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岁,我的婚姻,我的儿子。



高考落榜进入三流大学,大学贪于玩乐,学无所成,这些我都不曾后悔。那年我二十三岁,正值大好青春,我从未想到,唯一后悔的是事竟会是结婚。

结婚那时我与唐晓认识已有八年有余,我高三那年我们正式恋爱,后来步入大学,两人相隔两地,也便断了关系。直至大学毕业,都在成都谋生,来来往往也就同居了。

那年我二十,她二十三。

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我看见城市里有大片肤白貌美的姑娘,对身边这个微胖的姑娘也心生倦意。大概那时起我便不再喜欢她,她亦明白,故生活中相互也无太多约束,我们未确立男女朋友关系,就那样不明不白的同居着。

迫于生计,我们在二环的老小区里合租了一个小单间。下班后,我经常玩到大半夜才醉汹汹地回去,那时她已经睡了,我轻手轻脚地上床,她哼哼两声,转过身抱着我。有人爱着挂着我颇为得意,偶尔酒后跟哥们两三炫耀一番,听得众人羡慕不已。

她比我清楚,我不爱她,只是早已习惯了我在身边,又或不甘。得不到永远在骚动,她总是竭力把我留下。

那次我主动请缨去周边城市工作一个月,一来学习,二来借这次机会和她彻底断了关系。周末她便飞奔来找我,那是我第一次跟她说,分开吧。她哭得无比伤心,泪水刷刷往下滴,我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她的泪水流成一锅温水,我是锅中那只青蛙。

我问自己,到底会是爱的多么深沉,怎样的伤心让如此坚强的姑娘哭的一塌糊涂,而我是肇事者。

我的愧疚,我的自责。

我疯狂地吻着她,冰冷的泪水划过嘴角,我心一软,“别哭了,我答应你,我们不分开。”她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真的?”

心底忽的轻松了。



我不爱她,就像她爱我一样坚定。

我想爱她,我怕错过了这么爱我的人,我再难遇见。于是我以为,天长日久,总会生情。在这样的不幸和幸福中,我焦虑而又享受地活着。

我刚毕业,工资不高,她工作一年,大多时候她会接济我一些。我不愿接,于是我们定下条例,所有钱都是借我的,我有了便还。这个条例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我长达半年的经济危机。

她的爱不是清晨做一份美好的早餐,也不是把小屋打扫的干干净净,等待爱人归来,更不是为你洗衣做饭,做一个贤妻良母。我们的屋子总是一塌糊涂,她的一大堆衣服在衣柜里胡搅蛮缠,我的几件单薄衣服,整洁地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除了工作,她所有事都很懒惰。这是同居两年,我总结出来的。她喜好吃玩,却不愿多动,身体日渐肥胖。嘴上一遍又一遍的减肥,却从未见实际行动。

日复一日,下班回到家中,凌乱的床头、大堆的脏衣服、不知已有几天的饮料瓶。我实在看不过眼,一个人静静地收拾了,心里的烦躁与厌倦挥之不去。

我承认我有大男子主义,我也并不是要求女人一定是居家能手,贤妻良母,可是她比我还懒,让我难以接受。又或是不爱,所以总会挑一些原因。之后我跟她杠上了,她不收拾我也不管,看谁到底看的过眼,久而久之,屋里总是凌乱不堪,少有两人都心情好打扫整洁的日子。

我不仅没有爱上她,却更加想要逃离,那时我知道我断然不愿同她结婚。

诺大的成都,大街上花花绿绿的姑娘遍地都是,她们每一个都那么美丽,每一个的都比唐晓白,每一个的腿都比唐晓细我看的眼花缭乱。活在一片森林里,我怎会安心的吊在一颗不爱树丫上。

当面说不出口,我给唐晓发消息,还是分手吧。

她回,好。

过了几个小时,她又说,要分可以,你暂时不能搬走。等我找到男朋友了,你才可以走。

好一步缓兵之计,她使用的炉火纯青。我自然得快刀斩乱马,不!今天晚上我就搬走。

她的防备瞬间被打破了,就那么讨厌我,这么急着逃离吗?

