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她是这镇上最漂亮的女人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孩子们牙牙学语,背着书包上学也还是昨天的事。
转眼间,路已走到了头。
以前听人说起那事,她总觉得它是别人的。没想到现在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她原以为过几年退休就能可与他外出旅行,周游列国。像某些人,一个城市住几个月,把当地风俗民情了解透,将当地美食偿个遍。她不想帮子女带小孩,情愿自掏腰包请保姆也要把时间留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当省医院的大夫用同情的目光望着她,摇摇头问:“怎么现在才来?没有家属陪同吗?”时,一切都画上记号。
她没有回答医生的问话,在医院长廊愣了许久,脑中一片空白。
她恍恍惚惚地走出医院,已是傍晚。夏天的闷热笼罩着整个城市,街上没有一丝风,汽车扬起粉笔灰似的白色尘土。浓厚呛人,黏附在人的皮肤,迷糊人的眼睛,甚至钻进人的五脏六腑。灰蓝的天空覆盖大地,路上行人在匆忙赶路。只有她脚步缓慢,失魂落魄,机械地迈着步子,无所谓去哪里。
路边的树很高了。街边面店的味道可依旧?小贩担里的石榴真新鲜……原来视而不见的这些,这会儿都觉得美而不舍。再好都要离她而去了。
不,是她要离它们而去,离世间的万事万物而去,
她一边走一边想,终于回到居住的小区门口。她还是不想回家,又在小区花园一圈圈地走,努力整理着自己的情绪,不想让家人知道。
特别是他,陪自己走了几十年的男人,身体也不好,血压高,心跳混乱。如果知道她时日不多,会出事的。
想到晚年计划,她苦笑了。真傻呀,以前想做什么,想去哪儿都喜欢推到退休后。可她等不到退休的那一天。医生说她只有半年的时间,让她想吃啥就吃啥,趁能走动,去想去的地方,让人生少点遗憾。
子女已上班,能放心了。他怎么办?没有她的日子能好过吗?他对她一直很好,是许多人眼里的好男人。她看管照顾了半辈子的男人,即将落到别的女人手里,自己努力存的钱要给人享受……
想到这些,她的心更痛,决定抽空找女儿商量。
有天,她把女儿叫回家,趁他出门买菜的时候,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女儿。女儿脸色苍白,抱着她直哭。她握着女儿的手,交待了许多事情,最后装作半开玩笑地说:“我走后,你姐弟俩可别由着你爸与别的女人瞎搞哈!”
女儿愣了一下,也装着笑了笑。
这辈子她只瞒着他自己生病这件事。她当什么事都没有,向单位请了长假,和他去北京天安门看升旗仪式,到云南东川看调色板似的红土地,去佛山顺德吃蒸鱼,在韶关南华寺拜佛……直到坚持不下去,直到病情发作不得不住进医院。
他日夜陪在她床前,看起来比她还憔悴。看她痛得卷成蚕蛹在床上呻吟,他搓着手叹气,喊护士给她打止痛针。她总是缓缓抬头,用力挤出一丝微笑说自己没事,一会就好。
这个病当然不能一会就好。有时一痛就是一天或一夜,打过针后能小睡一会。
他开车带着她回了趟老家。在那破旧的山村,他背着她寻回了许多儿时记忆:一起上的小学、中学、在同一个城市读了师范。瞒着所有同学谈了三年恋爱。毕业后一块留在了家乡县城,他成了中学教师,她是小学教员。一双儿女相继出世,教过的学生数也数不过来。说好退休后一起回老家种菜养鸡,去爬山看海……
可如今……他给她讲一个个笑话,哄着她吃一些流质食物,背地里偷偷落泪。
想到病已到晚期,活下去的机会几乎没有,她不肯做手术 ,不愿化疗,每天仍靠打杜冷丁扛着。
止痛药要拿着处方和空瓶子去药局,每天来回两次都是他在跑。期间他遇到她学生的家长,说一直感激她对儿子的照顾与指导。得知老师得病,学生家长赶远路送来几盒吗啡。包装上写着吓人的字:“用于治疗刀伤枪伤等剧烈疼痛”。
学生家长嘱咐她,杜冷丁失效后才用这个。先用半支,实在受不了时才用一支。只字不提为此所冒的风险。家长在医院从早坐到傍晚才乘公共汽车回去,说家里的玉米还没有收,怕丢。不肯收他塞过去的钱。
她想不起那学生的模样了,可这家长的关心让她觉得自己不经意间做的小事,竟让人感激在心,站在三尺讲台三十多年的辛苦,值了。
那些吗啡最后她没有用上。
她住的病房有位实习大夫,女在读研究生。没有人送她红包,他也没给送。小姑娘很热心,常常对病人嘘寒问暖,但许多事不知如何处理,喜欢把自己的烦恼或喜悦说给她听,好像她是村里人。
有一天,小姑娘趁没旁人,抱着她哭了一顿。她搂着小姑娘安慰了好久。她知道过不了多久,小姑娘会习惯这里的一切,就像她习惯病友一个个离去一样。
她也快要走了。
走之前,她想到他要成为可怜的孤老头子,实在放心不下,便特意将他支开,单独跟女儿说:“算了,到时你爸愿意跟谁一起,就一起,由着他吧。”
窗外那棵金桂花已开,阵阵清香透窗而入。她紧紧闭着双眼,闻着花香,等着那一刻的到来。她想,先他而去,免受孤独之苦,未尝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