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姐的小女儿在出门工作前来看望了我一下,晚饭后我送她回去。当摩托车转过乡村小路的那个弯时,一种熟悉感扑面而来。曾几何时,也是小路尽头的这个弯路上,青葱的丛草在幕色中轻轻摇动,夜露微沾欲落。二姐笑意盈盈,站在路中央,疼爱地向我招手:"你来了?走,跟我回家!″霎时,我泪盈眼眶,呼吸颤抖起来。小外女坐在车后面,这时把我搂得更紧了,无声地传递着她的安慰。心事被她看明白后,眼泪开始肆意地泛滥,我索性哭出了声。
有一种思念,从来不会因岁月的遥远而转成凉薄,只会随着年岁的叠加而增浓,那便是血肉深情,血肉深情里的思念。二姐去世至今天已有十九个年头了,生前的一些相依相伴不但没模糊,反而曰益清晰,常常从记忆深处跳出来,袭击我的泪泉。
二姐是我们姊妹中最有脾气和担当的一个。大姐长得矮小,性格温和,常常看到我和小伙伴吵架她就劝我原谅别人,二姐则拉着我的手,直接找到那小孩,晃着拳头对那小孩说:"下次让我知道你欺负她,小心我把你揍个稀巴烂!"欺负我的小孩常常吭都不敢吭一声,他们都怕二姐,怕二姐黑黑的脸上那双因生气而暴睁的眼睛。二姐长得瘦高,皮肤黑黝,不生气的时候眼睛特大特亮,生气的时候那双眼睛有点让人发悚,常常能秒镇住那些皮孩子。这多少弥补了我没有哥哥的遗憾。我常常在不需要二姐帮忙撑腰时叫她"非洲人",她听了总是撵着我要打我,却总也撵不上我。这是我小时候常常疑惑的地方,为什么她三两下就撵上村里最皮的小孩,却总也撵不上跑路慢腾腾的我呢?
二姐是姊妹中最苦的一个。二姐在姊妹中长得最高,力气最大,于是家中的一些脏活累活都归她了,她从来无怨言。而我们也觉得理所当然,安然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轻松事。
二姐只读了五年级就辍学了,虽然她的成绩很好,经常参加各种竞赛。辍学后的二姐不仅是妈妈在农田里的好帮手,而且也是我得以继续读书的主要支撑者。十多岁的二姐像大人们一样,在农闲之时常常四处打临工。搬砖头,提泥灰,像这样的只有大人干的重活二姐早早地就加入了,挣的钱她一分也舍不得花,交给妈妈补贴家用,或是给我做生活费。
印象里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上初中时候的事。那是一个冬天,干冷干冷的下午,我要去学校了,去找妈妈要钱。妈妈翻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分钱,就对我说让我去找二姐,说她早上刚去油厂帮人打工了,五元钱一天,正好油厂是我去上学时路过的地方。
当我走进油厂大门时,正在干活的二姐看到了我,高兴地跑过来问我为什么来这儿了,是不是想她了。看着一身油渍渍黑瘦黑瘦的二姐,我的心疼了,实在不好意思说我是来找她要钱的,吱吱唔唔就是讲不出一句顺畅话。二姐看到我的样子明白了我的来意,稍稍犹豫了一下,她问先给五元钱够不够,因为她才来,只干了一天的活。"不过,″她说:"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找老板再预支五元,因为这里的活可以干好多天的。″我听了如释负重,连忙说够了够了,一个星期多多有余。二姐转身去找老板,不一会回来,递给我五元钱。我从那只因为在寒冷中干活而冻裂的瘦黄的手上接过了钱,眼似乎有点潮了,我怕二姐看见,转身快步走了。而二姐的手,那只干裂瘦黄的手,从此定格在我的记忆中,常常忆起,常常心疼,常常泪流。