我一时语塞,那个“是”字,打在输入框,终究还是没有发送过去。

长夜漫漫,我睡得分外香甜,她缩在床的另一边压低了声音抽泣,依旧吵醒了我。黑暗中我模糊能看见她的身影,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传入我耳中,那个夜晚,那个姑娘,分手的决心一下被冲的支离破碎。

我伸出手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过了许久,她渐渐停下抽泣疲惫地睡去。

次日上班刚打开电脑,她发来一大段消息。

我们不分开好不?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懒惰,不喜欢我的邋遢,我努力去改好不好?我爱你,比你想象中还要爱,我离不开你,没了你我怎么办?

那么倔强要强,跟老板吵架即使辞职也不肯低头的姑娘。在爱情面前,她把自尊和骨气抛之脑后,低贱到尘埃里,用最卑微的姿态匍匐在我面前。

而我,又怎忍心去践踏。



下班回家,房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她坐在电脑面前看电影。回过头,问我吃饭没,没吃点外卖,我仔细的看着这个已经二十五岁的姑娘。

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像月牙,整齐的五官,黝黑的长发。除了微微有些发胖的脸颊,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的心是我的,她的人是我的。除了我,谁又能给她安慰,我走过去抱着她,她委屈的哭了,一会儿又笑了。趴在我耳边说,以后不准你说分手,不准离开我。

毕业两年,条件稍好一些我们在离两人工作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套小居室。楼下有一家刀削面,唐晓一口地道四川话,“老板儿,一碗杂酱面,一碗牛肉干,牛肉面不要葱,一定不要葱。”不一会面上来了,不出所料,老板忘记不要葱了,绿油油的葱花气的唐晓一脸不满,不仅吃的怪,脾气还很怪,“老板!专门说了不要葱,还给我放这么多。”老板理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顺手了。”准备端回去重新煮一碗,我拦住老板,“不用了,把葱花挑一下就好了。”我端过碗仔细的把葱花挑到我碗里,唐晓气呼呼脸通红等着我挑好,才窸窸窣窣地吃起来。她怪我,“明明老板忘记了,你还帮老板说话。”

她脾气很怪,每次吵架她都从不认输。赌气时她喜欢一个人跑到外面,大半夜都不回家,我虽烦躁,却不能看着大姑娘大晚上独自在外。她能去的地方没几处,要么是在网吧,要么就在屋顶,她最喜欢躲在送仙桥下面的那条河边。那有一处颇为安静的地方,几张木椅子,一个护栏,从这望着河边,两岸橘红色的路灯倒影在河里,在微风下轻轻荡漾,别有一番滋味。我就安静地跟在她身后不远处,也不上前去哄她,她看见我心里窃喜,但是不露在脸上,面若冷霜的说,跟着我干嘛?我说,谁跟着你,我随便逛逛。

唐晓站在护栏边,面无表情,眼神无光地望着一汪河水,不知心里再想什么。看在我眼里却是一个伤心欲绝的姑娘看着深不见底的河,真怕一转眼她跳了下去。我说,你坐这边椅子上吧。她说,放心吧,我心宽得很,还不至于想不开。我嘴上不服气,跳了倒是好,还有那么多姑娘都在等着我。她冷笑道,你想得美,你要是敢外面有人,我先一刀剪掉你的命根子,然后自杀。吓得我不由下身一紧,背后一阵冷汗,她恐吓得逞,紧绷的脸缓和一些。一般这样再待一会她也便不再闹腾,老老实实的回家了。

和所有年轻的姑娘一样,她也喜欢浪漫,她也渴望完美的爱情。我从来没有给过她承诺,也未曾给过她浪漫,现在回忆,唯一给过她的一枚戒指都是两年前的生日送给她的。情人节那天,大街小巷里都漂浮着玫瑰花的味道,白玫瑰、红玫瑰人群中随处可见。不知怎的,我心底也一阵柔软,要是送一束玫瑰给唐晓,她会是何反应?

