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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及 伯乐联合征文【品】之 谍
01.
说起德克镇的那座名为兰卡斯特的监狱时,德克镇的人都会使劲跟你打马虎眼,然后试着把话题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比如,他们会学着伦敦绅士拿手杖的姿态把手里的雨伞往天上一指,再把身上的粗呢子大衣裹紧,“要变天了,四月的天就是婴儿的脸,说哭就哭。”当然,不一定就是四月,如果需要的话,也可以是三月或者七月。总之,话题转移到天气上是很安全的一步棋,毕竟英格兰人没有不爱聊天气的。
又或者,他们会向你兜售当地的特产。“我们这里的花园博览会相当出名,光是蓝目雏菊的种类就有不下30种,有的甚至是从非洲直接运过来的,花瓣的样子简直像一块非洲某部落的图腾地毯,非常值得一看!”
如果你还是想刨根问底的话,他们就没辙了,毕竟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并不多。这会让他们难堪,也会让他们产生恼羞成怒的情绪。如果你碰巧又是来自欧洲大陆的外国人的话,那你更是撞到枪口上了。他们连礼貌都不要了,摆摆手,让你哪儿凉快呆哪去。
德克镇的人不喜欢外国人,此处特指欧洲大陆上的人。这种不喜欢与国籍信仰自然环境都毫不相关,纯粹是生于岛屿的人和生于陆地的人之间的较量。陆地上的欧洲人嘲笑岛屿上的英格兰人,说他们只吃岛上的食物,只和岛上的人结婚,在一个只有内循环的地方,人就容易养成各种怪癖,这些怪癖不光是表象的,还是基因上的。如果德克镇位于英格兰的心脏位置,那他们可能不会这么敏感,可偏偏德克镇沿海,登高望远看到的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说起岛屿,没有人能有比他们更直观的感受了。所以欧洲人的笑话就变成了不加掩饰的讥讽,也换来了热烈的反唇相讥。“哼,什么欧洲大陆,不就是一块大一点的地,说到头还是漂在水上啊!”
德克镇虽然沿海,但在地理位置上有所缺陷,它有一块狭长的土地伸在海里,像给海水加了块挡板。如果这么说没法理解的话,可以把整个英格兰想象成一个老翁的侧脸,德克镇就在老翁下巴上,而那条狭长的从德克镇延伸出去的土地就是老翁的山羊胡。正因为如此,它没能在航海大探险时期一跃成为海滨重镇,这个光环被毗邻的安普镇抢去了。安普镇也就不叫安普镇了,改叫安普港,它像一只极速膨胀的热气球,飞快升空,一下把德克镇甩在地上。后来,在安普镇附近发现了煤矿,那时正值内燃机盛行的时代。这下更好,掌握了海上主动权和路上主动权,安普港又更名安普大都会,它这只热气球一直停留在天空最醒目的位置。
至于兰卡斯特监狱与德克镇的关系,简单来说,就是兰卡斯特监狱是位于山羊胡的小尖尖上。在之前的几百年甚至千年之间,海水时而侵袭土壤,时而又堆积淤泥,小尖尖时而脱离了陆地主体,时而又与之相连。比如在兰卡斯特成为监狱之前,它们就是连在一起的,而兰卡斯特作为路易十三的夏宫花园,则拥有奢华海景。在全英格兰最南的那个高点上建一座眺望大海的城堡,不得不说路易十三也是位多情浪漫的君王,可惜后来人走茶凉,夏宫摇身一变成了囹圄。此后,在兰卡斯特作为监狱投入使用的时候,它又是和德克镇分开的,是岛外漂着的另一个岛。如果欧洲人说话有几分道理的话,即岛为怪癖。那么岛外面还有一个岛,岂不是怪癖中的怪癖?所以德克镇的人不喜欢欧洲人,也不喜欢兰卡斯特监狱,最不喜欢和欧洲人谈论兰卡斯特监狱。
02.
