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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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十五从军征》

贾家四叔要回来了,一通跨越海峡的长途电话让一大家子热闹了起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早早开始了忙活,为迎接四叔回家做着准备。贾家侄子辈里的奉全,奉山两兄弟被选派为代表,上北京机场接四叔回家。

贾家叔伯辈的老人差不多都已经过世了,只剩下这个人在台湾的四叔孤居于东南一隅。据老一辈儿人念叨,这个四叔在十几岁就被抓做壮丁从了军,从此生死不明,杳无音讯。直到八十年代家里收到了一封经香港转寄的书信,才知道贾家四叔尚在人世。原来他当年是跟着部队撤退到了台湾,后来就在台湾定居了。

以后四叔差不多每年往回寄一封信,等到村里架起了电话线,就一直盼着两岸早日也能通上话。终于跨越了几十年上千公里的一通电话姗姗来迟,打进村子时,贾家四叔记忆中的家里亲人却一个也不在了。当电话中突然响起那既陌生又熟悉的浓浓乡音时,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七旬老人早已是泣不成声。

虽然贾家的年轻人没有见过这个多年漂泊在外的四叔,但是凭着寄回来的照片他们大胆猜测这个四叔在台湾混得还是很不错的。照片上是一个西装革履,精神矍铄的干净老头,发亮的脑袋上聊胜于无的几根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右手藏到了裤兜里,只剩下一只左手不自然地垂在腰际。

贾奉全兄弟两个这次出门带上了这张照片。他们早早就守在了首都机场的出站口。兄弟两个紧盯着出口,仔细地过滤着每一位走出来的男性乘客。终于,照片上的人出现了。虽然四叔戴上了一顶老年鸭舌帽,围着一条蓝色方格子围巾,但是兄弟两个还是不约而同地认出了老人身上的那件西装,和照片上的穿着一模一样。四叔的一双手上都戴着黑色的皮革手套,只用左手提着一个不算很大的行李包。

老人也很快从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这两个家乡侄子。虽然是素昧平生,但两个敦实的山里汉子,黝黑的脸膛,脚上崭新的布鞋,都让他们很容易就从人堆里显露出来。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都笑了。

四叔在回家的火车上终于吃着了久违的家乡煎饼,那是奉全媳妇烧麦秸火在小铁鏊子上摊的,里边有小米面又掺了点棒子面。当年四叔离家的时候,自己的老娘东拼西借,摊了几张小鏊煎饼让自己带着路上吃。自此一别,没想到竟是永别。多少年了四叔一直忘不了娘送他离开村子时的那张痛到扭曲的脸。家乡熟悉的味道让这位两鬓斑白的古稀老人情难自抑,两行热泪顺着鼻翼两侧的深沟流到了嘴里,混着煎饼的甜味又嚼出了岁月淡淡的咸味。旁边的侄子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他只能埋起心事解释说手里的大葱太辣了。

火车在高碑店车站短暂停靠,车厢响起了女乘务员柔和的报站声,“现在到达的是高碑店火车站,有需要下车的乘客请携带好您的行李物品,有序下车。”听到高碑店这几个字,四叔感到恍若昨日,他突然想起了当年的一个娃娃兵。当时那个孩子跟他同在一个连队,约摸有十三四的年纪。具体样貌已经模糊了,名字也叫不上来。只记着他就是高碑店人氏,每天一到饭点,就边啃着窝头边念叨他家乡的豆腐丝。他说等打跑了小日本,他就回家学做豆腐丝,让他娘天天用大红的辣椒给他炒豆腐丝吃。由于他时常把豆腐丝挂在嘴边,又记不住他的大号,大家就都喊他“豆腐丝”。可惜“豆腐丝”没能活着回家再吃上一顿他娘做的豆腐丝,人死在了娘子关,是被鬼子的山炮给炸死的。肚子被炸开了,一嘟噜肠子流了一地。他哭着说疼,临死前一直哀求着别人帮忙把肠子再塞回肚子里。等战友把搅成一团的肠子给他填回肚子,又解下绑腿带给伤口缠上后,再看他已经没了气息。

火车开到了省城,他们转乘了长途汽车。汽车开到了县城,他们又坐上了个体小巴。小巴车最后开到了镇上,村里接他们的拖拉机早就等的望眼欲穿了。一路上的变化太大,四叔回忆中的许多村落都没有了。但周围越来越多的乡音,让他确实感觉自己离家越来越近了。当年走出家门时他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离家快半个世纪了,再回来已经是乡音无改鬓毛衰了。

