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袭楼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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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顾先生是在大历三年的冬日,将近年关,天空下着鹅毛大雪,孤寂的冬日在商贩的吆喝显得格外热闹。我在湖边看见桥上飘过一道清奇的身影,撑一把暗黄的油纸伞,棱角分明的脸上嵌着一双冰镜似的眸子,远远地,隔着漫天飞絮直接透了过来。我想这就是书上说的丰神俊秀,就算是那粗布麻衣也难以抑制他那股袭人的风流,这是我对顾先生的第一印象,所谓“玉树临风胜潘安,一朵梨花压海棠”。
我家是广陵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那时候家里为我那尚还垂髫的小兄弟寻私塾先生,再见顾先生时才明白他是爹爹特意从姑苏寻来的先生。我那小兄弟名唤程翔,而我名唤程翎,虽然同父异母,他却十分黏我,胜却亲姐弟。顾先生来府上的第一天,给元宝(程翔乳名)带了一条小的玉带,亲手束起了元宝那不算太长的长发,元宝似懂非懂地给顾先生磕了个头。一旁的我第一次近距离的看着这个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谪仙,深邃的眼眸里包含着世间万物,可能是走得急,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些许尚未融化的雪,一颤一颤。
“敢问姑娘芳名?于此处又有何事?”清冷的目光看了过来,像皎洁的月光,泛着清亮。
“奴家…是先生学生的姐姐,名唤程翎,是来此伴学涨些见识的。”我只感觉一股热气从后颈爬上耳梢,又从头顶散去。
“甚好!”顾先生点点头,“只是不知还有姑娘一起,未曾带份像样的礼物,还请见谅!”
面对谦谦君子,面对画中谪仙,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作揖道声惶恐。
我只知道先生姓顾,至于名字,先生从未提及过。与先生结识越久,就越是为先生的谈吐见识所折服,我始终相信这不是先生口中的教书先生可以做到的。我对外面花花世界的了解全部来自于先生,最近的姑苏我都尚未去看过,但我却从先生那体味到剑南道成都府的天府之势,再北上陇右道瓜州凉州的肃杀凄凉,再有江东楚州杭州的小巷人家,先生还讲过的一些已经忘了,但我犹记得先生谈及他游历过的地方时那熠熠生辉的眼睛,照亮四周,仿佛将一切都包容在他的眸子里。外面的世界五彩纷呈,令我神往,但我最想听的故事叫长安,歌舞升平的长安,那个人们口中传唱的人间圣地。我追问先生长安之时,先生的眼睛黯了一下,只是说荣华富贵之地,不谈也罢。我放弃了追问先生长安的故事,但对长安的神往从未停止过。
大历五年,先生向我们告别,称还有要事去办。我偶然从爹爹与先生的谈话中得知,顾先生辞去事务是要随爹爹的商行车队一起进京,就是那个我日思夜梦的长安。我想随顾先生一起去长安,但我知道爹爹不会同意,顾先生也不会同意,我只能偷偷摸摸的混进爹爹的车队。车队刚出广陵时,我就被顾先生发现了,倒不是顾先生的眼神好,实在是早产的我没有丰腴的体态,这幅小姐身子实在经不住长途跋涉,管事想托人把我送回去,我赖着顾先生,硬是没有走。顾先生把我带上马车,心想那繁华的长安总算是要尽收我的眼底了。
“歇了今晚,你就回去吧。”顾先生依旧用那平淡的语气表达他的想法。
“我不!我一定要去长安,亲眼看看那繁华的都城!”我心里这么想着,但当我抬头看着顾先生的眼睛,“好的…可是我…好想去长安。”憋了半天我才吐露出自己的想法。