二姐出嫁的那天,是星期五。当我匆匆赶回家时,在村旁的小路上碰到了二姐的送亲队伍。家乡的婚俗是新娘子傍晚出嫁,寓为归家。我看到一群女孩簇拥着二姐,突然发觉我的二姐也不是生来的黑皮肤,她也很白。从来不爱化妆打扮的二姐也是很会化妆的,浓淡相宜的化妆,让一向称她为"非洲人"的我很惊讶,原来我的二姐是可以漂亮的,只是她放弃了漂亮的机会。二姐在我的心目中再一次地高大起来。
我的二姐从记事起一直都是我的保护神,包括在我结婚后。结婚后我们自己开始了创业,无钱且没有实力后盾,其中的困难令我现在想起来都后怕,于是我们开始了争吵。有一次小孩爸打了我,后来他也道歉了,我们合好了。我有洁癖,看不得脏衣服堆积,我端来一盆清水放在家门口,拿来脏衣服先泡一会再准备清洗。二姐不知从哪得知消息的,她骑车赶来婆家,正好看见我在搓衣板上费力地揉搓小孩爸的衣服。她沉着脸问小孩爸去哪儿了,我说小孩爸出去玩了。二姐不信,屋里屋外地找了一遍没找着,回头看见我还在揉搓小孩爸的衣服,气打不从一处来他都快把你打死了你还替他洗衣服?你怎么就这么:"好脾气呢?!"一句话没说完,二姐从我手里抓夺过湿衣服,看也不看直接甩到远远的菜园子里。接下来她又端起盆里剩下的衣服,全倒在了门口的菜园子里,然后把我推进屋要我躺着休息,她则出去,沿着村前村后把夫家骂了个遍!
后来,小孩爸回来了,婆婆添油加醋地向他哭诉,二姐再次来我家的时候小孩爸不理二姐了。二姐叫了小孩爸两遍,没听到他的回答,她直接跑过去把小孩爸拽过来,站在他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你给我听好了!只要你敢欺负她一次,我就敢打你一次!只要你和她一天是夫妻,你就得叫我姐!别指望你不理我我就不来了,她在,我就会来的。如果你们哪天不是夫妻了,你撵八百里叫我姐我也难答应你半个字!"看到一向飞扬跋扈的小孩爸连声否认,乖顺得像只猫,我在心底差点乐崩!我的二姐又一次熨平了我没有哥哥的遗憾。
二姐的去世让我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生离死别的痛,即使是预料中的,它仍然沉重地击倒了我。
二姐得的是甲亢,患有甲亢的女人是不客易怀上孩子的,而且也不容易怀孕成功。即使怀孕成功,自己的生命也容易走到尽头。二姐怀小外女时去做孕检,据说医生还冲她发脾气了,问她是不是不想活了,警告她如果执意要生的话她可能活不过三十岁。医生的话比菩萨的话还要灵,二姐真的在三十岁那年走了。
生下小外女后二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一百多斤的体重暴瘦得只有几十斤重。有一天我从池塘里舀了几条小黑鱼,骑车给她送去,让她煮汤喝补补身体。二姐躺在床上,见我来了,对我说想到外面去晒太阳。我扶她坐起来,背对着她,让她先趴好在我的背上,我再背她出去。当我咬着牙准备把吃奶的劲都拿出来准备背二姐时,发现以前像山一样沉的二姐此时像一团飘乎的棉花团那样轻,一下子就让我背起来了。我用力过猛,身体有点摇晃,差点摔跤。二姐注意到我的摇晃了,问我能背动不?我忍住哭,说能背动。二姐听了放心了,接着又担忧地说:"我是不是不能好了?若真不能好了这俩孩子和你姐夫可怎么办哟!"我安慰她不要瞎想,都两件小棉袄了还要瞎想,有病得去医院,得努力让自己活下来!
