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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每每父亲和娘说哪天要去哪儿去做客,那是一件让我们特别期盼、特别兴奋的事儿。虽然还没有到时间,我们便会憧憬着那一天美好的画面。
农历十月,表哥嫁女办出阁酒,邀请我全家“初奶咖”(苗语:去做客),又邀请我们全家一起跟着到新郎家“初刀秋”(苗语:做正客,我们本地汉族土家族方言称作“王咖〈客〉”)。
“初奶喀”是一句苗语,是一句主语省略的苗语短语,是苗家人红白事去贺喜或祭祀的统称,直译过来是:我们去做客!
苗家人好客,也好去做客。请客做客,对于苗家人是件大事,不管是喜事还是白事。
“满里当能啦!”“满里将黛帕啦!满里追奶咖拉!”(苗语:你家要娶儿媳啦!你家女儿要出嫁啦!你家要办喜酒请客啦!)
每每一到农历十月起,直到腊月,我们家的村村寨寨,总会喜事连连,嫁女娶媳、旧宅新建、新居落成、添丁弄瓦……一场场喜宴,你来我往,苗歌阵阵、唢呐声声,让村村寨喜气洋洋、异常热闹。
“过表啊,歪里包某噶湖酒哩,胆拉冬歪里将黛帕初帕秋!”(苗语:老表啊,我要请你来喝喜酒哩,到冬月里我女儿要出嫁啦!)夏天的一个清早,我上班路过县城的一家酒店,在酒店大门口前,恰巧碰到表哥,他快步走到我跟前来报喜。
在大半年前,表哥表嫂就开始张罗女儿的婚事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如此。生命之源,生生不息,周而复始,芸芸众生,人之自然。
01
孙女长大要嫁人成家了,我那八十多岁的二舅可高兴了,他早就盼着早些升级抱上重孙。这老人家一高兴呀,就在两个月前把这喜事告诉了我娘,让娘跟他这哥哥一起分享这天伦之乐,他像孩子一样,反复强调要让娘一定陪他这哥哥一起,参加他孙女的结婚典礼。
“牯崽啊,满仲炯包建话包噶湖酒哩,包朴胆拉固阿固鱼,包囊噶黛帕,初帕秋鲜囊奶木,包哈搜包标亚亚囊木初正客唻,胆奶多某落长里炯歪叉苟木湖酒……”(苗语:儿啊,你二舅打来电话说跟我讲,要请我们去喝喜酒哩,他说到农历冬月十八,他的孙女要当新娘子嫁人啦,他还邀请我们一家一起去当正客,到那天你回来接我一起去喝喜酒……)娘打来电话高兴地跟我说,二舅的孙女再过半个月要当新娘子嫁人啦。
“娘啊,老表囊黛帕初帕秋鲜啦?尼嘎一多木?”(苗语:娘啊,表哥的女儿当新娘啦?嫁到哪儿呢?)
“牯崽啊,囊朴尼嘎阿胜任雄勾落木,勾呆句鱼很,歪沙久念难初一多?”(苗语:儿啊,听说嫁到我们山后头的山后头的苗寨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也不晓得到底在哪里?)
“任雄”在苗语里,是个表示地域范围的词汇,即在什么一带的意思,相于我们乡下苗寨而说,泛指很远的村寨。我大致猜到了娘所说的“阿胜任雄勾落”是指与湘黔交界的苗家村寨,那的的确确是离我们的苗寨特别远。
要是搁在上世纪交通不便时,我们想要去“任雄”那地方赶个集,得提前一天走,紧赶慢赶也得走上一天一夜才能到。记得我小时候,父亲跟着我们寨子里的一个专做牛生意——按辈份我一直称他为“舅舅”的,到“任雄”那个苗寨集市买牛,来回走了三天三夜。
一辈子就在我们寨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娘,她所到过的地方也就是我们周边的十里八乡有姻亲往来的苗寨,最远的地方是父亲生前带她去赶集的乾州古城,和我带她去过几次的我们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任雄”一带,已经超出了娘所认知的距离范围了。
“娘,某阿代饶沙几段任雄木阿刀,阿道能囊老表送黛帕,歪窘某沙木阿道,噶奶木恩高恩登,汝呀?”(苗语:娘,你一辈子也没有去过“任雄”一回,这一次表哥嫁女儿,我带你去一次,去看看人家的苗寨习俗、山水风光,好吗?)
