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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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之[《飞鸟集》]

一、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玄关鞋柜上的小度智能音箱准时开始播报:“现在是晚上十点钟,小度智能语音为您播放。”紧接着就是轻缓的音乐,提示着现在已经是深夜。

周成拉开阳台的玻璃门,搬了一张小凳子出来。阳台很挤,左边是洗衣台,右边是工具柜,上面装了升降晾衣架,外面做了铝合金玻璃窗全封,栏杆里面放了一排花架,几十盆花花草草,有米兰花、紫荆花、富贵竹、蓝星花,还有不知名的多肉。花架边上还有拖把池,边上零散放着水桶、垃圾桶、洒水壶,不到四平的空间只容下了转身的空隙。

关上玻璃门,隔出一个小小的空间,周成从口袋掏出香烟,摸出一根点燃。猛吸了一口,一股淡淡的中草药味裹挟着尼古丁顺着气流倒灌入口腔,弥漫开来,这是阳光利群的卖点之一,抽烟还抽出了养生的噱头。吐出一口气,烟味迅速在这片狭小的空间弥漫开来,再抽一口,烟头的那点明亮瞬间暗下去又亮起来,像夏夜里一闪一闪的萤火虫。

“怎么又抽烟了?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在阳台抽烟吗?花都被熏死了。”声音从门缝里面钻出来,清晰又准确地钻入周成耳中。“不是说戒烟了,这才戒了几个月,就熬不住了,你也就这点出息。”许红梅一脸嫌弃,客厅的灯光从后面把她的影子拉长,延伸出去,把周成完全笼罩在黑影中。

周成没有回头,他把还剩半截的香烟扔在地上,用鞋尖准确踩住还在燃烧的烟丝左右稍稍一旋转,然后捡起烟嘴夹在大拇指和中指之间,一弹,烟头准确无误击中富贵竹,落在花盆里。他站起身,拍了拍掉落在身上的烟灰,又挥了挥手,似乎这样的动作就能把烟味全部驱散出去。

拉开玻璃门,周成看到许红梅挥了挥手,同样是挥手,他左右挥,她上下挥,好像烟味已经随着他的动作蔓延到她的鼻子,是在嫌弃烟味的刺鼻还是在嫌弃他刺鼻?周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习惯了沉默,也习惯了忍受,默不作声穿过客厅,走进卫生间。

刷牙、洗脸、擦拭洗手台、洗手,最后拿过扔在洗手台上的如新,面膜已经用掉了,包装袋里还剩下些营养液,许红梅说不要浪费,都是精华。周成把营养液倒出来,透明黏稠的汁液在手心缓慢移动,顺着指缝流到手背留下一层薄薄的透明轨迹,像小时候农村里随处可见的蜗牛爬过留下它来此一游的证明。

莫名的恶心涌到喉咙口,周成干呕了两声,什么也吐不出来,他打开水龙头,任凭水流冲在掌心,把那些黏稠的汁液冲刷开去,溅落在洗手池,顺着水流滑进下水道,消失得无影无踪。恶心感还未散去,周成拿起香皂不停揉搓,掌心、掌背、指缝、指甲缝,角角落落、反反复复,一直不停用力地搓洗。

二、

周成打开卧室门,没有开灯,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走到床边,许红梅躺在床上刷视频,听到声响,便放下了手机。

“怎么这么久,在外面干吗?”

“洗手。”

“洗手?洗什么手,要这么久。”许红梅有些诧异,多问了一句。

“脏。”周成躺下去,翻了个身,背对着许红梅,一米八的床中间空出了一米的距离。

“脏?”许红梅重复了一遍,下意识想问清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发问。是个人,手都会脏,可是这个脏不可能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去清理,更何况周成没有洁癖,就他那种性子怎么可能因为手脏花这么多时间。如果不是手脏,那又是什么呢?