通往山里的土路不见了,变成了一条宽阔整齐的柏油马路蜿蜒在群山环绕之中。坐在车上,路两边的树木在眼前一闪而过,望着这些不断向后飘去的身影,四叔如同看到了时间的飞逝。五十年漂泊岁月,陪伴他的只有日日夜夜对大陆亲人的热烈思念和对出生故土的永久回忆。

随着离家越来越近,附近一众群山的身影也变得愈加熟悉。“那个是骆驼石吧,这个是白云顶,还有兔子头,鸡冠岭……娘啊,儿到家了,这次真是到家了”。四叔激动地站起来环望着四周的群山峻岭,一切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山还是那些山,它们不曾搬移,也不会老去。它们静静地守望着归来的游子,正如当初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的离开。

等拖拉机开到了村口,老人又感觉自己似乎走错了地方。当年村头熟悉的那座惨败破庙和塌圮石桥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水泥硬面打谷场和一座崭新的石墩桥。村里顺着坡势层层叠叠,到处都是新盖的红砖房,有的家里还起了二层的小楼。

奉全把四叔先带到了自己家安顿。村里人很快都知道台湾的四叔回来了,便全都跑到奉全家里想一睹有钱老头的风采。奉全家不大的院子挤满了人头,有几个调皮的孩子都爬到了墙头上伸着脑袋看热闹。四叔见到满院子的乡里乡亲都来看自己又有些激动了。他从屋里走出来,努力压着自己情绪,“父老乡亲们,俺就是这个屯子土生土长的娃娃,俺在外边一直想着回来,回来看看屯子也看看大家。感谢大家的到来,趁着机会俺在这给大家鞠躬了。”说完朝着院子里围着的人群深深地鞠下了一躬,老人的眼泪又一次洪水泄闸般涌了出来。

奉全媳妇一早就到镇上买好了肉,又买了两条鱼。回到家趁着炖鱼的工夫,又杀了一只老母鸡。其他几个贾家的年轻媳妇也跟着忙前忙后,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贾家上下几十口子人围坐到了一块吃上了这来之不易的团圆饭。大家有说有笑,热热闹闹,不是过年胜似过年。四叔很高兴,终于跟自己家人团聚了。虽说自己的爹娘,兄弟姊妹都已不在世了,但是自己还是找回了家,找到了亲人。

饭桌上,四叔不断从自己行李包里边拿出提前准备的礼物,挨个人头发,大人小孩都有。就是礼物计划的数量不够,奉全奉山兄弟两个都把自己的礼物让给了孙子辈的孩子。四叔看着过意不去就摘下手上的腕表送给了奉全,又把自己戴的那条蓝格子围巾送给了奉山。俩兄弟都坚决不要,可推挡之间看到四叔的酒劲上来了,涨红着脸情绪有些激动,便互相看了看先暂时收下了。

这顿饭,四叔喝多了,没有人劝酒,但是他太高兴了,漂泊半生的游子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家里人也跟着高兴,他们终于见上了这本家仅剩的一位叔叔。唯一遗憾的是,四叔大概率不是什么富翁,他说自己在台湾也只是经营着一家小福利社,就跟村里的小卖部差不多。炭火炉子烧得屋内热烘烘的,喝到酒热,四叔脱掉了外套和毛衣只剩里边的一件衬衣,但是他的两只手上却始终戴着那双黑色的皮革手套。貌似四叔还是个左撇子,他只用左手来端起酒杯,喝一口后放下,再用左手拿起筷子,却留那只右手在桌子底下藏着不肯露面。

虽然家宴上喝下了不少酒,因为心里装着祭祖的事,第二天四叔还是早早就起来了。奉全媳妇把提前备好上坟用的水果点心,香烛纸钱满满装上了两大筐。天刚微微亮,几个侄子带着镰刀,铁锹就陪着四叔一块儿来到了贾家的祖坟地。祖坟的大致位置老人还是有印象的,只是他离开家的时候还只有他爷爷奶奶两处坟包,可眼下十来个大大小小的新坟旧茔已经连成了一片。给旧坟填土,为新坟除草,再摆好供品香烛,一行几个人便齐刷刷地跪下开始磕头。

三个头磕完四叔并没有站起来,老人只是把额头深嵌黄土之中,浑身震颤,痛哭不已。他日思夜想的爹娘早已经不在人世,乡愁变成了一方浅浅的坟墓,他在外头,爹娘在里头。一个远归的游子在爹娘的墓前沉沉地跪着,涕泗横流,眼泪滴滴落下渗入黄土,与祖辈的骨殖融在了一起。