生活本已如此无情,我又何苦固执铁心,花店里忙的焦头烂额,我随便选了一盒不大不小的玫瑰,这个多少钱。

299。老板抬起头,一副爱买不买的脸色说,最后一盒了。

做个生意拽成这样,气得我就要转身离去,这么小一盒花这么贵,谁稀罕谁买。身后来了几个气喘嘘嘘的顾客嚷嚷着,老板,还有花没。我见势不妙,估计过了这个村,今天还真就买不到花了,我掏出钱故作大气拍在桌子上,给我包起来吧。

大概是她本来就已不怀期许,看到床上的玫瑰花,眼睛发亮,心花怒放,问我,这是什么啊?她打开盒子,十几朵鲜红的玫瑰映入眼底,她脸上的笑容也如玫瑰一般绽放。她抱着玫瑰仔细打量半天,才偷偷地从衣柜里拿出一个挎包,故作随意丢给我,礼尚往来,拿去看看吧。

那是一款做工精致的挎包,显然没少费银子。那一瞬间我些许恍惚,或许这样一辈子也挺好的。唐晓抓住机会,趁虚而入,钻进我怀里,一双除却此人不是君的眼睛浓情相望,我节节败退,只好抱着她避开她热烈的眼睛。她伏在我肩膀轻声问我,“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那年我二十二岁,初入社会,摸爬滚打,只想着出人头地,潇洒快意的活在这个城市,从未考虑过结婚,甚至是恐惧结婚。年少纷飞的梦虽早已破碎,生活却依旧有万般可能,而不是一日三餐,柴米油盐。

只得声东击西,“结什么婚啊,没钱没车没房,你愿意嫁嘛?”

她长叹一口气,“也是,那我们三年后结婚好不好,那时我都二十八了,要是你不要我了,我都已经人老珠黄,怎么办啊?”

她细数着日子,所有的未来里都有我的影子。

而我,依旧一直想着如何摆脱她,仿佛离开了她,前面大把年轻漂亮的姑娘都在等我。她早就看透了我的心思,步步紧逼,有次我正在她身上辛勤耕耘,眼看就要弃甲缴械,我赶紧停下四处找寻安全套。她一脸妩媚,满眼春水,面若桃花,故意勾引我,不要戴了~。

正逢关键时刻,我哪多想其他,虎躯一震,一泻千里。

事后懊恼不已,我问她,要是有了怎么办?

有了就生下来呗,你不想要?

我当然不想要,我自己都还是孩子。

那一个月我睡得很不安稳,生怕醒来就听到已经怀上了的消息,唐晓倒是怡然自得,仿佛没事人一样,直到第二个月她月经正常来临,我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下。




如此几次,都安全的度过。我也粗心大意起来,偶尔兴起,也懒得去戴那层透明的塑料袋了,心想没那么容易中奖。久走夜路必闯鬼,这条夜路我们走了半年之久。

国庆刚过的第一个星期,唐晓告诉我,月经超过5天没有来了,我赶紧去药店买了验孕棒。两杠红线刺激着我的眼睛,我一根烟抽完,心底烦闷不已,心底一横,“打掉吧”三个字艰难地从口中说出来。

唐晓绷着脸不说话,绷得太久,忽然一个松懈,眼泪就哗哗流下。

第二天发消息和她商量去哪家医院,她冷嘲热讽,“你看着办,能快点不影响你上班的最好了。”

她问我,“你是不是想打给我几千块钱跑了来得痛快些。”我心底一阵发冷,我确实那样想过一了百了,但也仅仅是想过,女人细腻的心思有时准的让人心悸。

几天都没有商量出结果,她换了口风,苦口婆心的告诉我打孩子的影响,或许这辈子都不能再怀。又发各种打胎对身体影响的文章给我看,我看得心神不灵,冷汗蹭蹭往下掉,见势头有变。她又坚定口风,“你不要可以,我自己生下来自己养,你现在就走,我们再无瓜葛。”眼看我就要心神崩溃,毫无反手之力,她提出建设性意见,要不你问问你妈吧?