许红梅侧转身平躺下来,右手顺势往床中间一放,却摸了个空,周成侧躺在床沿边上,她的手离他的背还有两个手掌的距离。他的屏幕亮着,在看小说,他以前从不在床上玩手机的,十点准时进房间,看一会书,十一点前准时熄灯睡觉;早上六点半准时醒来,七点出门上班。周末也保持同样的作息习惯,除了打球下棋,几乎没有其他娱乐活动,许碧荷说姐夫这样的老夫子在这个时代是另类,三十岁的新婚夫妻硬生生过上了暮气沉沉的金婚岁月。

许红梅盯着屏幕看了一阵,周成翻页很快,她不过扫了三五行,他就开始翻下一页了,她看到“久木三点多钟走出位于九段的出版社,在东京站同凛子会合,然后乘横须贺线在镰仓下车”,久木和凛子,看名字应该是日本小说,她看过的日本小说不多,想不起来哪部作品里面有这两个名字。

“你在看什么?”

“小说。”

“什么小说,这么晚了还要看?”许红梅总觉得周成今天有些不一样,虽然他平时话也不多。

“《失乐园》。”周成依旧侧躺着,说了下书名,手上翻页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许红梅肯定自己在哪里听到过《失乐园》这个名字,但完全想不起来,她是中文系毕业,当初选择这个专业是因为分数不够,服从调剂,阴差阳错读了四年,也因为这个错误才认识了周成。

周成和自己不一样,他是主动选择这个专业的,专业成绩在系里面一直名列前茅,还在晚报上发表过好几篇文章,是系里面出名的“才子”。他是真的爱看书,两人第一次约会的地点他就选在图书馆,他牵着她的手穿过古籍馆的一排排书架走到善本区,在她的耳旁轻声说这些留存下来的善本大多经过了数百年岁月的洗礼,是历史的见证者,也将成为他俩爱情的见证者。

许红梅记得那一天,十月十四号,她的生日,他穿着一件白衬衫,上面一颗纽扣没系,顺着敞开的领口可以看到他的锁骨、喉结,说话时喉结微微上下移动。她不知道是被他性感的喉结迷住了,还是被厚重的古籍善本迷惑了,在他深情的目光下,在一排排的书架中间,没有鲜花,没有巧克力,她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许红梅看着周成的后背,在手机微弱的亮光下,只看清了一个大概,她想伸手去触摸。周成忽然探起身,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躺了下来,嘴里嘟哝了一句,“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三、

阳光透过厚厚的窗帘,让原本漆黑一片的卧室能看清大致的轮廓,周成在闹铃响之前醒来,悄悄起身,没有惊动许红梅。他轻手轻脚走出卧室,打开冰箱,拿出一盒速冻的小笼包,在电饭煲里隔水蒸上,看着电饭煲上的显示屏亮起“29:59”的字样,他看了一眼墙上的艺术钟,还不到七点。他该出门了,许红梅八点半上班,她可以在家里从容吃完早饭再出门,他七点半就要打卡,回到卧室,换下睡衣,许红梅仍在熟睡。

367路,每天七点零六分经过小区公交站,坐上车晃悠十五分钟就能到周成单位附近。他喜欢这一路的晃晃悠悠,时间还早,公交车上人不多,他喜欢靠窗的位置依旧没有人,坐下去,打开玻璃窗,让清晨微凉的风吹进来,扑在脸上,从发梢上掠过。街灯还亮着,只是被天边泛起的鱼肚白遮住了光亮,缩回小小的玻璃罩里,闪烁着最后一点倔强。

闸弄口站到了,车门打开,拥挤着上来很多人,散落到空旷的车厢里,安静的车厢瞬间被喧哗填满。寥寥几个年轻人都面无表情坐着,或戴着耳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或拿着手机遨游在无边的网络天地,声音都来自精力旺盛的老头老太,他们要去终点站的果蔬批发市场,那里的菜又便宜又新鲜,他们兴奋地交流着各自的信息。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周成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没有提示,难道是错觉?指纹解锁,下拉菜单,一大串通知消息出现在屏幕上,APP的系统更新通知、社交工作软件的消息,还有两条短信。一条是银行的温馨提示,一条群发的诈骗短信,两条消息一前一后发过来,让人有莫名的荒谬感,这世界居然可以如此共存。