兰卡斯特监狱号称是全英格兰最肮脏、最严苛、最不通人情的地方,关着的也是最穷凶极恶之徒。如果你不幸曾看过典狱长的那张脸,倒三角眼,鹰钩鼻,厚唇,虎牙的位置上镶了颗金牙,这些面部特征全部都扭曲在一起,好像就要凑过来阴阴地说一句,进了兰卡斯特,你就失去了一切。这张脸,这个声音,以及它们背后的监狱生活,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据说,在每月的月圆之夜,一艘载着罪犯的木船会从德克镇离岸,罪犯的双手被反扣着,眼睛也蒙上黑色的绸带,他们在武装警察的护卫下,驶往兰卡斯特。在木船到达那扇巨大的拱形石门之后,石门大开,里面是条狭长且黑暗的甬道。挂在两侧墙面上的烛火随着因洞开石门而涌入的海风不断摇曳,加上人影幢幢,看起来像一出影子戏。罪犯们被关进笼子,咣当一声,挂上铁锁。一切似乎重归平静。
这出戏到这里还没有落幕,可以说,精彩的还在后面。兰卡斯特山顶有座钟楼,是路易十三在修建夏宫时找手艺最佳的工匠做的,甚至做了当下最先进的声波测试,钟声一响,连德克镇上格兰瑟伯爵大宅的鼻烟壶都能发生轻微震颤。不得不说,这钟声嘹亮浑厚,能响彻天际。路易十三建钟楼的初衷十分单纯,仅是把它作为夏宫的报时系统。他是个有自然情趣的人,尤其喜欢鸟类。每天下午四点,钟敲四下,他就来夏宫花园赏花观鸟,点茶享糕。
再说回兰卡斯特监狱,在罪犯们被关入铁笼之后,山顶的钟声就随之响起,每一声都代表着一个新人入狱。也不知道彼时彼刻有多少人在德克镇等着这钟声,他们扳着手指一个一个地数过来,瑟瑟发抖地嘀咕着,“又有三个人进去了。”没有人会怀疑兰卡斯特的容量,那里只进不出,老死病死的都绑上礁石沉入大海。
钟声完毕,环绕监狱的大型电灯被打开。每个十字弓洞口都站着手持器械的警务人员。强光之下,连漆黑海面上的波纹都看得一清二楚,更别说动过越狱邪念并试图实施的人了,大海即为他们的射练场。
这时,德克镇的好事居民们纷纷躲回屋内。他们怕电,他们听说英格兰的一个叫戴维的人把铂丝通电发光,这个实验好像又给了大洋彼岸的美国的一个什么人灵感,就这样,电灯来了。格兰瑟伯爵大宅是德克镇第一个装上电灯的地方,别看老格兰瑟先生一把年纪了,在新事物上倒是开明得很,他还要安上电话机和电报机。可惜无论家中女仆还是厨房女工都不敢使用,她们宁愿围着烛火和壁炉打转。所以在真正意义上,德克镇第一个通电的地方,那就非兰卡斯特莫属了。
也许你对兰卡斯特的构建还有些许疑义,为什么要挑选月圆之夜?为什么还要蒙上双眼?这些细节统统有它的意义所在。
一轮满月是最容易勾起精神错乱的存在,想想狼人对月嚎叫,或者吸血鬼在月夜变身,这些怪诞的行为在清辉之下似乎就有了解释。尽管德克镇的人们对入狱者的罪行一无所知,但他们坚信,疯狂的月亮正是引发罪恶的根源。
至于蒙上眼睛的做法,这是依据于迈克斯洛伊博士的野猫驯化论。来自于苏格兰的麦克斯洛伊博士是动物行为学的专家,他发现,野猫的行为异于家猫,这完全是受眼睛控制的,如果切断视觉上与外界的联系,那行为本身就失去了物质性的支持,野猫也会温顺起来。这一点对于驯化各类犯人至关重要。
这就是德克镇的兰卡斯特监狱。
03.