那时,软硬皆施,她亲手构建了一个极速旋转的黑洞,这个黑洞便是婚姻。我心慈手软,犹豫不决,最终一步步被吸食。身后是万丈深渊,前方是阴暗小道,我别无选择。不知不觉中我早已身陷沼泽,再也回不到康庄大道。

我妈听到消息,那是一个开心。听我说想打掉,瞬间跟我翻脸。“好好的为什么不要了,人家想要还怀不上,不要瞎折腾,早成家早立业。”活这么大未能报答父母什么,父母想抱孙子的心彻底击溃了我的最后一丝反抗。

我像是一只战败了的公鸡,心中惆怅不已,却无力反抗,我说,那就生下来吧。

白天上班我心不在焉,晚上躺着我久久难免,我努力回想这二十多年,虽时时挫败,不曾有所作为,却对未来一片朗然,我清晰的看见我想要的生活,我亦为之奋斗不息,我知我尚年轻,未来一切皆有可能。从未如同此刻,我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怎么做一个父亲,我更不知道怎样去作为一个家庭的主心骨,我毫无准备,我万般抗拒,无能为力。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最早也得二十七八成家,晚点三十四五也不差。我要跑遍祖国的大好河山,看遍时间的繁华精彩,方的安心寻一女子成家。我志在千里,我心比天高,身上扛着一个家庭后,我怎能飞翔。我心有苦闷,无法与他人说,全化作苦水,在心底反复流淌。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半包烟,抽的口干舌燥,满口起泡,却依旧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为抵触地是我将结婚,我将为生活一日三餐奋斗不息,我将有家庭,我将再也不是少年,而我才二十二岁啊。

我最终悲哀的认定,这就是命。

过了三个月,唐晓肚子日渐隆起,双方父母早已按耐不住。三天两头一个电话让我们先把婚结了,我招架不住父母的苦口婆心,也就应了。过年回家后,双方父母坐在一起商量婚事,寻了一位先生选了个日子,就把事儿定了下来。接下来的事都是父母操办,我跟唐晓过完年就又回成都上班了,直到结婚头两天,才悠闲的回家。

既然认定是命,我也不再反抗,有话说,生活就像强奸,既然不能反抗,那不如好好享受。为了省钱我们没有拍婚纱照,婚礼是在我老家办的,一切依照农村的习俗,彩礼送了一个不多的数。故乡的婚礼,礼数众多。大致分请支客,正酒,歇支客三天,又有接亲、送亲、花夜等众多繁琐程序,父母都安排妥妥当当。

正酒那天清晨,不舍离去的冬天打了一层薄霜。小时候长辈总说,骑猪的娃儿长大讨婆娘要下大雪,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我骑着猪摔跤次数不少。大概苍天不愿失信于人,下不了大雪,打一场霜表示表示。

婚礼虽简单朴素,没有豪车香槟,却也热闹欢庆,恭贺不断。父母一生踏实,朋友同学来了不少,亲人,哥们,同学,都纷纷赶来,好不热闹。我一身正装,崭新的皮鞋,整洁的西装,俨然一风度翩翩的君子,忙的焦头烂额。偷得一丝空闲,我和哥们几人站在屋顶吞云吐雾,感慨不已。楼下人群涌动,桌上大鱼大肉,喝酒的人高呼干杯,繁忙的厨房炊烟袅袅,一瞬间我有些恍惚,这是我的婚礼,这是我这辈子极其重要的一天,我不悲不喜,所有人都祝福我们,所有人都恭喜我们。人们都在笑,我也跟着笑,我笑着说感谢,我笑着说再请一杯酒。人人见唐晓隆起的肚子,皆恍然大悟,连忙干了杯中酒,恭喜恭喜,双喜临门啊。