二姐是入院三天后的一个半夜走的。当接到消息后赶到二姐婆家时,我看到我的二姐孤伶伶地躺在凉席上,眼睛还睁着不肯闭上。我扑上去趴在我的二姐身上哭,边哭边喊二姐回来,不能丢下孩子,丢下我们就这样自私地走了!旁边的二姐夫家亲戚乡邻劝抚我和大姐,弟弟,慢慢的我们也接受了这次怎么都喊不回来二姐的事实。弟弟想替二姐搿直弯曲的手指,却怎么也弄不直了。大姐替二姐整理好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抚弄得工工整整。我揭开盖在二姐脸上的黄纸,用手轻轻地,轻轻地想合拢二姐担忧的双眼。我一边轻轻地合拢着二姐的眼,一边哽咽着说道:"我知道你是有话要交待我呢,我都知道,都知道呵!两个孩子,我不会不管的,你放心吧!"奇迹出现了,二姐的眼慢慢地闭上了,旁边看丧的人恍悟过来了:哦!她是不放心两个小孩啊!也是啊,大女儿七岁,小女儿两岁,她怎么能放心地去那个世界呢?
送走二姐后的每一年,无论什么时候回家,我都要去她坟上看一看,跟她汇报一下两个女儿的情况,以及我和弟弟的情况,然后烧点纸,希望如果真的存在另一个世界,这些纸钱多少能免去如她在阳世受到的苦累。每次,如我今天一样,刚转过小路尽头的弯,额角太阳穴就开始隐隐地疼,似乎我的二姐就来迎接我了,摸着我的头,笑意盈盈地问:"可还有人欺负你?"泪,霎时决堤了!
二
相比于二姐的离世,大姐的离世没有留给我很强的思念。这不是说我对大姐的感情不深,而是大姐的夫家在汉阳,离我们三四百里地。婚后的大姐回娘家的次数很少,一年两次或一次,六月歇凉,春节拜年。我的家乡有这样一个乡俗,六月天里出嫁的女儿都要回家休息一段日子的,称为歇凉(娘)。这个属于出嫁女儿特有的节日如今被快节奏的生活给弄没了,但二十多年前这个节日还是很隆重的。那时交通没有今天这么发达,大姐家的经济也不怎么,,所以一年只来两次或一次不等,这样子我们一年见面的次数不多。后来我出门奔波谋生了,从开业到盘店出去,一晃几年是不回家的,我和大姐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即使曾经亲自和弟弟外甥们把大姐送到火葬厂送到墓地,聚少离多的印象使感觉仍然是大姐在汉阳夫家活得好好的,没有离世这一说。只有每次坐火车回家,踏出汉口火车站那一步时,目光遥望汉阳,以为那一抹温暖还在,以为娇小的大姐还在倚门盼望,盼望没有心的我去看望她,吃她为我烧制的各色菜肴,才想起我的大姐已不在人世了!当明白这一切都变成曾经时,泪滂
沱而下,常常引来旅人好奇的目光。
做女儿时的大姐乖巧,活泼,开朗,热情,走到哪都惹人喜欢。村支书伯伯一见大姐就笑咪咪地叫大姐"矮青年",只读两年书的大姐很崇拜文化,对"矮青年"这个沾了点文化味的绰号似乎很喜欢,以至我每每恶意嘲笑她叫她"矮青年"绰号时她一点也不生气,这常常让我偷着乐半天。
少女时代的大姐爱打扮,也会打扮,走到哪都花一样,这让许多男孩对大姐暗生情愫。大姐还爱时尚,对流行的衣服即使不吃不喝也要攒钱买来的,对流行的事物永远是积极热情地追求。她是村里第一个烫头发的女孩,她是村里第一个穿着拖地喇叭裤的女孩,她是村里第一个跳会迪斯科的女孩,她还是村里第一个拒绝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的女孩…………