兰卡斯特本已臭名在外,英格兰和欧洲大陆剑拔弩张的时候,因为收纳了大量战俘和逃兵,它的名声更是跌入谷底。
这场战争说到底是由“小夫妻吵架”引发的,撇去那些所谓的岛上人与陆上人的口角,英格兰其实向与欧洲大陆交好,同进同退,同出同入。这次是在某个经济问题上出现分歧,欧洲大陆以为英格兰要藏私房钱,而英格兰则坚信婚内收入是夫妻共同财产,拌嘴拌嘴,然后动了手,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本来这是个两败俱伤的故事,可一个人的出现又给整个故事带来了一份诡谲的生机。这个人叫威廉·卡特。
威廉·卡特身高六尺,英俊潇洒,机敏幽默,最好看的地方莫过于那一双海蓝色的眼睛和那一头卷曲的金发,有风起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是在海上荡起金帆。也难怪德克镇的人都说他绝对不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因为湿咸的海风是造就不出这样的美少年的。
由于工作需要,威廉常常满英格兰跑。他是彩虹马戏团的一名喜剧演员,和一个叫托马斯的人搭档演双簧戏。托马斯完全是威廉的对立面,矮小,黝黑,口舌笨拙。正是这种反差让两人之间的喜剧火花急剧迸发,几乎能做到场场满员。一半的年轻女孩是为了威廉的样貌而来,另一半的男士是为了威廉的双簧表演而来。这里就不得不夸奖彩虹马戏团的老板贝茨先生在这件事上的老谋深算。
威廉·卡特其实还有一个身份,他是派崔克·卡特的私生子。认亲这件事耗费了一些时间,毕竟派崔克是德克镇有头有脸的人物,私生活混乱这样的标签多少有碍于他在本地的声望,但血浓于水的亲情在人逐渐衰老之后就会愈发地浓烈,加上派崔克膝下无儿无女,威廉又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派崔克便认了他。至于派崔克又是谁呢?也许你要皱起眉头,苦想半天,可说起他的大名卡特先生,大概你就不会再有疑义了。对,那就是格兰瑟伯爵大宅的管家卡特先生,他身材魁梧,通常穿着熨烫笔挺的西装外套,端坐在他的工作室里,对着无论是女工还是厨娘都无比惧怕的电话机,用浑厚的男低音般的声音回答道,这里是格兰瑟伯爵大宅,我是管家卡特,请问如何为您效劳?
战争闹得人心惶惶,一切娱乐活动都停止了。威廉所在彩虹马戏团在老板贝茨先生应征入伍之后也不得不作鸟兽散,整个德克镇甚至英格兰的男性在急剧减少,都奔赴战场去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德克镇的人开始对威廉指手画脚的?大概是从前线战事吃紧,英格兰登陆欧陆领土后节节败退时开始的。
威廉不是德克镇唯一没有收到征兵信的人,可他是其中最惹人眼目的那个。他手里捏着的是他在一天之内收到的第三根象征懦夫的白羽毛了。第一根是杂货铺的老板娘米勒太太给的,她的大儿子在战争中被炸断了双腿,正随军在北方疗养,米勒太太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整个人跪在地上哭成了泪人;第二根是在雄狮小酒馆收到的,在威廉等他的啤酒和肉饼的空当里,邻桌的老先生把一根白羽毛压在桌上滑了过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刻在了威廉的心上:你的朋友兄长在外面出生入死,而你在享乐生活,你应该感到羞耻!第三根更是莫名其妙,在穿过橡树林时,一个年轻女孩突然从树后蹦了出来,塞给他的,她好像是专程等在威廉归家的必经之地,就为了羞辱他一下。
德克镇的人坚信一定是卡特先生从中做了手脚,要么拦截了征兵信,要么做了虚假的医疗证明,为保护他的独子免上战场。人们又想到了威廉那头金色的飘逸的卷发以及他们曾断言的:这个美少年一定不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现在这一切都得到了印证,他逃避为国王效力的最高荣誉,定是心所属于英格兰之外的地方!
04.