父母满面红光,精神抖擞,他们肯定也没有想到,我这个争气的儿子还没有等他们催就早早结婚生子。看着父母的开心,我心中也颇为开心,世间哪有那么多你情我意、两小无猜的婚姻,大多不过都是凑合过罢了。如此想着我也就不再焦虑不安,想着唐晓虽小毛病众多,却也识大体,知书达理。

那几天过得很快,忙碌的我几乎没有空闲时间。

那几天又过得很慢,我大概耗尽了我后半生的笑容。

我依然清晰的记得临走时,唐晓的父亲拉着我的手说,木娃儿啊,以后我女子就跟你了,你可要好好待她。以后你就要负起一个男人的责任,可不能欺负她。正中午的烈日打在他黝黑的脸上,眼睛微眯,一个慈祥的父亲慎重而又故作玩笑的对我说,你要欺负她,我可不干。

我坚决地回答,爸你放心。他得到我的承诺后点点头又碎碎地跟唐晓交代要拿的东西。我也在问自己,我是否真的能好好待她,不辜负她的一片爱意,我不知道。

在那个冬末春初的日子,我和唐晓那段漫长的爱情,终于画上了一个大家都觉得完美的句号。



同居的早,婚后的日子几乎没太大变化,除了唐晓那鼓囊囊的肚子,像是裹了一个皮球一样,时时刻刻在警示着我,你将不再是少年。怀胎十月,我知道她不容易,也处处包容,处处为她着想。那段时间,她特爱吃水果,说多吃水果以后孩子生得水灵,每天下班后我便同她逛半个小时将水果买好,才慢悠悠地回家。

就这样的日子终于缓缓的来到了分娩那天,那晚凌晨两点,她在疼痛中醒来,满头大汗。我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只能眼睁睁看着,过了一会儿又不疼了,她倒在床上大口喘气,还未待她缓和,疼痛又将她缠绕,如此反复中,我们到了医院,她已经疼的咬牙切齿,哀叹不已。

中午两点唐晓独自进了产房观察,家属只能在大厅里焦急等待,我们走的急什么也没有带,我这才手忙脚乱的打电话托她姐请假拿东西过来,然后跑着去外面买各种东西。待产的时候允许产妇拿着手机分散注意力,我不时给她打电话,刚开始时语气勉强能说清楚话,到后来疼的只顾着叫,只顾着拼命呼吸,话都说不出来。我拿着电话,不住的安慰她,会过去的,会过去的。分娩很顺利,没有等到医生的通知,她在微信上给我发消息,就两个字,儿子。

我再见到她时,她安静的躺在产区的床上,除了苍白的脸颊和凌乱的头发,并无其他变化。唯一的不同是她身边安静的躺着一个婴儿,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儿子。

那年我刚满二十三,不论是被动还是主动,铁的事实摆在我面前,我已为人父,望着初生的儿子,小手小脚,小脑袋小眼睛,心中爱意油然而生。纵有不甘,纵有抱怨,此刻都抛之脑后,一干二净。

同事有时开玩笑说我显老,我故作姿态说,我承受着了太多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痛苦与责任,自然要成熟一些,逗得大家笑个不停。现在回想,我不得不去承受责任,必须成熟一些,尽管无奈,却也无可抱怨。



坐月子的时候,都是我母亲照顾。时过境迁,母亲以前带我们的时候都是布尿片子,偶尔裹手裹脚,那会带现在的孩子。又是洗澡,又是按摩,又是换尿不湿,母亲笨手笨脚。唐晓时常教母亲改怎么做,母亲都悉心听取,后来孩子大些,两人各有想法。大多时候母亲都听取建议,不固执己见。时日多了唐晓说话也颇带责怪语气,我听在耳里,不是滋味。

