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南一带的人,怕是没有哪一个不知道七重阁的,而但凡知道七重阁的,怕是没有哪一个是不知道祁公子的。那可是江南名角儿,唱戏是出了名儿的。
夜幕已深,沈南祁坐在棕色雕花的铜镜前,正慢条斯理的将头上那镶金翡翠的发饰一点一点取下来。唱了一天的戏,直到方才,人群散去,她才得以回房,卸了这身戏子的妆扮。
身后的丫鬟绿萝一边帮着自家主子整理妆容,一边不紧不慢的汇报着明日想邀请公子去他们府上唱戏的帖子。
“都推了吧,难道你忘了,明日是什么日子?”沈南祁的话语里有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江南人都知道祁公子沈南祁是七重阁的头牌,她的戏,每一场都座无虚席,许多达官贵人挤破脑袋也难得请得到祁公子到他府上唱上一曲。偏偏这祁公子古怪得很,每月只唱十场,楼里七场,府门三场。每逢七月初七,更是不接任何帖子,雷也打不动的规矩。可偏偏,这些个爱好听戏的人,又只爱听祁公子的戏,于是,每日都会有人托关系送来帖子,其目的就是想让祁公子上门,单独唱上一曲。
“可是,今日的帖子有所不同。”绿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小声的说了出来。她当然知道明日是七月初七,沈南祁去南山祭拜的日子,只是,这个人,略有些特殊。
沈南祁梳妆的手顿了顿,复又恢复如初。“哦?绿萝你且说与我听听,如何不同。”
“今日这帖子中,有一位叫做慕容睿的公子,想请您明日去他府上唱上一曲。”
手中的楠木梳子落了地,只听见一声清亮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许久之后,沈南祁才轻声说道:“派人去慕容公子府上招呼一声,就说明日,祁公子必到。”
翌日一早,沈南祁便携着绿萝,朝着南山方向去了。
南山地域辽阔,周围草木丛生,倒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只是如今,在这颐养天年的,不是儿女绕膝本该享受天伦之乐尚还健在的老人,而是沈南祁已故亲人们的坟葬之地。
绿萝帮沈南祁将祭拜的物品一一都摆放好了,才退回到马车旁边,静静的等着沈南祁。
沈南祁朝着父母的墓碑磕了几个响头,才慢慢说道:“爹,娘,女儿终于等到他了。慕容睿他此刻就在江南,稍后女儿便会去他府上为他唱戏。这么多年,你们终于能安息了。”
祭拜过后,沈南祁便直接上了马车。“走吧,去慕容公子府上。”
马车一路行驶,约到未时方才到达慕容睿府上。管家接过绿萝送的帖子,便领着她们二人进了府,安置在东院的一间厢房里。“祁公子便先在这里歇歇脚,喝口茶,等您休息好了,再安排您上园子。”
沈南祁摆了摆手。“不用了,我本就是一戏子,哪生的那般金贵,不过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慕容公子出手不凡,我也不好拿了银子不做事。今日既然接了慕容公子的帖子,便该为慕容公子好好唱上一曲。你且去通知你家公子,半个时辰后,让他直接去园子便可。”
管家也是个看事的人,连忙应下,告知了沈南祁园子的去处,又留了个带路的小厮,这才去通知自家公子去了。
“绿萝,着妆吧。”
半个时辰后,沈南祁如约出现在了慕容睿府上的戏台之上。
只听她唱到:“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日光明媚,沈南祁在台上尽情的演绎着南唐后主的悲欢离合。脚下莲步轻移,一甩绫罗袖,手上的兰花指微微翘起,眉眼回首间,是惊鸿一瞥,尽是妩媚,直直的便落到慕容睿的心里。
“江南祁公子,名不虚传。”慕容睿连连拍手叫好,那望向沈南祁的目光里,多了份炙热。
沈南祁下了台,行至慕容睿身前,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祁公子之名,不过是大家抬举,再如何风光,终究只是个戏子,上不得台面。”
慕容睿望向沈南祁的目光深了几许,那波澜不惊的眼神里,是饱经风霜的辛苦和阅尽千帆的孤独。“听闻祁公子姓沈,闺名南祁,今日我与祁公子有缘,不知可否唤姑娘一声南祁?”