点开微信,许家人群里的消息还停留在昨晚,丈人许信然让大家周末都回家吃饭,想吃什么菜自己点。周成看了一下发送时间,晚上十点零三分,那时他还在阳台,许红梅还没有到家,都默契地选择了不回应。

周成点开对话框,在里面输入回复信息:周末和同事有约,不回家吃饭。准备摁下发送时,想了想,又把“和同事”删去,改成了“可能”,在“不”字后面加上了“一定”,默念了一遍,又觉得有些不妥,今天才周四,周六的事情谁说得准呢。索性一气全部删去,不回复了。

退出许家人群,置顶的第二个对话框是许红梅的,两人的聊天记录好像只剩下了“晚上回家吃饭吗?”“周末去我妈家。”“今天加班,很晚回。”这些干瘪无味的报备,是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之间连聊天都简省到这种地步了,周成把后脑勺顶在座椅的靠背上,感受着看似平坦的路面传递上来的小幅震动,力度刚好,把所有的杂念全部震散。他关了手机,闭上眼睛,用心感受这震颤。

四、

“铃铃铃”,校园回荡起放学的铃声,学生们纷纷把手中的书放回书架,和周成打了声招呼,鱼贯离开图书馆。图书管理员老姜关掉了电脑,收拾好自己的小包准备下班。

“周老师,还要再看会?那辛苦到时候锁下门。”老姜是合同工,听说是书记的远亲,只负责图书馆的工作,是周成最羡慕的职位。

“嗯,我再待会儿,等下我会锁门的。着急回去干嘛,抱孙子不累啊?”周成调侃道,老姜的孙子刚满周岁,带到学校来过,胖乎乎的,很可爱。

“嘿嘿,那小子就喜欢在小区里面玩,我得回去看着,老太婆才能烧饭。”老姜一脸幸福,“周老师啥时要孩子,你这么爱看书,小孩肯定也聪明。”老姜随意说着,走出了门口,并不在意周成的回答。

周成看着老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摇了摇头,“这个老姜”,他知道他就是那么一说,和没结婚的聊找对象,和结婚的谈生孩子,和有孩子的讨论二胎,话题不讨喜,但适用。大家都在一个安全的距离里,保持着相互的体面。

周成锁上门,把校园的喧闹全部锁在外面,一个人徜徉在书架中间。闭馆后的图书馆是他一个人的,在一排排书架中间走过,嗅着一本本书的气息。他喜欢这种静谧,喜欢墨香萦绕,喜欢在书本发出的声音。

他和许红梅描述过书本的声音,一个人,必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图书馆里,图书馆越大越好,书架越多越好,最好是那种高到屋顶的书架,在一片寂静中,站在书架中间,吸气,尽可能吸气,吸到肚子不能再扁一点,吸到腮帮不能再鼓一点,然后双手交叉用力抱住后脑勺,一点一点分开,掌心摩擦过发根,盖住耳朵,继续往前划过,指尖划过耳朵,发出轰鸣,放开,然后就能听到书本的声音了。


“书本能有什么声音?”许红梅不屑一顾,“你都老大不小了,不要这么幼稚行不行,还当是在校园里面呢,还沉浸在你的风花雪月里面,能不能现实一点?碧荷家又买了套房子,马上又要换车,我们是比不上人家做大生意,回去总不能太寒酸吧!”

姨妹许碧荷和连襟刘康桥的爱情长跑终于结成了正果,刘康桥是姨妹的同学,高中毕业就子承父业成了一个小包工头。丈人一家不太看好两人的爱情,可世事难料,刘家碰上了拆迁,刘康桥抓住时机摇身一变成为房企高层。周成却依旧拿着死工资,日子过得紧巴巴。

周成知道许红梅的心思,本来家里她是老大,成绩也好,工作也好,什么都比许碧荷强,谁想两人婚后的状况全都倒过来,自己两夫妻辛辛苦苦赚一年还没有连襟年终分红多,原先人人羡慕的稳定,现在成了一块鸡肋。

