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生又抿了一小口白酒。

今天是中秋佳节，他特意让老婆多烧了几个菜，他说他想喝几口白酒。老婆说:"又没别个人，有什么喝头啊!"

"老婆说得太对了，一个人喝酒，真他奶奶的没劲!"强生夹起一颗花生米，狠狠地扔进嘴里。他想到了他从前的酒伴------他哥福生。他已经有多久没和他哥一个饭桌上喝酒了呢？

强生和福生就隔着两个年头。

打小福生的个头就不如强生壮实，但福生懂得维护强生。他们俩一起背着书包去上学，母亲总会叮咛说:"福生，你是哥哥，记得看顾着强生啊，别让他被别人欺负!"福生总是极用力地点头:"嗯嗯！我晓得了!"

强生从小就是匹烈马，学校里打架闹事挨批评的学生堆里，哪里少得了他?所以强生常常会被关学（放学了被留校罚站），福生就也陪着他一起晚回家。

强生记得那天哥俩一起晚回家，一路上，他还和铁坨交互着骂架。

中午课间休息的时候，铁坨和他赌画片。铁坨输了，不但不赔相应的烟盒纸，还来抢他的。凭什么，就凭他铁坨长得人高马大?

强生可不是受气包，他看见抢了他画片想跑的铁坨，操起教室里的坐凳就砸过去。凳子没砸到铁坨的人，却招来了老师。他和铁坨的额头双双挨了老师的几个暴栗后，放学了还被罚站一小时。

铁坨一直都没赔他画片，强生是不服气的。回家的路上，他们的互骂升级到了扭打。"有福生真好!"强生想，"要不是福生帮忙，他哪里打得过铁坨?"

那铁坨也真是亡命，拿那么大的砖头盖他脑袋!幸亏有福生!要不是福生眼疾手快拉开了他，他的脑袋恐怕早开了花。那次也让他见识了福生的勇猛。别看他长得精瘦，打起架来一点也不含糊。福生一把拉开强生之后，就扑向了铁坨。他三两下就锁住了铁坨的衣领子，冲着铁坨的眼睛就是几闷拳......

后来铁坨的母亲拉着眼睛泛青的铁坨来家里责问不是，母亲一再地赔着小心。福生很气愤，他说:"可他拿那么大的砖头拍我弟脑袋!"

福生把母亲的话是刻在了骨子里的，他要看顾他的弟弟。

强生记得他抢过福生的新皮鞋。

那是福生十岁生日时舅妈随的礼。强生的脚大，刚好能穿。他缠着母亲又哭又闹，耍赖撒泼，母亲不依。母亲说:"到你十岁了给你买，这双是福生的。"福生说:"弟弟喜欢，就给他吧！"

强生记得他抢过福生的风筝。

每到春天，他们男孩子都会到村里的坟场里去抽花圈上的竹蔑条，然后回家自己做风筝。福生的风筝做得小巧轻盈，飞得高。强生总是和福生并排着一起做，可实际上强生是在等福生的风筝完工。福生说:"你就别做了，我替你做，第一个给你就是了!"但强生还是要假模假样地做做。

那天做风筝的是三个人。后门的丫丫也来了，她央福生也给她做一个，福生答应了"第一个"给她。那天福生还给风筝用染料上了色，红艳艳的，好看极了。强生一下子就眼红了，抢了风筝就跑。他听见丫丫跺着脚在他身后哭，福生也很生气地在他后面厉声喊:"强生，强生，你回来，那是丫丫的-------"

"也没想到后来丫丫会成为自己的嫂子啊!要不然就不抢那只风筝啦！"强生想到这，不觉笑了笑。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福生之前好像从没和自己计较过什么，他一直是那么谦让!哎呀，自己好像从来就没喊过他'哥',一直都是'福生福生'地叫，没大没小!"

强生想到了那次分家。

家里就一座三间的平房，是祖辈留下来的老房子。等到他成家立业有了小孩之后，这座房子实在是太拥挤了。

分家是早晚的事。

父亲说:"这座老房子作价三千元，你们弟兄俩谁要老房子，谁就拿出一千五给对方。"

强生记得当时父亲一说完话，丫丫就用胳膊肘怂恿福生开口。强生知道，丫丫不想要老房子。她父母就生了她一个，她分家后完全可以住后门的父母家。强生也记得老婆的话。老婆头天就对他说:"我可不想住这老房子，我要自己建自己的房子，我要随着我自己的意来打扮自己的房子!"

福生开口了。福生说:"让强生先选吧，我怎么样都行!"

强生记得当时他老婆脸上如花的笑容。他们夫妻俩喜滋滋地开始筹备他们的新房子。

丫丫在福生的话音未落之时就扭身回了她的房间。她一时还拿不出一千五百元钱，她又得到娘家让父母帮忙着凑凑。

她有些恨福生。福生好像什么都好，就是不在意自己这个家。公婆生病了，福生筹钱看病，强生要结婚，福生筹钱办圆满。

他就没想想这个家!