温润的语气,像风一样的拂过沈南祁的心头,那一声南祁里的温柔,让她一阵恍惚,几乎都快忘了此行的目的。“幸得慕容公子看中,三生有幸。”
自那日沈南祁去慕容睿府上唱了一曲之后,隔三差五的,慕容睿就着人送帖子到七重阁,请祁公子府上一叙。一来二去,沈南祁也看出了慕容睿对她那似有若无的情义。因着自己也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沈南祁也从未拒绝过慕容睿的邀请,并且还因此推掉了所有想请她到府上唱上一曲的帖子。
坊间传闻都说,祁公子被慕容公子包养了。
“你还笑,我这好好的名声,生生的就被你给毁了。”沈南祁佯装嗔怒,那一颦一笑,落到慕容睿眼里,尽是温柔可爱。
“我不过是请你来我府上唱了几场戏,何来坊间传闻那般,藏了些龌蹉的心思。再者说,我与南祁你,关系本就好,旁人只当是嫉妒。”
“算了,不说了,今日心情着实有些不痛快,便先回去了。”说罢,沈南祁迅速起身,却不料,不小心踩到脚下的裙裾,一个踉跄。幸得慕容睿眼疾手快。“祁儿,小心。”
祁儿?沈南祁顿时便愣住了,她有多久没有听到祁儿这个名字了。自从爹娘走后,她便再也没有听过任何人喊过。“你方才唤我什么?再喊一遍。”沈南祁的眼睛里带着泪,连声音里都透着些悲伤。
“我唤你祁儿,你若喜欢,以后,我便就这样唤你,可好?”
沈南祁连连点头,双手不自觉的抱着慕容睿,头也轻轻的靠在了他的胸前。
这一抱之下,到让睿祁二人的关系迅速升温。他不再唤她南祁,而是唤她祁儿,她也不再唤他慕容睿,而是唤他睿。那些掩藏的似有若无的情义,也终于变得明目张胆起来。
那日,春光无限好,他拥着她在亭子里赏花。“祁儿,嫁我可好?”她莞尔一笑,倾国倾城的容颜迷了他的眼。“好。”
十里红妆,明媒正娶,慕容睿八抬大轿,将沈南祁抬进了慕容府。
洞房花烛夜,他揭开了她头顶的红盖头,目光深情的注视着他的新娘,眼角眉梢都带着幸福的微笑。他专注的看着她,温柔的一字一句道:“此生此世,只愿执你一人之手,相守一生,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她泪眼婆娑,却带着笑意,紧紧与他相拥。一柄短刀从喜服的袖袍里划出,直直刺入了他的心脏。
鲜血不断的涌出,将原本大红色的喜袍映照得更加鲜红妖异。“祁儿,你终究,还是放不下。”他宠溺的唤着她的名字,抬起手想要再摸一摸她早已泪流满面的脸,终是没了力气,重重的垂了下去。
原来,慕容睿早就知道她乃沈家之女。当年,他奉皇命,将沈氏满门诛杀,她因上山祈福逃过一劫,回家后便见到了满地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她满心仇恨,发誓要为父母报仇雪恨取他性命。得知他酷爱听戏,她便刻苦学唱,终于在江南唱出了些名头,成了这江南人人传颂的名角儿,也终于引得他上门……
沈南祁颤抖着身体,跪在了他的身旁,眼泪滴滴落下。“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沈南祁,沈家之女,那你又为何入了这局?我本戏子,戏子无情,你又何苦拿出一颗真心。”
慕容睿死后第二日,沈南祁自杀了。
从此,这江南,再没有祁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