祭扫完毕,几个侄子先回家了,四叔坚持要一个人在坟上多呆些时间。他想多陪陪自己的爹娘,对着二老说上些心里话。是啊,一别五十多年了,四叔已经活过了爹娘在世的年纪,他饱尝了这世事的沧桑,他攒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当年离开家门,他没奢想能活着回家。战争打得太惨了,日本子的飞机大炮炸得他们抬不起头来,身边的战友被撕碎了,轰烂了。一个接一个倒下后就再也没起来。他数着个儿感觉怎么算也快轮到自己了。一次鬼子的一颗炮弹就打到了离他两三米的地方,他使劲把头埋到沙子里,当时认定这下算是完了,只能在心里求着爹娘保佑。可是等了半天,没响,是颗哑弹,让他捡回了一条命。

四叔打仗时一直想要活着回家,他盼着战争结束。可盼啊盼啊,战争真的结束了,他却被强制流落到了离家千里的一座孤岛。在孤岛上四叔终身未娶,靠着一个小卖店艰难度日。但四叔一直没有忘记家里的亲人,他苦苦恳求上天能在爹娘的有生之年再见上一面,哪怕只有一分一秒的机会他也就此生无憾了。可他现在真的回来了,爹娘早已离开了人世,留给他只有几座空空荡荡的墓碑。

四叔就这么一直守在坟地没回家,中午奉全只能把饭送到坟上。可四叔午饭竟一点没吃,等到下午天都快擦黑了也不见回来。直到几个侄子寻到地里,才把失魂落魄的老人架回了家里。

奉全媳妇的爹是附近邻村的老八路,今年八十多了,精瘦老头,走起路来都带风。平时爱个热闹,这不,知道贾家的四叔回来了,就来女儿家串门子了。老头只带上了一杆烟袋和一瓶酒,打算和亲家四叔喝上几杯,好好唠唠。奉全媳妇见状赶紧炒上了三个菜,好让两位长辈边喝边聊。交谈之余,四叔给亲家公点上了一根台湾产的香烟,自己也尝了几口对方的旱烟袋。两个老伙计都经历了战争年代,有很多重叠的记忆,借上酒劲儿,两个人的话也就密了起来。

亲家公打趣道:“当年幸亏你们跑得快啊,让俺把你撵上了那个小岛子,可自家兄弟没有隔夜的仇啊。”奉全媳妇听到了便嗔怪道:“爹,你真是喝多了老糊涂,咋啥怪话也往外咧咧呢。”四叔哈哈大笑起来,“不打紧,不打紧,俺老哥哥说的没毛病。俺们这叫相逢一笑泯恩仇吗,来,喝酒。”说完抬起左手用黑色手套紧紧攥了一只白色小酒盅,高举着敬酒。

亲家公一看这有点不乐意了:“咋了,跟庄稼老汉喝酒,怕弄脏手哩,还戴着手套才给碰盅子。”四叔满脸愧色地赶紧道歉:“哎呀呀,我这回家真是高兴过头了,平时戴习惯了。老哥,俺自罚一杯,然后再重新给老哥敬酒。”话音未落,四叔将手里的酒咕咚一声落肚,再斟满酒盅。

当四叔笨拙地脱下两只黑色手套后,露出了一双残缺不全的手。两只手一共加起来凑不出五根完整的手指头,左手的两根残指折了半截,右手掌上的大部分指头则是齐根断掉了。双手伸出来就如同一排树木砍伐后遗留下的几截高高矮矮的桩子。“回来家里小娃娃多,怕吓着孩子,就一直戴着手套遮遮丑。当年小日本打太原的时候,让机枪子弹给咬掉了几根手指,也怕老哥看了吃不下饭。”说起往日的经历,四叔仍然面带笑意。“丑,俺看谁敢嫌你丑,老哥跟你一块儿找他们拼命。”亲家公涨红了脸,青筋暴起,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他抽出了一条腿来,掀起裤管露出小腿背后拳头大的一块缺口。“咱这都是打小日本遭的罪,俺大腿里还留着几块小日本造的炮弹弹片,这不是丑,这是荣誉,是勋章。”老人说着又举起了酒杯。“来,老哥敬你,也敬那些敢跟小日本拼命的兄弟们。”四叔红了眼,他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对,敬兄弟们……”

为了那段共同经历的抗日岁月,两个老兵高举酒盅紧紧碰到了一起,在酒杯发出一声清脆悠长的撞击声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将杯中酒庄重地洒下了地面,然后冲着彼此坚定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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