自分娩以来,母亲做饭洗碗,炖汤熬粥,事事尽量周到。坐月子那个月,我理解唐晓,也勤快一些,分担一些家务。她却日益懒惰,三个月后仍借口未恢复完全,不方便洗碗,我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张口就说,是不是三年才方便洗碗。母亲劝导,我一天没事,我来洗,你们上班都辛苦了,休息下。

众多琐碎的小事在心头堆积,我的苦恼日益增长。每日望着儿子越发乖巧,总是一双大大的黑眼睛盯着我,有些事也便作罢,不便发作。抛开小事,她待母亲也极好,周末时带着母亲去吃牛排,吃自助餐,吃火锅,母亲直呼吃的太好了。

偶尔吵架,我夜不能寐,一丝悔意萦绕在心间,我知道生米已经煮成爆米花,再有何念头也只能藏在心底,独自消化,但是我高估了我的忍耐。

那个燥热的夜晚,外面噼里啪啦下着雨,儿子在婴儿车上熟睡,偶尔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唐晓枕着我的手臂睡觉,不一会手有些麻了,我作势要抽开,她不让。心底烦躁,语气也不耐烦,我说,手都压麻了,自己睡去。

她抛开我的手,转过背不说话,估计被气的不轻,我也懒得解释。

不一会她坐了起来,窸窸窣窣的小声啜泣。她身后躺在床上的我睡意全无,更觉心烦意乱。为了这段感情,唐晓没少哭。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到如今的熟视无睹,原来我对她早已经百毒不侵,无动于衷。

过了一会她大概哭够了,小声的问我,“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我不说话,只是望着漆黑的角落,心里越发疲惫不堪。她转过身盯着我,黑暗中两眼通红,“阿木,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我终于狠下心来,“有些话,非要说得清清楚楚你才明白吗?”

她忽然想起,似乎我从来没有说过爱她。

结婚半年,我从来没有叫过她老婆,我解释别扭不顺口,归根究底大概心底终究还有对婚姻的不甘作祟。

她哭了许久,我心底烦躁越多。她似乎想了很多,黑暗中传来声音,我们好好谈谈吧,你想说什么你就都说出来,我能承受。

厚积薄发,在结婚半年后那个夜晚,我的儿子两个月半。我把所有压抑在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我说,我不爱你,一直都不爱你。我不想结婚,我不愿结婚,是你一步步把我拉进婚姻里的。你不是我想爱想一辈子陪伴的那个人。我的话化作根根利箭,狠狠刺进她的胸口,每一根箭都无比锋利,每一根箭都暗藏剧毒,刺得她肝肠寸断,无力反抗。

她泪流满面,我滔滔不绝。我早已练就一身铁石心肠,任她哭的稀泥哗啦,也丝毫不为所动,讲心中所想,吐得一干二净。

良久,她哭的累了,又或想明白了,冷静地说,那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凑合着过呗。

她一脸正经,故作淡定,不了,我不跟你凑合过,我们离婚吧。

离婚,这个残忍的话题,终于在那个雨夜被提起。两人在一起时日已久,夜夜相拥而眠,早已融入彼此的身体里,分开难免要撕得血肉四溅,可我依旧毅然决然。

好!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小了一些,打在地上依旧噼里啪啦作响,这种夜晚睡觉本应格外惬意,这间漆黑的小屋里我却难以入眠。




唐晓终于恢复了雷厉风行的性格,和初识她那般要强。

她想的很明白,我们的共同财产只有年前按揭的那辆轿车,和还未断奶的儿子。汽车首付是我父母借我的,按揭是我独自还的,所以她什么都不要,包括儿子也一同分给我。我欣然同意,我知道我对得起自己了,可是从此往后的岁月,那个瞪着黑漆漆大眼睛的小家伙将会失去一份爱。儿子跟我是最好的,我母亲可以帮我带孩子,她以后的日子也不至于太艰难。

