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夜深,壁灯暖黄,这是个听金宇澄讲男女故事的顶好当口。眼看他把自家钉进旧上海的红尘中心,不撒谎不偏袒不允诺,字句洗练斟酌,撩拨似有若无。又看直男怨女们各执一词,在回忆与现实的章节对簿公堂。无情人已被时代无情收割,留下可笑的有情人走投无路。
《繁花》是今年看完的第一本小说,爱得很,等于开局就自摸一对王炸。非常亲民的沪语文本,照顾普通话观众也能懂它,老上海人看大概更畅快。两条时间河道,流经大字报年代,下乡返城再到下海,冲刷出一批静水流深的中年人。有灵气的早早变成金鱼游进没头没脑的苏州河里,岸边有家长里短,水面漂浮污秽和尸体。
2011年初稿拟定,来年以文学杂志番外的形式正式发表。2015年王家卫准备拿它拍个电影,据说还在筹备。
随手提溜一个章节就是个摇须摆尾的故事,这是老实人讲故事的妙处,难堪事不避讳,得意处不忘形,你不知道的他不笑你,而不能说的你最终都会知道。
用时下喧嚷的口气说,我眼中的繁花是一部江南男女关系简史。此刻的热乎八卦早已在过去的故事里一一展览,猫眼窥私的快感几十年如一日,伊人白驹过隙,你我酒足饭饱。
说是江南,里面也有独特的北方人物贡献了自己小半辈子的戏剧人生。男的,女的,男的跟女的,女的跟男的,作来爱去。金宇澄写世故天真的男人是无间道,写温柔狡黠的女人就是亦舒李碧华,他懂,他居然懂,他居然都懂,太可怕。
几乎就是白描了,几乎之外是大片的四字短句。简得过日式,美得过北欧。
有时热热闹闹十三点,有时又冷又静又绝望。写人群却绝多时刻不近人情,莫不是非得以个体病态的坚持来交换对病态环境的共情体察吗。但河面毕竟还是偶有微光,粼粼现现。
最怕老实人动了情,还好他动了,表面端端正正的样子,每一个公正精准的宣判恰好也成为最弱小者的正当防卫——若把这精致的破绽归为金宇澄的匠心那是对他的不公正。人群可畏,乌合之恶,人的尊严藏在故事里,裹着足够让人动心的温度,贵在情不自禁若有若无。
繁花尚未荼蘼,它葆有《人类简史》的赤诚,缺些《红色》的天真,前者莫名在故事中多次想起并深感相映成趣,后者是让我对沪语有极大好感的启蒙剧。大概也因受二者的影响,这部丰富的繁花我只偏心看见红男绿女,那些旧时代的动荡与湮灭在我诉说能力之外,留给第二遍翻找。若小说果真要拍,希望演员表里少些鲜肉,至少容多几个张鲁一。
该睡了,梦里去江南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