自打马戏团解散以来,威廉也就扎根在德克镇,不再满英格兰跑了。他做过些小工短工,送晨报、铺马路这样的,就是出点劳力以谋个生计。可活计越来越难找,尤其是他,威廉·卡特,想要在德克镇混口饭吃,简直比登天还难。要知道,以前别人看他的眼色是温和的、善意的,现在里面藏着一只喷火龙,恨不得见他一次就燃烧一次。
威廉变得谨慎起来,不必要的时候也不再轻易出门。他明显感觉到德克镇有股充斥着恨意和妒意的暗流在涌动,这股暗流像炙热而缓慢的岩浆,正把他团团包围,可他又无法跳脱出来。这让他心慌意乱。
收到那封决定命运的来信是在一个秋日的早晨,天高气爽,门前那棵金红的橡树映衬在碧蓝的天幕下,让人暂时忘却了烦忧。威廉去门口取了派崔克给他送来的土豆、面粉和鸡蛋,量不多,也就一个小布袋。布袋通常就搁在门垫上,是晚上送来的。战时物资紧俏,价格飙升,能弄到这些吃的已经实属不易。威廉想象着老父亲在格兰瑟伯爵大宅的厨房里低声下气地跟厨娘伸手交换东西的模样,不禁一阵心酸,那可是鼎鼎大名、脊椎骨比钢铁还硬的卡特先生啊!
拎起布袋之后,威廉发现了门垫下面的信封,只露出一个角。再三确认地址和收件人都无误的情况下,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插进了背心内侧。他若无其事地回屋,可心脏几乎在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关上房门后,他躲在阴影底下,连拆信刀都没拿,就哆哆嗦嗦地用拇指沿着封口把信扯开了。
信是用打字机敲出来了,非常短,说是字条也不为过。不过是简单的两行字,威廉的心却像拴上了铅块,不断下沉:德克镇的人就要行动了,你需要尽快离开这里!威廉对此也有所察觉,他只是觉得在派崔克的羽翼之下,别人不敢动他毫厘,所以还没有动远走他乡的心思。
信的背面还有一句,如果愿意接受我的帮助,请在面朝橡林的窗户上贴五片金色的橡叶!信没有署名,方方正正的字体更让人辨不出写信人的心情、意图甚至身份。威廉呆滞地站在原地,手一垂,那张轻薄的纸条开始飘落,一如窗外被风带走的橡树叶。
找到五片金色橡叶简直易如反掌。秋风一起,门口那棵老橡树就摇动着枝桠,金色的、红色的,还有绿色的波浪形小叶被簌簌地吹下来,在地上铺成一张厚实的地毯。威廉平静下心绪,反复思考了这件事,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行动起来。他趁着人少的时候,迅速出门捡了五片金色橡叶,小心翼翼地贴在了前窗上。
威廉焦急地等待了一天,次日果然又有信进来,还是藏在了门垫下面。威廉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三等座的火车票,是五天后夜里十一点开往约克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名片,是一位叫约翰·梅森的律师,办公地点设在约克的皮卡德利大街63号。威廉把火车票和名片藏在背心的口袋里,这个潜藏的秘密像一炬火把,燃得他浑身发热。
派崔克通常每隔两三天就会给威廉送一次食物,这次他却一连四天都没有出现。威廉在窗边日夜等候,只要门口有一点动静,他就霍然起身,开门查看,可都不是派崔克。到了第五天清晨,实在等不及了,威廉从小屋里出来,门口倒是有个修剪枝桠的园艺工人,那是张陌生的面孔,于是他成了威廉的最后一根稻草。威廉佯装热情地和他聊了起来,把表演双簧喜剧的劲头都拿了出来,逗得对方捧腹大笑。末了,他还从口袋里摸出几先令,麻烦园艺工人去格兰瑟伯爵大宅给卡特先生捎个信,说务必请他今日速来橡林小巷,急事!