双方父母都骂我们,不同意离婚,我们态度坚决,以感情破裂为理由,他们也无可奈何。

仅过了三天,我便应她要求请了假,我们驱车回老家办理手续。开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瞬间有些恍惚,记得上次回家的时候还是初春,那次我们一行三辆车,欢声笑语,回家举行我们盛大的婚礼。时隔半年,再次踏上归乡之路,仅我和唐晓二人,沉默不语,去办理我们的离婚手续。两边的崇山峻岭飞驰而过,我的心却突然悬了起来。我被动结婚,后悔不已,现在主动离婚,隐约中我仿佛看到了往后的日子里也充满了后悔。

世事无对错,只是不同的抉择注定不同的结果。事已至此,开弓已无回头箭。

中午我们就赶到民政局了,轻车熟路的停好车,我点一支烟故作轻松问她,比我还急着离,是不是找好下家了啊?一瞬间她双眼朦胧,柔弱不堪地说,离得快一点,心疼就快一点。我拿着离婚协议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不离了,三个字我差点就说出口。

她擦了一把眼泪,走吧!

拿到离婚证的时候,我心底忽然一阵空落落。四年了,我和唐晓在一起四年了,我时时想摆脱她,快意江湖。当真正到了这一刻,我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像是丢了魂一般。回去的路上差点开到路沟里,我吓得一身冷汗,握紧方向盘不再胡思乱想,唐晓一脸平静,仿佛刚才惊险的一幕没有发生一般。

一路两人相对无语,我想我严肃的脸应该吓死几只蚊子,唐晓忽然笑了,嘿,这个时候你不是该很开心吗?干嘛一脸我欠你钱的样子。

我挤出一个笑容,我正在想今晚去找哪个姑娘玩呢?

她碰一鼻子灰,气不过,就掏出电话也不知打给谁,唐晓问,今晚有空没啊,跟我去唱歌呗。隐约中听到是个男声,满嘴答应,好好。

我斜着撇了她一眼,她阴阳怪气地说,你以为离了你我没人要?一个电话请我的人多得是。

我心情低到极点,不冷不认地回她,那就好。

她转过头望着窗外,不再说话。

下车后我锁车时看见副驾驶门把手上大片干涸的泪痕,心一下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掐住一般,喘不过气。



一直以来,我以为婚姻就是一个极速旋转的黑洞,我心慈手软,犹豫不决,最终一步步被吸食。待我重整旗鼓,斩钉截铁的逃离后,早已被体无完肤,身心疲惫,只剩无尽的空虚与落寂。

唐晓搬走后,儿子经常大半夜不睡觉,张嘴嚎啕大哭,手脚并用乱踢乱舞。我睡眼惺忪的抱着儿子,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兑好奶粉喂他,闭嘴不沾,一拿开就又放肆大哭。吵得母亲也醒过来帮我,母亲变哄儿子边说,乖孙子肯定也知道他妈妈不再了。折腾一两个小时才疲惫的闭上眼睛,眼角的泪痕和唐晓是多么的相似。

唐晓经常来看儿子,除了交代儿子的事情,跟我只字不谈。断了奶,她应该经常锻炼,睡得也应该很好,皮肤更加白皙了,身体也变得修长起来。我终于没有吊死在一颗树上,眼前纵然有一片森林,我的心却已是一片枯萎。看着她站在窗前抱着儿子,我心底像是憋了一口水一样,匍匐在水底拼命地挣扎着想要上岸

唐晓送过我许多礼物,有戒指,有项链,有衣服,有裤子,有包。而我送她的礼物,屈指能数,连结婚用的三金,都是她自费一半买来的。她穿着一件以前没见过的衣服,大概是新买的,我的衣柜里依然是她给我买的那一堆。我再想,那么长的日子里,我从未交过这个女人一句老婆,更未曾说过我爱你,我到底亏欠这个女人多少的爱。