孩子眼看着一天天长大，孩子上学得要钱，家里的一应开支得要钱。如果不是自己的父母帮衬着，自己的这个小家已经是千疮百孔。是的，欠的自己娘家的钱不要紧，甚至不用还，但父母的年纪也大了，一旦有个病病痨痨的，也得拿钱治啊！把他二老扯空了，以后可怎么办?这些她也没少和福生说，可福生说:"那是我父母，我弟，我能不管吗？况且又没分家，分什么你我，能帮就帮帮!我们不是还有两双手吗？!"

强生的新居可算得全村独一份!别家都是两间或者三间的平房，只他家是座平顶楼房样。他的地基是扎的水泥钢筋混合的框架笼子，他屋内设有楼梯，顺着楼梯可以攀爬到屋顶，他的屋顶是清一色的预制板覆盖。他说现在他钱不够，就做个准备，等有钱了，就直接在平顶上加盖两层。

强生请福生到家里喝酒。强生感谢福生的帮忙。这一整个秋冬，福生都在帮他强生建房子。兄弟俩喝得兴致昂扬，他的两个小丫头在新房子里跑进跑出，开心地嬉闹。福生拍了拍强生的肩说:"你给咱家涨脸了!"强生知道福生指的是房子，他咧着嘴，呵呵地笑。他有些佩服他老婆，这房子都是按着老婆的意思建的。虽然扯了一些债务，但老婆说了，咱出去打工，慢慢还。唉，如果老婆能给他生个白胖胖的小子，那日影，就别提多带劲了!

强生和老婆只在新房子里住了一年就到温州打工了。他们给新房子上了一把锁，把两个孩子交给父母带着，就爽爽利利地出门捞大钱去了。

强生结婚之前，父母就在福生的房子旁边搭建了一间小屋，算是他们二老栖居之地。现在要带俩个孙女，房子就真的不够地了。强生俩口子把大门一锁，钥匙都不留一把在家里，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父亲在家里骂强生是个畜生，说你都怕老子脏了你宝贝屋子了，你还把俩姑娘交给老子，你就不怕老子一包老鼠药把她们毒死啊。

福生说:"就让俩丫头在我家里住吧！我家里还空着一个房间。"

强生觉得自己和老婆都是扎得住的人，他们吃住都在厂子里，常年不休一天假。这不，荷包里的票子越积越多越积越厚，最后都变成了存折上的一个又一个数字。

一晃五年过去了。这五年里，福生没少给他打电话。

福生说:"咱爸病了!挺严重的，你抽时间回来看看吧！"

强生说:"你看着办吧，我相信你!我这里一时请不动假，你多担待着一点!"

福生说:"你姑娘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可没给你打电话，这是咱爸!咱爸怕是不行了！"

强生说:"你就让医生尽力救治，你需要我就寄钱回来!"

父亲在医院里拒绝治疗了，他说不想花些冤枉钱。福生只好把父亲接回家，父亲回家后只过了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就驾鹤西去了。福生在给强生的电话里只说完了一句话就自行挂断了。

他说:"爸走了。后天我送他老上山!"

强生也有些恨自己，他恨自己生病生得太不是时候。本打算回来奔丧，看父亲最后一眼送父亲最后一程的，却偏偏感冒了。老婆说:"这大老远的，我们本就感冒了再加上搭车一累一拖，很可能感冒变成伤寒。老人嘛，走了也就走了，你拖病看他他也不知道!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强生觉得老婆说得也有道理，自己本就感觉头重脚轻的，再一想到搭车，就更加觉得头昏眼花了。

强生记得他们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天回的。他们打扮得齐齐整整，光鲜亮丽，完全一副城里人的派头。五年来他们的两个小丫头差不多长成大姑娘啦!可是她们都好像不认识自己一样只藏在她们伯母身后怯怯望着。强生知道他们走的时候俩丫头一个四岁一个五岁，还是小不点呢！一时的生疏肯定是有的。福生的儿子那时已经是初中三年级的半大小子了，他看见了强生，冲着喊了一声叔就回屋复习功课去了。他们俩口子在母亲的小屋里匆匆扒了两碗饭，就带着俩丫头拖着大包小包回了他们的家。

强生不知道那次是他的哥哥福生第一次不想看见他。福生就在自己屋后的岳父家里，帮忙维修着一节灯管的线路。

大年初一，福生准备去为父亲上坟。他觉得还是得约约强生。他谴儿子去喊一声，结果儿子回来说他们家门上一把锁。原来他们去弟媳娘家过年去了。

自从俩侄女被强生领走之后，福生就把母亲接到了他家过年，他对老娘说:"以后就别做饭了，我家里不在乎您老那一口!"母亲却说:"那可不行!我还有个儿子，他也得管我!"