直到夕阳的最后一缕光隐匿在地平线之下,威廉也没有等来派崔克。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教堂的钟声响了八下的时候,他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鸭舌帽压低,挡住那一头金色的海浪般的头发,大衣的领子也立了起来,几乎把下巴都包裹住了。他看着自己在玻璃中的影像,高大消瘦,满颊胡渣,完全是个颓丧的中年男人。他没有再等待,拎上手提箱悄然踏入夜色。
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双脚,紧接着后脑勺上又挨了重重一闷棍,对方出手很快,快到威廉没能做出任何反抗。他像一座雕塑般轰然倒地,接触地面的一瞬,大脑因为几夜未眠竟冒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哦,终于能睡了,橡叶那看似厚实的地毯究竟经不经躺呢?迷迷糊糊之中,手脚被绑,眼睛也蒙上了黑布,嘴里更是塞满了布条,他像一摊烂泥那般任人摆布。
再次恢复意识时,周身悠悠荡荡,好像是漂在水上。威廉试着挣脱束缚,可一切都是徒劳,他看不见,摸不着,连喊破喉咙都发不出一丝声音。唯有耳朵和鼻子没有被堵死,他在听,在闻,拼命地听,拼命地闻。万籁俱寂,有风在呼呼地吹,还有水在哗哗地流。涌进鼻腔的是潮湿阴冷的空气。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威廉禁不住浑身发抖。没过多久,他的这个念头就得以验证。有石门大开的声音,有腐烂衰败的气味,他走了几步路,趔趄地上了台阶,像一袋水泥那般被人甩在冰冷的地面上。然后,是来自兰卡斯特山顶那浑厚有力的钟声,咚的一声。仅仅一声,却好似空壁回音,永不消散。威廉的心沉入海底,他知道这将是他的归宿。
05.
有些人已经出局了,可威廉的故事到此还没有结束。
你还记得之前说的那个安普镇吗?就是那个地理位置在德克镇旁边,但由于天时地利人和,迅速膨胀起来的安普镇。也正是由于它交通枢纽的地位,它在这场荒唐之战中被狂轰滥炸,几近夷为平地。德克镇在它边上,发展时被压制一头,战乱时又遭受牵连,没过多久也沦为了欧陆军队的占领区。讽刺的是,兰卡斯特监狱因为夜间灯火通明,毫不隐藏,被欧陆的空军误以为是自己人,竟在战火纷飞的日子里得以保全。
可怜的威廉。他在进入兰卡斯特之后,几乎已经抱定了死亡的决心,可阴差阳错的,他在第二年的秋天又名正言顺地离开了兰卡斯特。那时,由于战斗进入僵持状态,双方均不得利,欧陆司令部决定清空兰卡斯特监狱,并在此设定一个新的海军基地,那些从欧陆远道而来的海洋舰队从此便有了一个落脚点和停泊处。兰卡斯特改头换面,从夏宫变成囹圄又变成战时基地,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也是从那时起,兰卡斯特的钟声不再响起。至于监狱里的犯人,他们被编入欧陆的陆战队,成了新的步兵。
从监狱释放的那天,兰卡斯特的石门大开,威廉从门的里面走到外面,短短几步路,他感觉恍惚,好像逆向穿越了时间和生命。当门外的那个世界扑到他面前时,他其实是满怀悲伤的,隔着一湾浅浅的水道的德克镇,像笼罩在一层灰色的薄雾里,只剩下些断垣残壁了。这次他的感官都没有被蒙住塞住,它们以最大程度轰炸他的神经,他几乎停滞在原地。石门口有人不耐烦地朝他招手,是新兵登记,威廉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当对方再度问起他家乡是何处的时候,他抬起那双蒙了尘的海蓝色的眼睛,望向德克镇,嘴唇里却冒出与之无关的几个单词,他说我就来自这里,兰卡斯特。如果他知道这将是他这一生说的最后几个单词时,不知道他会不会还想补充点什么。威廉迈出石门,迎接自己的新身份。