不知怎么地,唐晓有一段时间没有来看儿子,我经常会想起她。我很少喝酒了,那是为数不多的醉酒,回到家时母亲和儿子已经熟睡,我头重脚轻,栽在沙发上眼前一黑。朦胧中,我在胃里阵阵的绞痛中醒来,嘴里干的厉害,疼痛愈来愈烈,我缩着身子丝毫不能缓解。窗外已经泛起一丝亮光,我的肚子翻滚不已,额头上冒出丝丝汗水。想着母亲带儿子不易,我强忍着疼痛起来到了一杯热水,大口大口喝下去。胃里暖和点好受些了,我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在那样寂静的黎明,心底思绪万千。

以前我经常喝酒,嫌唐晓碍事,几乎都不会带上她,她叽叽歪歪半天,不时一个电话催促,我烦闷不已,喝够了才凌晨晃晃悠悠地窜回去。那时就在想,没有人在耳边唠叨,想怎么喝就怎么喝该多好。如今终于没有人念叨了,到底是胃疼还是心疼,我已分辨不出。

结婚那天被灌了许多酒,大中午的送走了客人我倒头就睡,睡到一半胃里一阵翻腾,作势就要吐出来,唐晓急忙拿了脚盆打了水放在床边让我吐了个够。那天喝的是白酒,口渴的厉害,喝了几大杯嘴唇依旧很干。唐晓就兑了一杯蜂蜜水,见我嘴唇干了,就用手沾一些水涂在我嘴唇上,那一觉我睡得昏天暗地,只知道唇上不时有甘甜的温水流过。

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在那么多的日日夜夜,我们朝夕相对,相拥而眠,彼此早就揉进骨子里。在我疼痛不已,孤独落寂的时候,心中所想的是那个我从来都不爱的姑娘。

家中有事,母亲不得不回去一段时间,我请了假在家里带儿子。白天还好,儿子呼呼大睡,我便在电脑面前写东西。一到晚上儿子就开始闹腾,有时哭的厉害了,哇啦哇啦的一声声听得我心疼。最后我干脆跟着儿子白天呼呼大睡,晚上他不睡我也不睡,安静的时候我写一会,闹腾了就抱着他在小区里闲逛。大晚上的小区分外安静,只有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儿蛐蛐作响,夜晚的灯光打在儿子白嫩的脸上,黑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嘴里欢快的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我抱着他绕了一圈又一圈。

有次凌晨三点,保安见有人鬼鬼祟祟的在小区里游走,悄悄地叫上另一个保安拿着警棍在我身后叫住我,问清了缘由后,两人感慨带孩子不容易。我说,你们也不容易大晚上还值班。

这一颠倒黑白的日子直到母亲回来后才结束。

过了几个月,那天早上我睡眼惺忪给儿子换尿布,儿子东摇西摆,奶声奶气,含糊不清地叫出了第一个音节,妈妈。

我手上一愣,弯下身抱起儿子,泪如雨下。


九 尾声


开车行驶在夜晚的成都街头,两边花花绿绿的街灯照在大街上每一个人的脸,这座城市的风情万种正迎面徐徐扑来。

路过送仙桥时,我看见二十岁的我和二十三岁的唐晓牵手走在桥上,刚买了结婚的戒指,两人满脸笑意,橘红色的路灯远处的河水里摇晃。

路过万达广场时,我看见十九岁的小伙和二十二岁的姑娘在广场的角落里争执,小伙一脸醉意,满口胡话,忽然姑娘蹲下身哭了,小伙脸上一阵慌乱,也蹲下去抱着姑娘。

路过府南河边时,我看见飞驰的电动车上,坐着一对情侣。小伙高兴地告诉姑娘,今天发工资了,整整有三千块。电瓶车驶过一滩雨水,瞬间水花四溅,打在我脸上,朦胧了双眼。

路过川师时,两个人在宾馆楼下扭扭捏捏,满脸通红,小声地说着什么。最后十指相扣缓缓地走了进去。

我掉过车头,空旷的街道在路灯下指向家里,一脚油门,留下轰鸣声在安静的夜空中回响。

我在这里活着,我在这里哭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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