好多个"第一″中,有一个"第一"成了大姐心中的痛,她也是村里第一个被挖墙角的女孩。大姐的男朋友是个高大帅气的男孩,还会泥瓦匠的手艺,人品也好,不抽烟不喝酒,讲话很温和礼貌,从不像其他男孩以讲粗话为荣。我对大姐和男孩的那段感情不知道,后来大姐远嫁他乡,二姐偷偷地告诉我的。本来大姐和男孩发展很好的,我家堂屋的水泥地平还是那男孩邀来一帮工友完成的。但大姐是个没心机的人,当她的闺蜜打探那男孩的好恶时,大姐合盘托出。从此她闺蜜在她面前说男孩的坏话,在男孩面前极尽贴心温婉,终于大姐和那男孩闹别扭了。当看到闺蜜与那男孩手挽手看电影时大姐虽然表面上不诧异,不在乎,其实内心很受伤的,使得以后的她一心想再找男朋友时一定要找一个强过那男孩的。可是事与愿违,后来遇到的,别人介绍的男孩不是矮就是又黑又丑,没一个能入得了大姐的眼的。
一次大姐在朋友处散心时朋友介绍了现在的姐夫,人长得很好看,家庭条件也还可以,大姐答应了这门婚事,其实主要原因是因为离家远,如果过得好不用别人羡慕,过得不好别人更难知道,她始终没有迈过初恋的那道坎。
但现实又给了大姐一个很残酷的打击。大姐夫也是个在情感上受过创伤的人,并因此患上了轻度抑郁症。而且家里经济也不是特好,只能算一般般。虽然知道了这一切,也很失望,但大姐一直精心照顾着姐夫,抚育着一双儿女,在外人面前仍然一幸福的模样。只是每年春节回家,当我们三姐妹独处时大姐才能肆意地哭上一阵。对此我和二姐也束手无策,唯一能给的安慰是偷偷地塞点钱和包裹大包大包的土特产,然后揪心地看着大姐离去。
追求自由恋爱的大姐有两次向我提到过离婚。第一次我没有明确给出主意,第二次我问她能不能忍受一双儿女分开,能不能做好放弃对其中一个的牵念。大姐想都没想说不能,这双儿女就是她的命,要走也得一起带走。我说那是不可能的,一则你没能力独自抚养两个小孩,二则法律上也不会这么判的。我现在恨极了当时不识烟火五味的无心无肺的我,记得那时的我轻飘飘地说了句那就别离了。如果当时我怂恿一下,我的大姐也许就是另外的命运了,绝不会年纪轻轻就这么去世的,只是现在后悔也一切枉然了!
大姐从小长得矮小,力气自然也小,自然也就成了我和二姐,弟弟保护的对象。 但婚后的大姐像变了一个人,变得真正像一个大姐了,开始关心着我们几个的一点一滴,我们若能上她家玩住几天成了她最快乐最盼望的事,而这样的事成了到今天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的原因。
大姐去世的前七天,知道我的店子还有半个月就到期不干了,暂时有一段时间的休息期,她天天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家时绕道去她家玩几天,我一时答应一时拒绝,弄得大姐快哭了,说我不想她,问我母亲不在了,我不去她那还能去哪,说只要我去她家,她做我爱吃的,衣服都不用我自己洗,我只管玩麻将就行。我说我知道你想我疼我,可是我怕晕车呵,最后说到时候再看看吧?大姐这才放心地挂电话。
可是我的大姐却意外地没能等到那一天。七天后的一个夜里,晚上九点多钟,一阵电话铃声惊醒了我。我拿起手机一看,是大外女打来的。手机通了,传来大外女的哭声,她边哭边说:“小姨我的妈妈走了!”我听了笑嘻嘻地说:"多大人了还怕妈妈跑?放心,有你们姐弟俩在,你妈妈跑再远也会乖乖地回来的!"大外女哭得更厉害了,说:"小姨不是的,妈妈是那个走了!"我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升起一片阴寒,而手机突然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我害怕地扔掉了手机,哭喊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旁的小孩爸捡起手机,低声地向大外女询问情况。我像一个惊慌的疯子,边哭喊着边四下寻找我的衣服。满床的衣服呵,我竟然找不到一件我的衣服!我焦躁地哭喊道:"我的衣服呢我的衣服呢?!"