“不行,不说你父亲那无法交代,你这幅身子去一趟长安,路上万一出点意外怎么办?”顾先生突然激动,磁性的声音如同清晨钟吕敲击着我,看我好像仍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摇了摇头,“算了,我和你说说我的故事吧,听完后你就随管事安排回家吧。”
“天宝九载,远离家乡的我意气风发地踏上了去长安的路程,那时的我和现在的你一般无二,向往着那个繁华的长安,梦想有一天能站在长安城最高的揽月楼,俯瞰整个长安。初次见到长安,我从未见过如此巍峨的城墙,城中的道路可供十余辆车骑同时通过,酒坊赌场的纸醉金迷,乐坊青楼的夜夜笙歌,就算是漆黑的夜里整个长安也被灯火照得通亮,人们莺歌燕舞。我也自恃有些才学,通晓音律,能歌会赋,想着很快就能在长安打拼出一番事业。可在那偌大的长安城,没有长辈的提携,再自恃的天赋也终究会沦丧于凡夫的潮流之中。身上带的盘缠不出三天就已经消弭殆尽,再如此下去我就只能饿死在这繁华的长安城,所以我必须先找到糊口的生计。工地的苦力,赤脚的挑夫,甚至于富贵人家家里的短工,我都做过。天宝十一载,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我的恩师,一位长安城著名的乐师,跟着他学习三月后他把我推荐到了一个叫红袖阁的乐坊做工。”
“红袖阁的管事看着初来乍到的我,估摸着心里已经把我归于沽名钓誉,好吃懒做的那一类闲人。但正是如此,才让我遇见了清凝。未见清凝前的我,对于历朝历代君王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思想嗤之以鼻。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第一次觉得人可以美得不可方物,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什么是天仙下凡,纤细的身骨,及腰的长发,娴静时若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一身广袖素衣,将清凝的美勾勒得淋漓尽致,那双温情的眼睛饱含着柔意,仿佛随时可以捏出水来,整个天下的风情万种,大抵不过清凝的莞尔一笑罢了。可能是清凝的光辉太盛,尚未正式演奏曲目过的清凝在红袖阁不受待见,然后我就捡漏成了清凝的乐师,为她谱曲作词。”我从未见过先生如此的神情,好似心里满了壶酒,自己醉得一塌糊涂。“清凝是东都人士,自小学习音律,后来家道中落,这才沦落到了红袖阁。又无故被红袖阁雪藏许久,后来才知道是红袖阁的头牌红袖动了些关系。清凝也不恼,只是默默弹着自己的七弦琴,许是很久没有人陪清凝说话,清凝对我的到来有些惊愕,我也从未想到自己将面对的是如此的一位天仙。仿佛她就是我命里缺失的一角,从长安到江南,像司南般指引着我,而当我们相遇了,我便再也离不开了。两个被红袖阁搁置的闲人呆在一起就更闲了,可闲不住的我总拉着清凝四处走,酒香四溢的街边小肆,漫雪纷飞的长安郊外,清凝只是浅浅地笑着,月牙遮住了满眼的星辰,两颊的红晕晕开,就再也没有消散过。广寒清冷惹人怜,抛却红尘不是仙。才思如同溃堤江水洪涌而来,几番下来倒是为清凝写了不少习作。清凝指若青葱拂过琴弦,九霄仙乐扶摇而上,此曲只得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听,而少了天上的仙子演奏,再精妙的词曲也不过凡物尔尔。”