作为第三军区110步兵团的一名新兵,威廉没有走远,他被分配到德克镇附近的一个战壕里。德克镇已经不能再叫镇了,它变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些荒芜的杂草和满地的沙砾。就连格兰瑟伯爵大宅也人去楼空,成了欧陆的战区医院。威廉所在战壕的后面不远处就是橡林小巷,在那里,有几棵橡树还挺立着,更多的都垂倒在地。威廉一想到去年他以为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捡了五片金色橡叶,现在想来只觉得受尽戏弄。
战壕里的日子不比监狱里好过。每天只要天微微亮,耳畔都是机枪扫射和炮弹轰炸的声音,大地在颤抖,天空在垂泣。多数时候,只在夜幕降临之后,双方才默契般停火,好像是要给彼此一个可眠之夜,以便于明日再在枪林弹雨里战一个来回。风平浪静的时候,步兵们通常会三两聚在一起,在煤油灯下,把胸口的宝贝掏出来,要么是妻子孩子的照片,要么是家中信件,一遍遍地摩挲,一遍遍地端详。他们从来都不谈生死,也不谈未来,怕触了命运的霉头,就再也无法归返。威廉没有加入过他们,一是语言不通,二是他早已失去一切,什么东西都无法展示。
一天清晨,对面的英军突发攻势,屡屡逼近,威廉所在的步兵团团长下令突围。在冲出战壕的一瞬间,空气里的那股混合了人血、尘土和硝烟的味道,像一双大手般扼住了威廉的喉咙,让他作呕。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他看见前面的人一个个地倒下去,而远处那些持机枪扫射的人呢,他们穿着他再熟悉不过的红白军服了,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托马斯,对,就是那个和他讲双簧的小个子托马斯,好像也在其中。轰的一声,一颗手榴弹炸了,威廉被扬起的土尘冲击并淹没,摔倒在地。
威廉没有死,只是断了条腿。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近黑,四周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这个“死一般的”并非是文学意义上的形容词,而是现场实况。威廉小心翼翼地爬过堆在地上的死人,他不忍心看他们的样子。有些人缺胳膊少腿,有些人却是完整的,他们侧卧着或是仰卧着,像是劳累了一天而沉沉睡去。只是他们没有了温度,没有了鼻息,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他们已经和泥土混为一体。
重返步兵团后,在这个如墨般漆黑的夜里,威廉蹲在战壕里点了支烟,幽幽地吸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吸烟,但他没觉得呛人或者刺鼻,相反的,他觉得舒缓。在烟雾缭绕之中,他回想了很多事情,明明只是一次短暂的燃烧,时间却好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烟头的红点即将熄灭,威廉从怀里掏出一只手榴弹,他把烟头对准引信。嘶嘶嘶的声音在空寂之中显得格外响亮。他把手举高,努力支撑着那条残腿站了起来,远远地看,好像有一颗星星在地上眨眼睛。威廉闭上了眼睛,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轰的一声,火光冲天。
也不知道消息是如何传播开来的,仅仅在第二天,整个英格兰都在谈论,那位来自兰卡斯特的威廉几乎以一己之力摧毁了欧陆的一整个步兵团。他们说,威廉就是地地道道的英格兰人,他有一头棕色的直发,蓄着络腮胡,他个子不高,却如雄狮一般勇敢。他是全英格兰的英雄!当然,对于欧陆大军来说,这是一个极具侮辱性的消息,在对方的狂欢之中,他们整肃军队纪律,发誓要揪出每一个潜伏其中的间谍!
