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不大理会他人同我讲的内心想法或对我个人的建议,认为那不过是闲聊间一时兴起所脱口而出的消遣玩笑,因此他人对我的态度和看法,也并不太放在心上。然而当柳生亲口告诉我他即将在寝室开一家小卖部并为此已策划了整整六天时,我还是轻轻叹口气,将目光从手中的线装《金瓶梅》上移开,用一种中国古人初次见到外星人的目光上下打量面前这位看上去有点像矮脚虎王英的家伙,忍不住嘻嘻冷笑。
“你先别笑,这件事上,我的确深思熟虑过了的。”柳生一本正经道,“这个主意,现阶段来讲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资金短缺。呣,这次来找你,也是因为这个。”他边说边以拇指关节不住敲击桌面,双眼放光。
“难不成,你想拉我入股?”我强忍住笑,装出一副对他异想天开的生财之道颇有兴趣的模样,不过是看他一脸兴奋,实不忍心就此临头浇上一瓢冷水,以致他心灰意冷,从此再不对我言说心里那些奇思妙想,反倒白白错失了调侃嘲弄他的大好良机,岂非自失其乐?定须挨到他的“大事”做到一半处,这便“不经意”冷嘲热讽一番,且说成无心为之罢,却又如何不可?必是要亲眼见到他半途而废的无奈模样,那才好玩儿得紧啦!世上最有趣的事,莫过于他人寥落而自己正意气风发,只要苦事不来临幸自己,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何况他人的悲剧在自己眼中往往犹如笑料,有便宜的小丑戏供人消遣,难道还会有人赖账?我们这些人向来喜欢闲言碎语,说话素材上及皇室公卿,下至邻里乡间,越是别人不堪提及的窘迫丑闻,哪怕掘地三尺,硬要将它公之于众,不辞其劳,不厌其烦,翻来覆去,不亦乐乎!因而无论我们的父辈还是我们的子孙,身处何时何地,茶余饭后,总少不了用来闲聊的话题,追溯本源,上古始然。
“这样,老兄,”我半开玩笑半是认真说道,“资金的问题可以稍后讨论,关于这件事的可行性,或许没有你想象中那样乐观。”
“先听我说完嘛!”柳生不紧不慢道:“关于成本,我们可以把它降得很低。我从附近不远处找到一家批发部做我们的货源,这点上,已经有七八成把握了。”
“咦,剩下未有把握的两三成,莫非便是足下所谓的‘资金短缺’问题?”我明知故问,意在嘲弄。
柳生对我的冷嘲热讽不予理会,自顾自说道:“现在只需要把成本的钱筹到手,就可算万事俱备。其他需要计较的,我早已考虑到位了。”
“抛开成本不谈,关于整个流程的不同环节,其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你难道没有稍微考虑过?”我当然知道柳生下定决心做一件事之前总会反复推算其可能产生的后果,此番正话反说,只为挫一挫他的自信,这也是我为自己创造乐子的途径之一。“你怎样去运货呢?运来了货,把它们放在哪里储存呢?这些问题如何解决,愿闻阁下高论。”
“好说,”他一脸得意,丝毫不在意我言语中隐现的讥讽。“我有一台二手电瓶车——从一个快毕业的那里搞到的。以及,四楼那间没人住的空屋,归我们了——通过讨价还价,以一天一块钱的价儿租下了,况且在楼里,水电暖气费全免。”
“大家兄弟一场,你帮我参考参考,如果能成的话,有钱一起赚;不能成的话,大不了买个教训,总不至于赔个底朝天。”他的语气愈发兴奋,好似这事便已给他做成一般。
“有点儿意思。”他这番话让我有些动摇。此刻我不再一心一意想看要他功亏一篑的窘状,反在心中默默盘算,是否能通过他这项“伟大的事业”,为自己牟取不薄的利益。
“这么说,对这件事,你倒早有了几分把握。”
在宿舍楼里开一家小卖部,听上去有点像天方夜谭。虽然我认为结果不一定会太乐观,然而以柳生的性格,下定决心的事情,如果不折腾出一些名堂,定然不会就此罢休。况且倘若侥幸成功,我自己从中也可多少捞着油水,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是也。
我决定卖他一个人情——于我而言,放给他人的人情债再多也不嫌多,所欠他人则再少也不嫌少。
“好,好极啦!”我微微一笑,双手轻轻两下击掌。“我稍微考虑了一下,认为你的想法多少还是有可行之处的。”
“这么说,你是同意了!很好很好,我始终觉得,你很可靠,找你商议,一定要成的。”柳生也轻轻击掌两下,以示内心欢愉。
这两句话教我心中一半好笑,一半无奈。他只道我诚心诚意想要帮他,殊不知我这般答应,只因此中有利可图罢了。一时间,竟有些同情柳生:他这样开诚布公,我却始终怀有私念,岂非太对他不起?心中不禁略生愧意。如此,若是以后当真有利可图,我便稍微让一小步,所弃无关紧要的皮毛趾角,却又有什么损失了?便不算枉他一片真心诚意。不过这上的情面,倒非卖与他不可:一来对他无损,于我有益;二来此为柳生自所提及,我并无强求,不过事出必要回报,因而无论如何,我当受之无愧。想通此节,先前的惭愧自责,不觉间已烟消云散,不知所踪了。
“足下既然此言,我当真推脱不得了。钱的事,当会稍尽薄力。这件事于你我而言,都是大有好处的。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这个,有难共勉嘛!”言下之意,有福定要同享,若是有难无福,我最多说几句勉励的话,不与之同当,也并非失信。
“有福同享,自然自然,有难也不必同当了,这事儿是我提出的,当然风险由我承担。放心,决计不会让你吃亏的!”他怕待得一会儿我有悔意,是以抢先一步揽下责任,教我大大放心。
“就这么定了。走,带我去四楼瞧瞧,我要一睹你这一日一文钱租下的‘雅间’风貌!还是该说,一天一枚大洋?”我一脸坏笑看着柳生。柳生听后,也不住吃吃发笑。
“一日一文钱,确实便宜得很嘛!”柳生走出门口,一面笑,一面回过头来招手示意。
我将手中《金瓶梅》“啪”一声合上,从座椅上一跃而起,左手随便顺来一件外衣,搭在肩头,随着柳生的笑声向外走去,与他并肩同行,一边听他在旁兴奋不止地高谈阔论,一边仍在拨弄心里那块铁算盘的如意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