“怎么会听不到呢?”周成轻轻抚摸着书脊,指尖在震颤。

“叮”,微信传来消息,打破图书馆的静谧。周成掏出手机,是许红梅发来的消息,晚上加班,不回家吃饭。许红梅越来越忙了,好像是从她被提升为主管之后就很少正常下班了,不能问,问就是活干不完,再问就是责怪,女人为什么忙,不就是男人没用吗。

周成看着屏幕上冷冰冰的“不回家”,他也不想回家,家在哪里?他没有回复,将手机锁屏,随手放在书架上,想了想,又塞回了口袋,不想看到手机,但又离不开手机。不能把手机放在书边上,一个喧哗张扬,一个寂静无声,格格不入,又何必强扭在一块。他抽出一本书,打开扉页,指尖滑过文字,却发现怎么也看不进去。

窗外,夕阳还挣扎着,不肯沉入群山的怀抱,半天的云彩都被染红了,艳得可怕,像血。他合上手中的书,轻轻放回书架。今天应该是看不进书了,周成轻叹一口气,空挥了挥手,算是道别。

五、

周成推开房门,侧身走进去,在玄关的换鞋凳上坐定,随手关上门。“砰”的一声,他原本笔直的身躯也跟着松懈下来,弯成了一个“C”字,索性俯身,坐凳下面两双拖鞋整齐摆放着。没有意外,他将心中最后一点侥幸抹去,换鞋、洗手,麻木地走进厨房,洗菜、切菜、点火、热锅、下油,“滋啦滋啦”声在寂静中有些刺耳,菜叶上的一滴水先一步跳入锅里,碰到了,炸开来,“噼里啪啦”。他退后一步,躲开飞溅的油滴。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灶台上火焰摇曳着身躯,努力想把黑暗驱散,终究无能为力,只能照亮小小的一个角落。周成看着火焰摇晃,把锅底烧到通红,可是锅里却依旧漆黑一片,热量能传递,可光却没有办法透过来。似乎是一瞬间消磨了烧菜的热情,他索性关掉炉火,把切好的菜又装进保鲜袋放回了冰箱。

回到客厅,打开灯。客厅的吊灯样式很别致,一根铜管一头吸附在顶端铜质圆盘上,一头如花瓣展开,开出六个小圆灯,六道柔和的光均匀地洒下来,洒在周成身上,交错开去,影子落在墙上,越拉越长。这盏灯是许红梅选的,她一眼就相中了这款北欧轻奢风,说变幻灯光的亮度,就能营造温馨浪漫的氛围,多好的创意。他拿起遥控器,开始调节灯光的亮度,从最亮到最暗,再从最暗到最亮,灯光不停闪烁变化。


许碧荷发来语音,哥,康桥今晚又有应酬,我烧了螃蟹、鲈鱼,过夜就不好吃了,我拿到老妈家里去,没吃的话就一起过来吃点吧。姨妹许碧荷经常回去,刘康桥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她不喜欢一个人待着,就常回娘家。

周成还没想好要不要回去,丈人许信然的电话就打进来了,“阿成啊,还没有吃饭吧,回来吃吧,小荷拿回来几个好菜,小梅说加班,你一个人不要烧了,赶快过来吧。”连珠炮样的话语传过来,周成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嗯”字,那边就挂断了。许信然一向这样着急,自从两个女儿都搬出去住之后更急了,找到点由头就让女儿女婿回家,幸好隔得不远,回去一趟也方便。

到了许家,许碧荷正在桌上挪移餐盘,这是她的仪式感,每次下厨总不忘记给自己的成果留下最美丽的瞬间,周成有些恍神,好像念书时的许红梅也是这样,把他给她送的花戴在头上,听他给她念的诗流下热泪,把他陪她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都画成画,锁进笔记本里,一切都恍如昨天,一切也都留在昨天。

“阿成,来吃饭了。”丈人许信然招呼周成上桌。

“小梅最近是不是总加班啊,你俩老大不小了,老这么忙,啥时候要孩子啊?”丈母娘一直想着抱外孙,可两个女儿一点动静都没有。

周成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吃饭,吃饭。哥哥姐姐都年轻,着啥急。”许碧荷接过话头。

“我还没说你呢,你这死丫头,康桥一天天都在外面跑,你也不上点心。你们这样,我啥时候能抱上外孙啊?”