强生过完十五就回家里来了。他让老婆做几个小菜，自己去接福生过来一起喝酒吃饭。

福生看见了走进家门的弟弟，说:"你来了！正好我有点事要和你说说!"

强生说:"有什么事咱哥俩坐着一边吃一边说，我是来接你去家里吃饭的!"

福生说:"饭我就不去吃了，话就在这里说。咱妈年纪也大了，都说养儿防老，也是该我们孝敬的时候了。你看怎么办?"

强生说:"你是哥，我听你的!"

福生说:"你还是回家和弟媳商量商量，明天再答复我吧！"

强生又好几遍的请求福生去家里吃饭，福生最终没去，他说:"我已经吃过了!就不背着石头上山啦！"

强生挠了挠头皮，唉，聪明绝顶啰!岁月不饶人啊！连头发都嫌弃他老了，舍他而去。他又倒了一杯酒。

老婆早就去她的麻将场子了!她到底没给他生下个胖小子。都说发财不发人!他算是发了点小财吧！自从打工回来，他就听老婆的在这镇子上买下了一个店面，由做小副食店起家，做到了如今规模还算可以的超市。只可惜老婆就给他生了三个女儿，美中不足啊！强生灌下了一口酒。

母亲本是一家一个月轮着过着好好的，有天老婆突然想到自己家里又是种地又是顾着副食店的，有些忙不过了，她就自作主张地找福生说从第二年开始让母亲一家过半年，福生管上半年，他们管下半年。福生也是答应了。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母亲会在农忙的时候在他家里突发脑溢血呀！他一直以为母亲的身体也还硬朗，七十岁不到的人，好多都还在地里干农活的。他也没让母亲去地里干农活啊！他和老婆地里镇上两头牵扯着，也确实忙得焦头烂额，家里的洗衣做饭等杂七杂八的家务也确实都交给母亲在做，但是他真没想到母亲会绊那么一跤的。

在医院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福生一上来就给了他两个嘴巴子，他也没反抗不是?他也不愿意母亲有个不测的。他老婆倒是不服气，拉着福生闹腾，福生差点扬起巴掌扇她。福生说:"你们莫以为我不知道!老娘就是在你们那里活活累死的。要你们养老，是给你们做人的脸面，你们自己却不要脸!就凭大家伙说说，一个养了你一场的亲娘想吃根火腿肠，还得在你家超市里出钱买，你说，你说这是人做的事吗？你们是猪狗不如！"

说实话，强生压根就不知道"火腿肠"的事，他是天大的冤枉啊！事后他也质问过老婆，老婆说:"我不要，是老娘硬塞给我的!"

强生突然想到他自从打工回来后，好像就没给过母亲一分钱。"唉，老娘啊，你白养了我一场，我是不孝子啊！都怪那个婆娘，她管我管得太紧，你儿子我也没有钱啊！"强生几乎想要嚎啕起来，酒意在他的脑袋里左冲右撞。他冲动地奔向了房间，开始翻箱倒柜。他终于找到了他家里的存折，绿皮的，好几本呢！他兴奋地打开，一行一行仔细地看，存款日期，存款金额。他细细的数了数，在脑子里加了加，猛然丧气地抛下了那些绿皮本本。

他有钱，很有很有钱，他就是一个土财主，那他干嘛不借给福生钱呢！

福生儿子考大学，考研究生，工作，买房，结婚，哪一步都不容易走啊!

要说这侄子也争气，凡事都尽力自己完成，都不让福生为难。可这在城里买房子，可不是三两个钱能解决的。那时福生就想帮帮儿子，想替儿子凑个整十万，帮儿子分担点首付。十万就差那么一个角-----一万块。福生从来就没求过他什么，那次也是丫丫来的。

丫丫说:"强生啊，你侄儿等着房子结婚，我们想帮他凑点，还缺一万，你能帮忙借点给我们吗？"

他老婆接口说:"嫂子，你咋不早点说呢?这不，昨天刚进完货，钱都填进去了。你也知道，我这个小店要资金周转的。如果我早点得信，我就少进点货帮你把钱勻点出来呀！"

丫丫说:"算了算了，就当我没来过啊！莫让福生晓得了，不然他会骂我的。本来他就说九万的寓意好，长长久久嘛，是我硬要说什么十全十美，就自作主张来的。"

强生老婆打完麻将回来的时候，强生已经睡熟在了他家卧室的地板上，手里攥着一个绿皮本本。她伸手去拽，拽不动。只听得强生咕噜着:"给，给福生!"他老婆一巴掌拍过去:"喝得杨树不认得柳树!哪个福生稀罕你的钱，他早跟着儿子去城里享清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