小孩爸默默地从我旁边拿出我的衣服,安慰我别慌别慌,事情已经成事实了。我怎么可能不慌?!我的又一个姐没了!才四十三岁的大姐啊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紧赶慢赶,赶到大姐家时灵棚早已搭起,我的爱美爱俏的大姐,已经被好心的邻居梳洗打扮好安静地躺在那里了,脸色一如生前那般娇好,仿佛,仿佛只是一场午睡。可是她再也起不来了,再也不会专门为我烧菜了!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感受!不到她的温暖了!我的大姐,走得那么地让人猝不及防!我的大姐,七天前的许诺,话音还没散去呵,你就怎么失约了呢?!
送走大姐后,大姐的邻家闺蜜向我们还原了大姐走时的情景。那天她和闺蜜逛街回来后已经傍晚了,大姐自己做了晚饭,吃过了,还出来问闺蜜吃了没,等闺蜜吃完饭过来再找她时却没叫应人。闺蜜推开她的卧室门,发现大姐躺在地上翻滚着,难受地捂着胸。十月的天气不热了,大姐的衣服却能拧出水来。也亏了闺蜜胆子大,立即叫了辆车把大姐送到了医院。而我的大姐夫,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得抑郁症以前的世界里,陌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无喜无悲无焦无惧。
在后街的卫生院里,医生替大姐检查听诊后,拿来一粒药丸让大姐服下。大姐服了药后感觉好多了,还笑问医生她这病要不要紧。医生严肃地告诉她要立马上大医院检查住院,说这病像一潜伏的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那时天已晚,大姐在闺蜜的搀扶下准备回家后再说。可是刚出院门,大姐就睡意朦胧,走不动了,并且喉咙里响起了痰音。闺蜜慌了,一边叫着大姐的名字一边拍打着大姐的后背。院里的医生听到声音跑出来,迅速进行急救,并且迅速指派一辆120送大姐上大医院。可惜路程才过半,我的大姐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让她无限牵念的世界!
我的大姐,我的二姐,一个四十三岁,一个三十岁,年纪轻轻地就这么走了!抛下她们的儿女,抛下我和弟弟,就这样自私地去天堂享福了!
望着这四个不谙世事的小孩,我的心疼了。命运,还会安排些什么磨难困苦等着他们呢?不愿想,也不敢想。我只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无论多苦,都应该是我还两个姐姐的情的时候了!
三
二姐去世时就说过,若她走了,两个孩子和二姐夫怎么办?虽然每年我都会在坟前告诉她两个女儿的近况,但不大详细。如果她在天之灵能看到两个女儿的坚强友爱,她一定会因为甲亢引起的激动情绪自己以往对女儿,特别是大女儿的教育持暴躁态度而内疚的。
二姐去世时二外女七岁,小外女两岁。七岁的二外女一天到晚牵着妹妹,生怕妹妹磕着碰着。遇到上人家家里去吃酒席,姐姐坐在正席位置上,妹妹就紧挨着姐姐站着,手里端着个空碗,拿着一双筷子,不吵不闹,很听话。酒席上的菜都是有份子的,一桌八人,一人两份。第一道菜上来后,客人都各自用筷子夹食着自己的份子。姐姐也夹菜了,把属于自己的份子一个不留地递到妹妹碗里,然后嘴咬着空空的筷子头,眼睛盯着菜盘子。等别人都夹完自己的份子后,姐姐再伸筷子去夹点盘子里的配菜吃,小心翼翼地,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如此过了两道菜后,同桌的客人们反应过来了,都要把自己的一份夹给姐姐。姐姐捂住碗不肯要,别人就把菜夹到妹妹碗里。即使这样姐姐仍舍不得吃,把菜留在妹妹的碗里不碰,直到妹妹说吃饱了,把碗筷递给她,姐姐才吃剩下的,那时菜都凉了。隔桌看到这一幕时,我既心慰又心酸又心疼。从那以后,只要我同往的酒席,早早地我就把姊妹俩拉在我身边坐下,护着姐妹俩。