周成和许碧荷对视一眼,默契地低下头,专心对付手中的螃蟹。

六、

周成再回到家已经八点四十多,打开门,屋里依旧漆黑一片,许红梅还没有回来,虽然猜到她应该没有这么早回来,还是不免有些落寞。他没有开灯,借着走廊里的灯光换好拖鞋,又随手关上房门,随着“砰”的一声,客厅陷入了一片死寂,墙上挂钟的“滴答滴答”声愈发清晰起来,他想起小时候的雨夜,父母不在家,他一个人缩在被窝里面,也是听着屋檐上雨滴这样“滴答滴答”不停落下来。妈妈告诉他,只要数到1000,妈妈就会准时出现在他身边的,他不停地数,1,2,3,4,5,6,7,8,9,10……然后记忆就开始混乱了,他的年纪还太小,总是搞不清楚59后面是50还是60,数着数着就数错了,于是又从头开始数,又错,再数,再错。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中,他忘记父母是怎么出现在身边的。

“滴答滴答”的声音在黑魆魆的客厅里面四处游走,一会落在墙上,一会落到餐桌上,一会从厨房里面爬出来,一会又好像是从阳台的花架里钻出来,他感到有些不安,这空荡荡的客厅里好像藏着什么,在黑暗中窥视着。他快步穿过客厅,把“滴答滴答”声远远甩开。

许红梅还没有到家,他一个人睡不着,便推开了书房的门。书房里的陈设很简单,一面顶天立地的书架,这是他的坚持,他不止一次和许红梅描述过他梦想中的书房:和房子一样高的书架,摆满了自己喜欢的书,随意抽出一本都是心头好,翻开每一页都能发现多年前的笔记,再读,再添上一些新的感悟;有一张实木书桌,书桌一定要大,大到能摊下四尺的宣纸,不用折叠宣纸,就可以肆意挥毫泼墨;还有一张舒适的椅子,可以坐,可以躺,还能随意滑动,从书桌边滑到书架旁,从书架旁滑到窗户边,不用走一步路。

许红梅靠在他的怀里,捧着他的左手,用她修长白皙的食指轻轻滑过掌心,她的指尖皮肤又滑又嫩,沿着他掌心的纹路一路上行,滑过指腹,摁在指甲盖上,把他的手指扳下摁在掌心轻声说:“在书桌边上放一个落地灯,就我们在宜家里面看到的那款斗笠藤条结构的立式灯;还要放一个懒人沙发,你在书桌上写字,我就躺沙发里看你,好不好?”滑腻的手指、崇拜的眼神、温柔的言语,他沉醉其中,以吻封缄。

“懂你,是一种难言的温柔,

入心、入肺、入骨、入髓。

懂得,即使不言不语,

即使山高水远,

彼此的心依然贴近,

惺惺相惜没有距离。”

他在她的耳边深情地念道。

书房里没有书桌,许红梅说我们不能只想着眼前,以后有了宝宝呢?总要爸妈过来搭一把手吧,住哪?房子就这么大,摆了书桌就不能放床了,装榻榻米吧,多点收纳空间。他没有坚持,坐榻榻米上也能看书。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斜躺在榻榻米上,却没翻开,只是盯着窗外发呆。窗外,新月如钩,挂在中天,散发着淡淡的银光,清冷、孤寂。

七、

九点十分,周成听到开门锁的声音,忙走到客厅打开灯,许红梅正推门进来,一脸疲惫,他迎上去,接过她手中的包,挂到架子上。许红梅换好拖鞋,起身时用掌腹在肚子上用力挤压了一下,周成问:“怎么了,胃不舒服,是饿了还是?”

