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认识丽姐之前，对她耳闻最多的都是关于另外一个男人。话当然是你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话，比如小三专业户，被人包养二十年，破坏别人的家庭，赵总的姘头等等。丽姐公司是做理财咨询方面的，这更有不干净之嫌，有人说她的钱全是赵总给的，有人说她的公司只是个幌子，实际上是在偷偷转移赵总的财产……总之，这个人给我的印象是既精明又不堪。

丽姐有车，却几乎从不开车，她有一个兼职司机小王，小王在的时候，24小时随call随到。小王不在的时候，她就打车。因为工作原因，我代替同事去丽姐公司办事，去了三四次也没见过丽姐，司机小王爱聊天，见谁都聊。你哪个公司的呀？多大了？你们公司为什么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啊？你什么职位啊？上次那个谁谁谁怎么没来啊？什么都问，什么都聊，聊到让你觉得你和他不熟都不好意思。

有一次，我快下班的时候去那里，给我办事的人没到，我在沙发区等，边等边玩手机。过了几分钟，一个打着电话的大姐从办公区往外走，路过我身边，突然问：“妹子，你带手机充电器了吗？”我下意识地从包掏出充电器。她挺客气地说：“借我充十分钟行吗？十分钟之后就给你。”她的手机这时发出电量不足10%的警告声，我把充电器给她，说：“没事，我在这等杨经理，她还没来，我不着急。”她挺客气地向我表达了谢意，然后就坐在沙发上给手机充电。她再没和我说话，于是我又无聊地玩起手机。

大概六七分钟吧，司机小王从外面进来，见到我边上的人笑着说：“丽姐，咱们可以走了。”朝我点头打招呼。她赶紧把充电器还我，就跟小王出去了。我有点诧异，我没想到她就是传说中的丽姐，觉得以她的年龄虽然不能青春靓丽，起码得风姿绰约，刚才的那个人穿着套裙，平底鞋，长相一般，身材一般，跟“丽姐”二字划等号，显得有点……太……普通了。我疑惑这也能是小三？可转念又一想：也是，如果真是人间尤物，那个姓赵的男人也不可能放着她不管。

又过了一段时间，丽姐公司要制作宣传物，他们没有文案，平时往来比较多的同事向其推荐了我。这一次丽姐比较重视，亲自和我沟通事宜，派小王接送我。我假装随意聊天：“你们那个丽姐多大了？怎么从没见过她小孩？”小王笑了：“她都没结过婚，哪来的孩子？她好像是属蛇的，应该比你大一轮。” “40了，一直没结婚，不可能吧？”小王好像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她也挺不容易的，喜欢一个人喜欢20多年。”我想到之前的传闻，不以为然：“谁喜欢一个人不是喜欢好几十年，你妈还喜欢你爸好几十年呢！”他又说：“反正我没见过她这种女的。”我笑了笑：“你才多大啊？才见过几个女的啊？你没见过的多了！”他没再和我争论。

工作过程很顺利，丽姐把要求详细给我说了以后，就再没干扰过我，金融方面的东西我最不懂，理财我更从没关注过，我不明白的名词她耐心跟我讲，我交稿之后她也没有让我一改再改，而是多次向我表达感谢。由于我是站在工作合作方义务帮忙，并无酬劳，以前也遇过很多客户，你帮了他他不仅不谢你反而觉得你是应该的，丽姐的态度让我对她好感倍增。她给我最大的感受是平和与充满感激，就像用充电器时也一直说谢谢，我有一种直觉，一个体谅对方习惯表达谢意的人不太可能去做别人的第三者。

那天忙完已经七点多，从公司出来只有我们三个人。

丽姐说：“小虫，一块吃个饭吧。”

我：“我在减肥，你们去吧。”

小王推搡着我：“走啦走啦”

丽姐：“那去喝粥吧，少喝一点，胃里舒服。”

路上她又问：“小虫多大了？结婚了没有？”