二外女从很小就能自立了,她的勤工。俭学要算从小学就开始了。平时一放学后就去地里帮奶奶干活,晚上再做功课。每逢星期六星期天,二外女在星期五的晚上把功课全部做完,第二天天不亮就和奶奶一块去河南人的地里拾棉花。一斤三毛五,一天下来也能挣个一二十块。才七八岁的小孩啊,自己一颗糖也舍不得吃,挣的钱都攒着。去学校之前姐姐买好一个星期的零食放在家里,剩下的钱再买需要的学习用具。有一年正逢学校期末,暑假开始之际,我正好回到家乡,就去二外女上初中的学校看望她。当时我去的时候二外女已收拾好东西放在楼下了,只差搬运到学校大门口等她爸来接。我和二外女抱着行李正朝校门口走去,二楼的一个同学叫住了二外女,说二外#的两本资料漏忘了。二外女让她扔下来,那女孩就把韦扔下来了。两本书由于没有装袋封住,刚被抛出的书页在风中乱散开,里面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飘出来落到地上。二外女迅速丢下手里的行李,快步返回拾捡,慌张,急切,生怕慢一点那些东西就没了。我很诧异,走近一看,全是一块两块五毛散币。我问二外女怎么会有这么多零钱,二外女说是自家园子的李子,被她带到学校两毛一个卖给同学,总共挣的钱。"有八九十块呢!够给妹妹买好多玩具了呢!"姐姐自豪地说。我的眼一热,赶紧别过了头。
二外女上高中了,一个月一回,只有三天的假期,妹妹的衣服依然要等她回来再洗。纵是宠妹,二外女也觉得把妹妹太惯恃了不好,而且脏衣服放时间长了也不卫生,她就想让妹妹学着自己洗衣服。被惯懒了的妹妹听说要自己洗衣服,又哭又闹,罢吃罢喝,吓得姐姐又哄又道歉又保证,妹妹这才破涕为笑。从此以后二外女再也不敢说让妹妹洗衣服了。
上大学后的二外女不仅生活完全自立,而且对妹妹负担更多了,更宠妹妹了。二外女一边上大学,一边找各种兼职。服务员,家教,发传单,超市收银,工厂打临工……林林总总,居然在负担完自己的学费生活后还能给妹妹时不时买点衣服。有时假期实在没事做了,她就让妹妹坐车去她学校玩几天,让妹妹感受一下大学生活,希望激起妹妹的求学斗志。
即使现在上班后拿着底薪不薄的工资,二外女仍然四处找着时间段合适的兼职,生活一直很节约。但对于宠妹,她又像一个土豪。每年暑假,她都要把妹妹带出去旅游,只要妹妹想吃想玩,她总是努力做到,尽量不让妹妹羡慕别人的。我批评二外女的这种做法不好,会惯得妹妹以后无心无肺不知体谅人的辛苦的,二外女说:"不会的呵小姨,你不知道过马路时她总是倒护着我呢,生怕我被车撞着呵呵……"我无语以答,这情景好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姊妹之间的付出,回报从来无求多,一点或一滴,付出者就幸福无边了。我抬头望天,可是看不见姐姐们了,若能看见,我真想问:"曾经的我可曾有一点一滴能让你们觉得幸福的吗?"苍天无语。
四
大姐去世时其实最放不下心的是她的儿子,我的外甥,至于她的女儿我的大外女估计她是没有担心的。大外女初中刚毕业就去汉正街帮人卖服装,由于颜值高,身材好,加上仿佛天生的一块做生意的料,让她的工资比一般营业员的工资高出一倍要多,而且是各家老板争相拢络的对象。这样的她慢慢养成了目空一切,暴躁易怒的性格,这让她的弟弟动不动就会被她狠训,吃尽了她的苦头。