“牯崽啊,某窘歪木,农囊汝他久刀,歪窘固洋求鱼固九,阿代饶沙鱼多几段,某窘歪木,沙刚歪木噶奶恩高恩登!”(苗语:儿啊,你带我去,这样就太好了,我七十多快八十了,一辈子哪里也没去过,你带我去,也让我搭人家村寨看看山山水水、风土人情!)
娘盼着这一天,于是三天两头给我打来电话,不知多少次跟我反复叮嘱着说,或说到农历冬月十七月就回家接她先到县城,或又说冬月十八一大早就赶回去接她。我一一跟娘说,我这一年还有五天公休假,让她放心,我会提前请上两天公休假,早些回去的接她的,开车带她去“任雄”去看看。
娘口口声声地说趁着表哥这次嫁女儿,跟着一起去“任雄”的那个地方,去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其实我也知道在娘的心底里,还有一份难以割舍的亲情。知道娘会有这样的念头:趁着还能走得动的时候,去看看二哥,同二哥聊聊天、说说话。
娘有三个哥哥,外公外婆在他们兄弟姐妹年幼无知的童年里就撒手人寰,娘和小姨是三个哥哥带大的,然而娘的大哥、三弟前些年也因病也离开了人世。
在娘和小姨的童年里,最疼她们,也就是她们的二哥——我的二舅。为了生活,为了养活两个妹妹,我的二舅在那穷山恶水的苗家山寨里,从小承受的苦是不言而喻的。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没有父母依靠和疼爱的二舅,不得不挑起生活的重担。生存和生活的磨练,二舅无师自通、自学成才练就了不少生活生产的本事。他会泥工,砌砖封墙打灶台有两手;他是石匠,取石凿石,精工细活;他会木工,刨木装修扎地板做家具样样来;他是巧手,编箩筐做鱼篓精制耐用;他是行家,做豆腐炸豆腐、酿甜酒米酒,口味人人赞不绝口……
跟着二舅长大的娘,在耳熏目染中便也学会不少生活的本事,每每过年娘都会做出一锅上好的豆腐来。喜欢喝点酒的父亲,最喜欢喝的便是娘酿的米酒或高粱酒。
而今,娘快八十了,二舅已经八十多了。我父亲走了六七年了,我的二舅娘早在表哥上中学就病逝了。娘的五个兄弟姐妹只剩下他们三个七老八十的了。兄弟姐妹像小时候那样在一起嬉戏打闹的日子只有留在了回忆里,而今兄妹俩能聚在一起说说话,在这样的年纪里,年老休弱,腿脚不便,相互来往见上一面,便是一种最大的奢望。
年过五旬的我,似乎才更能体悟和够理解娘盼着表哥嫁女那天到来,又可以又一次见到她唯一健在的二哥的那份内心思亲之情。娘跟二舅这种血浓于水的手足情,这种见一次少一次且又难以割舍的手足情,不就是人世间最令人动容的血脉之亲吗?
