然你这么神龙不见首尾的,我只好把想对你说的话写到别人看不懂的灰尘上了。W君略带失落地自语。
W君第一篇写给跳蚤先生的日记
9月25日
总算安置妥了。竟然有幸遇到久违的跳蚤先生,以后可有事干了。想当年,手伸进裤腰里随便一摸,再一捻,就能捉到一只呢。当时总结过:当肌肤某处感到痒时,一定要控制住那一片的神经,千万不能有任何微小的动作,即使是毛孔收缩一下都不可以。只把手指伸过去-- --最好是食指,敏锐机灵,大姆指都比不过的----用指头肚,即上边肉厚墩墩的第一节儿,实实在在的按住,揉两下,再把大拇哥凑上去,无缝对接,俩指头肚紧贴,继续磨一般捻一番,此时的质感尤为特殊,硬硬的掺着软软的,分明是活物。最牢靠是把两指肚间的俘虏放进水里,记住,指肚一定要到水里之后才能分开,否则,俘虏还会利利索索地毫不犹豫地蹦到你看不见的地方,逃之夭夭了,再捉,就费大力气了。
那么跳蚤先生就得反总结了:吸一口立马立刻不可留恋,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被按住。吸一下换一个毛孔,这最保险。
其实跳蚤先生也不是随随便便是血就吸的。也有选择性。最好是甜嫩可口,那老的辣的咸的苦的,不算太合口味,只在没得选时聊以裹腹。所以W君自诩为跳蚤探测仪,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跳蚤,都能探测出来:其实与其说是探测仪,不如似磁铁吸引铁屑,总能把跳蚤诱惑到自己身上来。难道所有跳蚤口味是相同的?或者都只钟情于W君这种血味血气儿?不管多少人是在开会,或者集会,或者看电视,或者闲聊天,W君必能有所斩获,要么是跳蚤先生本身,要么是跳蚤先生附赠的皮肤上隆起的白而扁,抓挠后发红的疙瘩。而且这疙瘩基本上以集团军的规模和阵容出现。W君曾深情赞美跳蚤先生为游击专家,瞬间能从发梢至脚跟,吻遍全身。不过话又说回来,或者W君自身恐怕确实有这招蚤引瓢的潜质。曾经有个五六岁小女孩,大热天中午蹲在住室门外候她醒来,因为觉得她身上好闻。经行田野,脖颈儿痒痒,摸一下子,竟能摸来一只当地俗称花姑娘的瓢虫,勿论几星,至于蚂蚁虫蚋,当然寻常。螳螂除外,因为螳螂只割而不喝,浪费了。
说到魅惑力,W君只对跳蚤先生有效。跳蚤先生感应不到W君年轻时眼疾手快的危险而接近她,还是明知她老眼昏花于此时已对它无可奈何而献吻都无从考证。不过,随着鸡鸭鹅狗猫从生活中剥离,土地土墙土场被水泥替代,跳蚤先生的生存空间也被压缩得厉害,剩余极其有限了。在夹缝中求生存标准是此时跳蚤先生的写真。当然,比起在书本上打滑,在澡盆中溺水,夹缝也是不错的隐居修炼之处,基本安全还是有保障的。
且不说W君是思念跳蚤先生本身,还是纳闷其行踪,总而言之,W君苦苦地追寻着跳蚤先生而欲见无由了。
那么,不见跳蚤先生对W君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呢?要知道,W君到了新环境,遇见新的同事新的领导,是满肚子话要说的啊!可惜没有合适的听众。这才是思念跳蚤先生的根源所在:把它不会反驳也不会翻闲话,无蜚短流长后顾之忧的长处看到眼里记到了心里。和跳蚤先生分享心事固然不可思议,但毕竟心有所属,目有所瞩,纵然别人以为是精神不正常,自己终究心中有数,不至于像是隔空用力,没有着落了。
W君想起自己中学时,班里男生夜里以教室为寝室,铺上麦秸做的槁荐(音),胡乱睡到早自习前,卷起,放到角落,晚上再铺开。上早自习时,有时候腿上爬个,有时候书里爬个。以前读小说,说地板光得让跳蚤打滑。跳蚤在地板上打滑暂时未见,在东周列国志的某一页上滑得不可开交倒是亲眼目睹。后来终是看得不忍,伸出手指去按时,那家伙借力逃了。
用这么长的篇幅思念一只萍水相逢的跳蚤其实是人上岁数的一种间接的近乎畸形的反应。最根源还是想把跟别人无法言说的心事找个出口宣泄一下子。但终于发现,即便是跳蚤,也并非想见见就见,欲诉则听的。所以,决定就这样终结这篇本想写成千古不朽名著的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