许红梅摇了摇头,直接朝房间走去,卸妆、洗漱、换睡衣、躺下,周成默默看着她做完这一切,她的气压很低,当她不愿意开口时,他就知道她肯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发生了,他想开口问,又不知道应该怎么问,也不知道问什么,他对她的工作一无所知,也不熟悉她的同事。等她躺好了,他才开始洗漱,洗完顺手又用卸妆棉把洗手台擦拭干净,抬头镜子上不知何时甩上了一些水滴,有颗粒清晰的,还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倒影;有正在下滑的,歪歪扭扭,脸也扭曲得不成样子;有已经滑落的,只剩下一道道不规则的轨迹。他用卸妆棉去擦拭,镜子越擦越糊,大水珠全变成细碎的水点,再看洗手台,陶瓷表面上也全是水点,只是在灯光下不容易被发现,他扔掉卸妆棉,呆呆看着镜子上的水点,原本连成一片的水点迅速收缩,蜷缩起来,但还是在镜子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周成躺下去时,许红梅还在刷视频,一条消息跳出来,他没有看清楚,于是侧转了下身,问,“谁啊,这么晚还发消息过来?”

许红梅手指往上一划拉,把消息隐藏了起来,继续刷视频,“同事的消息,问明天的工作。”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烦死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在群里发消息,也不注意一下时间。”似乎是为了表示生气,锁了屏幕,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顺手又关了床头灯。

周成没有说话,在一片漆黑中,往许红梅的方向挪了挪,许红梅感受到他移过来的温度,在他手臂抬起准备摸到她胳臂之前先出声道:“累死了,睡觉。”房间里的空气随着话音落下而变得凝重起来,连呼吸声都能清楚地听到。

屏幕亮了一下,是许红梅的手机,黑暗中屏幕的亮光有些刺眼。许红梅似乎被惊醒,摸索着找到手机,解开锁屏,看了一眼消息,轻声嘟囔了一句,周成没有听清,她回复了消息,又锁上了屏幕,然后将手机重新放回床头柜,躺了下去,继续背对着周成。

周成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窗帘遮盖得严严实实,拦得住灯光,却挡不住声音,他听到远处高架桥上车子飞驰的呼啸,小区门口门禁升降杆放行的通报声,空调外机运行的嗡嗡声。他的思绪在黑暗中飘荡,在这些声音的包裹中,隐隐还有一些人声,他想听清楚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却又捕捉不到痕迹,甚至连是否有人声也不能确定。他盯着天花板,知道那里有星空款吸顶灯,可是连一点轮廓都辨别不出来;他侧耳听,知道许红梅就躺在那里,却连她的呼吸都捕捉不到。

在黑暗中,视力被束缚住,听力却可以无限延展,他听到无处不在的嗡嗡声,好像小时候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水压瞬间包裹住耳朵,透过耳膜,轰鸣声在颅内震荡。他越躺越清醒,越躺越难受,终于熬不住这暗黑的寂静,悄悄地起身,走出卧室透口气。

八、

周成推开玻璃门,走到阳台。城市的夜还没有完全睡去,远远近近的路灯散发出昏黄的光,将花架笼罩其中,似乎也被感染上了一丝睡意,低垂着头。夜风微凉,几片叶子还不曾睡去,正随风摇摆着自己的身姿,动作幅度很小,似乎不敢惊扰正在沉睡的花草。

他深吸一口气,想把城市不眠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发现花架横亘在他和栏杆之间,阻隔着他靠近。他不喜欢养花,更讨厌花架,花架很占地方,又不容易移动,底下堆积了一些难清理的枯叶残枝,还有飞溅出的泥点。

他把花架抬开,花架很沉,铁质的脚架在被移开时和瓷砖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在这深夜愈加清晰响亮,他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坚持将花架挪开。

他靠在栏杆上,双手紧握着冰冷的铁栏杆,夜风拂过,铝合金玻璃窗就在铁栏杆外,风只能从小小的窗口钻进来。他踮脚站在栏杆下面的横档上,把上半身完全探出窗口,双手张开,夜风完全包裹住他。

他仰头望天,今夜月色很好,稀稀落落只有几颗星星散布在夜空中,仿佛是遥远城市不曾睡去的几点灯火。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夜风的轻抚,像一只鸟儿张开翅膀,自由飞翔。

鸟儿已经飞过天空,

不留下任何痕迹。

----泰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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