尽管欧陆战壕里的爆炸极大地增强了英格兰的信心,他们甚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连下三城,但无论如何战争双方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们已然忘记了战争的初衷。所以在这声来自兰卡斯特的响彻云霄的爆破声之后,战争几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完结了。
交战双方在兰卡斯特签订了停战协定,至于谁胜谁负,很难判决。英格兰在沿海地区深受打击,而且失去了整整一代年轻人。欧陆虽然在攻城掠地上稍显优势,但也早已民怨四起。那天下午三点,随着兰卡斯特钟楼一声悠长浑厚的钟声,协议生效。在硝烟和废墟之上,生机再度升起。
尾声
故事讲到这里差不多就结束了。我面前的这位老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捋了捋蓬松的银发,灰蓝色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芒,他朝我微微一笑,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他问我。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窗外恰巧传来了兰卡斯特的钟声,响了三声。我顺着他的手指往外看,这时,我注意到,兰卡斯特那个小尖尖又已经和陆地连在一块了。就在那扇通往兰卡斯特的石门中央,有一座青铜雕塑,那是一个小个子男人,站姿威严,眼神坚定,他一手握拳,一手高举着一只手榴弹。经他身边来来往往的是游客们,他们好像没太注意他的存在,现在的兰卡斯特已经是个旅游胜地了,人们来看大海、蓝天、游鱼和飞鸟。
我拉着他的手臂,请他就坐,表示我还有几处疑问。比如威廉是否真当了逃兵,写信人的身份,以及派崔克为什么在威廉离开橡林小巷之前都没有再去送过东西。
老人坐在桌前,把桌上摊开的历史书和剪报册统统合上,他把眼睛也闭上了,整个人松弛地靠在扶手椅里。我听见语句从他那瓣薄薄的嘴唇里流淌出来,很流畅,像间歇不断的溪水。有那么一瞬间,如果告诉我,他就是威廉,他在讲自己的故事,那我大致也会相信。
他说,威廉,或者说他的父亲卡特先生,确实宣称有一张医疗证明,上面写着威廉·卡特因患有先天心脏疾病,并不适合服役。“宣称”是个很妙的词,意思是没有多少人见过。卡特先生的亲信,格兰瑟伯爵大宅里面的首席男仆费利佩曾表示他见过,他甚至和卡特先生谈起过这件事。卡特先生对此苦恼不已,一方面他无法将威廉生母的身份公布于众,因为她的外籍身份在双方酣战之时必定会引发更多争端。另一方面威廉年纪轻轻,英俊潇洒,又巧舌如簧,他怎么会是“有病”的人呢?德克镇没有人愿意相信他是站在他们这边的。这些都助长了谣言的散播,说他是逃兵的,说他是间谍的,都大有人在。
所以他究竟是不是啊?我着急地脱口而出。老人转了一下脖颈,像是有些疲乏,也像是在摇头。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下巴往窗外兰卡斯特的方向点了点,他是想让我看那个手持手榴弹的雕塑吗?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很快,他讲到了我问的第二个问题。
想弄清写信人的身份,是很难的。信件的纸张虽然被裁剪过,但角落的位置有个标志依稀可见,那是一个由橄榄枝环绕而成的圆形,里面有一个大写的字母A,如果推测无误的话,信纸来自德克镇一位姓阿德南的儿科医生的诊所。另一条线索是那张律师约翰·梅森的名片,可惜约翰·梅森那头已经断了,他在战后不久就驾鹤西去了。再回到阿德南医生的诊所,那里确实也有一位姓梅森的小姐,格温·梅森,她是诊所的秘书,善用打字机。她是否曾去看过威廉的喜剧演出而对他抱有什么情感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她曾在格兰瑟伯爵的大宅里做过女仆,也算是和威廉的父亲卡特先生有过交集。格温在入职不久之后就萌生了自食其力的意愿,尽管这和卡特先生的想法背道而驰。在卡特先生眼里没有什么职业能比终身侍奉皇亲国戚更显忠诚的了。他最终虽然同意了格温的离职,也给了她一份中规中矩的推荐信,但他内心深处还是耿耿于怀的。所以,那位格温小姐,如果信件真的来自她的手的话,是出于好心还是恶意,恐怕无法评断。当然也不排除有别的可能。
至于派崔克为何没有出现,这是另一个悲伤故事的结局了。英格兰和欧陆交战正酣时,一场大流感正在隐隐肆虐。在人们意识到它的威力之前,格兰瑟伯爵大宅里已经有三个人被夺去了性命,管家卡特先生,格兰瑟伯爵的小女伊迪丝小姐,还有的一位厨工。据说病情发展迅速,从出现症状到死亡不过三天时间,而且死者的死相十分难看,浑身僵直,眼球突出。卡特先生在临终前曾多次呼喊威廉的名字,也不知道当时身处困境的威廉是否感受到。
四下又陷入平静,我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我有些不确定他是不是睡着了。不过很快,他睁开灰蓝色的眼睛,又问了我一遍,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我点点头,说,嗯,还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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