大姐在世时,外甥的衣食住行基本由大外女全包了。外甥的性子慢,做事冷静,不声不响,加上大姐的偏爱,还有点懒散,不思进取。这些让做事利索干脆,性格风风火火的大外女不能忍受,弟弟常常被她骂得狗血喷头而发誓再也不要这个姐姐了。而姐姐的火气过去了,该疼照样疼,给弟弟买的衣服鞋子永远是新款,时不时还给点钱救济一下弟弟干瘪的钱包,于是弟弟也就忘了之前断绝血缘关系的誓言,重新和姐姐合好。
大姐去世后的第二年,大外女出嫁了。结婚之后的大外女和大外甥女婿自己借钱在汉正街租了一间门面卖女装,自己做不比替别人打工,无比操心。刚开始诸多的不适应,两口子经常吵架,而此时的外甥却比以前更不省事,没了妈妈的管束,他变得有点无法无天了。外甥是学理发的,常常在一个理发店工作满一个月后,老板这边发工资那边他就跑去网吧整日整夜地泡着,直到没钱了才回去上班。老板自然不会要他了,剩下的工资也不想给。大外女和老公常常这边刚收生意又驱车去那边帮他讨要工资。工资要回来后大外女对弟弟又是一阵痛骂,然后外甥就玩消失。大外女不见弟弟了,又气又急又担心,哭着给我打电话。
后来大外女俩口子去了广州做一线服装批发,直接把外甥带着,一来想管束他,二来想让他积累经验,打算等他结婚了让他与老婆再单独开店。外甥在那没呆上两月,嫌姐姐把他的工资掐得死死的,三天迟到,两天旷工,让姐姐都无法管理其他人了。最后在年关捱近时,弟弟直接罢工,大外女无奈地返还了弟弟的所有工资,解聘了他。
人是被解聘了,断绝血缘关系的狠话姐弟俩一个来的比一个来的狠,这场比狠,又是以大外女失败告终。外甥反正就那思想,今天有的吃有的玩就行,至于买房买车结婚,仿佛天堂一样遥远的事,他无力去想也无力去争取。与其天天愁眉苦脸,还不如快活眼前。于是没多久外甥就回到解放前的状态,每每工资一到手他立马就泡在网吧里,直至钱被花完再出来找工作,现在的我常常怀疑,若外甥后来一直这样子下去,整个武汉市的理发店会不会让他工作个遍。
大外女一直是三分钟的爆脾气,没了弟弟的消息又开始担心,开始四处寻找,整天愁眉不展。后来实在没辙了大外女给我打电话,让我做做外甥的工作,让他重新回来。
还没等我打电话给外甥,外甥女婿亲自去找外甥谈心了。外甥女婿给的条件太诱人,一成的干股份,还有工资,重要的是这些钱将由外甥自己掌控,他姐姐,我的大外女不得过问。这一局,我的会磨人的外甥又胜出了。
我以为大外女和弟弟的生活从此会进入童话结局模式:"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生活。"然而现实并非如此。外甥的婚事是大姐最发愁的事,不是外甥的长相问题,我的外甥长得超级帅,而是家庭经济问题。现在大姐的离世让外甥的婚事更难了,谁家姑娘也不愿意到一个没有婆婆的人家呵。然而奇迹总是在不经意中出现的,外甥爱打游戏,游戏曾荒芜了他的斗志,现在却给他送来了一个女朋友,他和一个女孩在游戏中相识相爱了。第一时间里大外女把照片发给我看了,同时发来的还有满满的一坛子醋。