“不久,红袖仙子的名声响遍了大半个长安,红袖阁的头牌红袖依仗一首《画梦仙》成了大多数男子的梦中情人。只有我知道,那是我为清凝作的,红袖根本演奏不出其中的韵味。随着《画梦仙》的走红,我也随之变得炙手可热,我被管事调给了红袖做乐师。红袖虽然也很动人,但心性等离清凝还差了许多,我再也没有写成过那么惊艳的词曲。我还是会去看清凝,只是次数愈来愈少,说来也怪,分离反而使我与清凝变得更加亲密。每次去见清凝,清凝总是穿着那雪白的广袖裙,红袖阁门前车水马龙,日头从东城升起从城西下落,清凝如遗世独立般不染纤尘,仿佛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清凝总是对我笑,而我每每看着她的笑入怔,也算是出了不少糗。”顾先生摸了摸鼻头,嘴角不觉已泛满笑意,“我对清凝说,等我哪天出人头地后就把她带出红袖阁,只对她一个人好,只对她一个人作曲。清凝不做声,只是腮红显得有些深了。”
“天宝十四载,我受邀与红袖一起去一位显贵人家去宴宾客,红袖告病未与,我偷偷带着清凝去了,期间我与清凝演奏画梦仙,我弄长笛她抚琴,仙乐飘飘,在座宾客无一不为之所吸引,更有甚者说下次还要我与清凝入宴。不久,恩师病危,我赶往恩师府上侍病三月。而当我回红袖阁时却得知清凝遭贼人下药毒死,官府接手此案。”顾先生额上青筋暴起,愤懑地说,“清凝与人和善,怎会无辜遭贼人毒害!就在此时,天下颠覆,安史之乱爆发,整个长安人心惶惶,上至皇亲国戚,下至乞丐车夫,人们发疯似地想逃出那座繁华之城,。可笑吧?富丽堂皇的长安,顷刻之间变成一座噩梦之城,高耸入云的揽月楼塌了,伴随着满城的火光塌了。我不记得流亡了多久,当我清醒晃过神来已在千里之外的蜀州。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忘记清凝,她本就是天上的仙子,在人间看惯了丑恶,便回了天上。善良的她不计较任何得失,我不能,我就想找出毒害清凝的凶手。”顾先生逐渐恢复平静,幽深的眸子将一切流露的情绪掩进黑暗,“明天你就跟着管事回去吧,早些歇息。”说罢顾先生下了马车,四野重新回归平静。
翌日,早起的我发现顾先生已没有了身影,留下一纸手书:望翎姑娘早些归去,勿念——顾。顾先生早就知道我不会听他的话乖乖回去,连夜一人一马离去,是怕连累我吧。既然如此何必告诉我他的故事呢,兴许是孤寂太久,有些话藏在心里无人诉说吧。而我坚持要去长安,管事执拗不过我,只得带上我踏上去长安的路,沿途风景不错,但我却只心心念念那只在他人口中与梦中出现过的长安。一到长安,远远就看见高高的城楼,慢慢近了,看见城头上挂着先生的尸首,着一被血染红的广袖裙,那双深邃的眸子散发着冬月的严寒,俯视着整个长安,仿佛厌倦了这个浮华的都城。那时的我突然觉得,先生从未有过报仇的想法,他是毅然去赴死的,他是想借他人之手随清凝而去。我随管事在城外的驿站住下,经过打听得知先生早于三天前入城,于夜里穿着白色广袖裙潜入丞相府刺杀丞相夫人阮红袖,然而刚进府就被府兵围住,“剪烛清影画阑珊,恰似仙人钟鼓寒……”,先生边唱边奔向府兵的刀剑。即使丞相严令不许外传内情,一两日后,《画梦仙》还是再度响彻了大半个长安,顾先生的尸首悬挂在城楼上以示官威。满城贴满告示:顾凉城,私闯官宅,蓄谋杀人,挑衅官威,罪加一等,横尸示众,以儆效尤。先生名唤凉城啊,一身凉却长安城,透过驿站的窗看向灯火通明的长安,我竟只感受到一股顺着脊柱直上头顶的凄清。那是我离长安最近的一次,厚重的城门横在中间,里面就是繁华的长安,漂浮在无尽浮华上的一座蜃楼。再后来我便与管事一同离开了长安,回到广陵。丞相夫人不久后因郁成疾死去,也算给了先生慰藉吧,愿先生来世与清凝再会,永世长安。
从那时起我再未去过长安,回到广陵后听了爹爹的安排嫁给了世交的公子,夫妻还算恩爱,如今怀胎也有四五个月了,他放下手中事务,终日陪伴在侧。
“夫君,若此番诞下男孩,唤他长安可好?”
“甚好,这名可有典故?”
“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