“28，还没结。”

“好年纪啊，真好。”

可能那天只有我们三个人，也可能是一碗粥下肚，人都变得温情起来，话题越说越多，从工作到生活到感情，从七点半聊到十一点。也是那一天，我了解了丽姐故事的另一个样子。

丽姐18岁的时候就认识了今天大家口中的赵总，22年前，老赵还是小赵，年少轻狂的爱情，你我都明白，谁都想驾驭谁，谁也驾驭不了谁，分分合合很多次。丽姐26岁的时候，小赵结了婚，新娘不是丽姐。如果故事落脚在这里，大多数人的结局就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可丽姐没有结婚，也没有爱上别人。如今的社会，剩女尚难生存，何况20年前？再后来，小赵有了一个儿子，在孩子3岁的时候离了婚，又联系上了丽姐，然后断断续续直到今天，今年孩子已经11岁。

我一直以为丽姐的公司也是赵总的，丽姐只是挂个头衔而已，其实不是。赵总是做家纺生意的，和金融理财完全没关系，丽姐的公司实际很小，和姓赵的完全无瓜葛。大家只是猜测姓赵的一定有钱，所以才叫赵总。

丽姐边聊边喝茶，神情很淡然，有时候自嘲，无忧无虑的样子。小王应该早就知道实情，也时不时插话说几句，大概的故事我已知道，太具体的都没有细说。我默默喝粥，脑子飞快的消化这些内容。

她不算小三，按时间来讲，她在前；按感情来讲，赵总离婚也不是为了她；按物质来讲，赵总没有包养她。通过我听到的内容分析，她对于赵总而言，不重不轻。那么这充其量只能算纠葛时间超长的情感大烂剧，现实版《意难忘》？

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为什么当年没走到一起？又比如为什么赵总离婚了仍没走到一起？突然间我啪一拍桌子：“大姐，你以为你王宝钏啊？什么年代了，还在这演痴情戏？”

喜欢一个人执拗了三五年的我见过，七八年的我也见过。

二十二年，显然不是为了钱。为了钱的人根本不会让自己吃亏，为了钱她大可嫁给另外一个人。更不是为了名，二十二年，无名无分，对她来说已不算什么。只是为了情吗？情有多大？

她没理会我，我开玩笑：“不会那个姓赵的是个超级无敌大帅哥吧？看一眼管一年！”因为她慢慢地说了这些事情，我反而敢八卦了。她还是没回话，我瞥了一眼：“再帅也是渣男！呸！”

她噗嗤一下乐了。

丽姐的这一乐让我突然清醒了，她望着我笑，挺无语的样子，好像在说你终究是年轻。我瞬间明白了，她不觉得委屈，她不觉得苦，有一段时间我的微信签名是“爱到深处无怨尤”就像说她现在的样子。

我朝她竖了竖大拇指，做了一个佩服的动作，又默默夹口菜。

小王也看着我乐：“我看丽姐没成怨妇，你倒挺像怨妇！”

这算是无意之中聊得很深的一次，后来我们除了工作也时常聚会。

某个周末下午我们去KTV唱歌，我爱唱老歌，点了一首刘德华和梅艳芳的《别说爱情苦》，歌刚唱完，小王闹饿，丽姐说：“走，咱们去吃板面！”

一个小破面馆，三个人吃最简单的面条，小王吸溜吸溜吃得很香，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话多，聊一聊车，又说网上可以办进京证了，又说明天要干嘛干嘛。火速吃碗面，放下筷子：“你俩先吃，我还有事，先走了。”

“那你先把我俩送回去啊？”丽姐问我，“要不你去我家坐会吧。”

我也没什么事，点头答应。可面还没吃完，丽姐拉起我：“别吃了，没吃饱回家再做。”

丽姐的家在一个中档小区中档户型，两室一厅，简装，没有养动植物，没有什么特别的小摆件，沙发是沙发，桌子是桌子，除了生活必需品，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甚至有点空。厨房有一套咖啡机，丽姐说：“你随便坐，我煮点咖啡喝吧。”