女孩很漂亮,很纯朴的邻家小孩模样,那气质,绝对的贤妻良母的胚子。但大外女不满意,说女孩没个过日子的样,下班回来从不做饭,专门点外卖,而且专门点贵的,这样子下去弟弟的俩钱非得被花光为止。这都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下班后她和弟弟玩游戏经常玩到半夜,弟弟又开始迟到了,这样子长期下去不说影响店里的规章制度,弟弟的身体也吃不消呵!这也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以前弟弟心里就没有装着她这个姐姐,现在更是没有她这个姐姐的一丁点位置了。大外女让他把女朋友带来店里帮帮忙,弟弟总说女朋友力气小,干不了。每次弟弟买的零食放店里,大外女尝一点没事,若再尝,弟弟总是瞪眼说自己不会买呵这又不是买给你的!大外女气得眼泪在眼里直打转,她说:"小姨呵,你看他还有良心不?我为他操心这担心那,吃点零食都吃他心上去了!这还有良心不?!都是这女孩!他以前还常常专门买零食给我吃呢呜呜……"我赶忙打住大外女,让她别吃醋,要认清形势,千万别掺和弟弟的事,不然这段恋爱黄了,弟弟走上邪路那可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啊。大外女可怜巴巴地说:"我知道的小姨,我也就找您倒倒苦水。掺和他们的事?借我十个胆也不敢啊!不然这个女朋友生气跑了他还不得揭我一层皮啊!"大外女说完沉默了一下,无奈而恨恨地添加道:"那就先这样子。他等着!只要他这边一结婚那边我就再也不管他了!"我笑着说:"这就对了!至于以后,到了那天再说那天的话吧!"
然而大外女的又一次让步也没换来多少宁静的日子,而这次连大外甥女婿也掺和进来了,并且他还对外甥大发脾气,外甥又撂下挑子跑了!大外女打电话来时哭哭啼啼,又一次地要和弟弟断绝血缘关系,以后即使他讨米要饭也不管他了!
我连连答应,说:"好好好,断绝就断绝吧!这个弟弟太不让人省心了,不要也罢!不过,你先得把情况讲讲吧?"原来外甥最近又开始迟到了,而且一迟到就是半个多小时。他掌管着库房钥匙,他不来,大家只能在外面干等着,啥活也干不了。第一次迟到,他说堵车了。第二次迟到,他说睡过头了。这次,他说他也是老板,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要你管?!听得外甥女婿,他姐夫血脉贲张,怒吼道:"你以后别来了!"这下好,外甥把钥匙一撂,当场走人!
我听了头都大了,这下情况复杂了!这做姐夫的掺和进来,估计九头牛也把外甥拉不回来了。电话那头大外女还在继续哭诉,说怎么也不要弟弟回来了,她已经因为他在员工面前没有信誉了。我劝她先平静下来,让她先缓两天再作决定。
大外女的性格可从来没有"缓两天"一说,第二天她就打电话给我,让我帮她把弟弟劝回来。我说缓两天吧估计今天我的电话他都不会接的。大外女急了,说不能缓,一缓他的几十万就会胡花完了。我说你这是何苦呢不是说好要断绝关系的吗?还管那么多干嘛?大外女无奈地说:"我是这样想啊,可是他的钱花完了又可怜巴巴的,到时我还是要管他的呵……"我劝她别急,还是等两天再说。
第三天,外甥女婿给我打电话来,检讨自己不冷静,把事情弄成这样子了。然后大外女俩口子买了新鞋,新衣服,又登门向弟弟赔礼道歉去了。
也许是姐弟俩吵架吵疲了吧?也许省悟了血缘关系不是谁说断就能断的,因而彼此采取了包容的态度?我不知道,只知道大外女姐弟俩已很长时间没打电话来了。也许明天,他们又会打电话来,因为烦恼总是出奇不意的,但我知道,因为姐弟这场缘,因为姐弟之间的爱,他们的血缘关系不但不会断,而且会更牢固。
是的,以后的磨难在预料中来了。在这移漫长难捱的时光里,思念姐姐们成了我坚持下去的力量。而四个孩子在苦难面前的坚强,友爱,成了我今天能释怀而提笔记录的资本。
天堂里的姐,你们可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