“你不怕你晚上睡不着觉啊？”我发现，两个女人，只要是未婚，不管年龄相差多大，也总有话题可以聊。

“我又没做亏心事，吃得饱睡得香！”她开始磨咖啡豆，然后又说，“我不懂这些，老赵爱喝咖啡，所以我才买了台咖啡机。”

咖啡的香气慢慢弥散到空气里，我仿佛看到了她为那个男人磨咖啡豆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一刻的丽姐很美。

我们常常说一个人“陷入”一段感情，用“执迷不悟”这样的字眼，或者说谁把谁“耽误”了，我们总是觉得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只是因为她还没遇到那个真正对的人，我们写各种心灵鸡汤来告诉自己，青春那么短，不要“浪费”时间，林子那么大，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们劝那些“死心眼”的姑娘，你去试试，你没试怎么知道你爱不上别人？我们说太多“he is just not that into you”这样的话，他不爱你就算了吧。

我们以为痴情是苦的，是累的，甚至有心理学研究认为痴情是一种疾病，我们常常对别人说“你现在看他很好，过两年再看，你觉得自己傻透了。”我相信丽姐已经听了无数遍这样的“开导”，她其实是不需要别人理解她的。她慢悠悠地煮着咖啡，我终于明白真正的爱情带给人的是平静，无论得到与得不到的平静。在丽姐的脸上，我看不到任何等待的愁苦，仿佛二十二年的青春只是指间的一阵风。

肥皂剧里这样演，男一号对女一号说，对不起，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歌词里这样唱，你值得更好的人，你值得更好的幸福。可是，如果对方就是幸福本身呢？

看她是打算独身到老，我直言不讳地问：“你有没有想过你老了病了怎么办？”

她很自信地回：“他会管我的！”

“得了吧？18岁都没有管你的人你还指望你80岁他管你？再说，他可能死你头呢！”

她又云淡风轻：“没关系。”

上大学的时候，我室友常听杨千嬅的《野孩子》，一遍一遍循环播放，我记得里面歌词是这样唱的“笑我这个毫无办法管束的野孩子，连没有幸福都不介意。”

小的时候看红楼梦，并不喜欢林黛玉，觉得她敏感又矫情，贾宝玉和其他女孩亲近，她总是哭哭啼啼。长大后才明白，她是绛珠仙草，就是为了还泪而来，而俗世的那些小心思小算计，林妹妹是最最看不上的。她在意的只是那个人，其他的都不在意。

情到如此，我觉得我再以任何世俗眼光去揣测丽姐都显得我对情感的理解如此浅薄。感情从来都不是另一个比这一个好，我们有些人需要接触不同类型的人去选择一个最适合自己的，而有的人，她这辈子接触一个就够了，她不需要知道苹果是甜的柠檬是酸的，她不在乎甲是温柔的乙是成熟的丙是帅气的，因为那些都跟她没关系。成年人的生活当然还有很多选择，除了爱情，她有亲人有朋友有工作，其实爱情她也是有的，只是和我们以为的结婚生子不一样，而她早就想通了，不一样，没关系。

人生不是做题，没有正确答案，没有必须要以那个方程式解开才算对的标准。

喝完咖啡，又聊了许久，她说送我回家，这次是她亲自开车，摇下车窗，夜晚的风徐徐吹来，像是岁月温柔的手，交通广播里播着梅艳芳的老歌，特别巧的是，正好播放那首《别说爱情苦》“明明是真心感动，真心满足，要如何在这茫茫人海之中，找爱的归宿…”

“这歌叫什么来着？”丽姐问。“别说爱情苦。”

“哦，对！别说爱情苦。”我俩相视一笑。

不管爱是多情，爱是无情，人生还要走，

别说爱情苦，别说爱情苦，爱过就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