02
女儿的婚期越来越近了,表哥表嫂一边高兴地筹备着婚礼,然而一边又不知请谁给女儿当“奶秋”(苗语:意为送亲娘)而犯了愁。
苗家人操办喜事,都想讨个好彩头。“奶秋”在苗家的婚嫁习俗里,是集财富、权贵、前程、子嗣于一身的象征,有一名理想的“奶秋”在女儿出嫁时,帮着打红色的婚伞保架护行,寓于着女儿女婿这个小新家,将来将会过上飞黄腾达、富贵盈门、儿孙满堂的幸福生活。
苗家人嫁女儿,物色一名理想的“奶秋”是头等大事。“奶秋”人选最好是自家的家族或亲戚长辈的婶婶、嫂嫂、姐姐等妇女,次之是最要好闺蜜好友。
表哥表嫂自二十一二岁结婚成家后,就离开乡下苗寨来到县城打拼,租下别人一栋三间旧平房,靠着舅舅传给做豆腐那点本事,白手起家在县城做起豆腐买卖。表哥表嫂夫妻俩在县城打拼多年,生意做得顺风顺水,赚得盆满钵满,多年前在县城买一块地,建了一栋四层高的大楼房,衣食无忧,一家子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
然而夫妻俩离开家乡寨子三十多年了,寨子家族里有哪些长辈适合当“奶秋”难以做到知根知底,就是觉得合适,也不知人爱愿不愿意帮忙。掰着手指儿数来数去几个备选人,还是觉得还是不称心不如意。
“让满老表囊帕唻,阿来尼久斋初事老表多唻!奶都督汝标如多,汝黛汝噶,汝奶汝妈,亚尼久斋初乖初都!”(苗语:请你表弟的老婆唻,那个在县城里上班的表弟唻!人家一家幸福美满,儿女双全,父母贵气,他还是在县城单位上班当官呢?)正当表哥表嫂一愁不展时,二舅突然想到我妻子,便当即点拨表哥表嫂。
“达囊呀,我般木般长,初几农召阿来老表多来?让包囊帕初‘奶秋’几都派谈了,几都派汝啦!”(苗语:真的是,我左思右想,怎么没想到我这个表弟呢?请他的老婆来当‘奶秋’没有讲了了,是最佳人选啦!)表哥恍然大悟,高兴地当着一家人说道。
“牯崽啊,满窘牛忙亚包建话落囊歪朴,包朴亚般木般长,般爹欧奶不鱼,恰哈对召让包大嫂好初奶秋,好帕秋仙戳塞,某灯洋囊大嫂朴,刚大嫂好初奶秋戳塞秋!”(苗语:儿啊,你二舅昨天晚上又打来电话跟我说,他说他思来想去三天两夜,怕还是得请我家大嫂〈我的妻子〉当送娘,给新娘子打红伞,你好好跟大嫂讲,请大嫂同意帮这个忙!)
于是,二舅亲自出马,打电话跟娘商量,请我妻子给他孙女当“奶秋”。舅舅是个懂礼数的人,要请自己妹妹的儿媳妇帮忙,那是要先给妹妹商量的,妹妹给孩子讲了以后,再让表哥表嫂上门郑重邀请。
“娘,欧来黛囊娘沙叭固九啦,哈初当奶秋?初奶秋几尼来阿高满让黛帕?好几刚包久高阿高勾不初奶秋?”(苗语:娘,孩子的妈妈已经五十岁的人了,还可以给新娘打红伞吗?给新娘打红伞不是年轻女子吗?怎么不让表哥女儿的闺蜜好友呢?)
“几尼囊,崽啊!奶山奶秋,里叉汝奶汝妈、汝秋汝兰、汝那汝勾、汝黛汝噶、汝标汝刀囊勾帕,最汝里刚尼把都来囊大嫂、凹哟奶妈,久里满过,打启汝!”(苗语:不是的,儿啊!人家选撑红伞的人,是要选父贵母贤、姻亲和谐、手足情深、儿女双全、福贵满堂的女子,最好是自己的亲戚,或嫂嫂,或婶婶、或舅娘,就是要自己的长辈来保架护航,后来新娘一家才更好呀!)
我见过苗家婚礼当天给新娘撑红伞的送亲娘,但不知道找个给新娘撑红伞的送亲娘会有这么多标准和要求,也难怪舅舅为这事辗转反侧好些天睡不好,或许表哥还不懂这些这礼仪要求,让我八十多的二舅费尽了心思,难怪他老人家直接给娘打电话。听娘说,请人家来当“奶秋”,不管多亲,必须是再三去请人家,这是苗家婚礼中一件很重要的事,得诚恳地求人帮忙的,一般由女方来选找的。
“娘,奶秋里农囊汝标,阿高黛娘恰初几刀呀?”(苗语:娘,给新娘打红伞的人标准和要求这么高,孩子他妈妈怕达不到要求呀?)
“包大嫂初刀汝很,就里刚包肯来。某盘恩了,满马尼阿挖阿屋能,沙尼来将沙将都,满改满不;满奶满木尼一高,沙尼满改满不,汝黛汝噶;满来打嫂打细尼东登东催,家奶家作,苏黛尼亚苏黛帕,满窘尼恰满几肯好,大嫂肯好,满窘几念念杰禾囊!”(苗语:我家大嫂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就怕大嫂不愿意。你想想看了,你爸在我们这十里八乡,能说会道,是个人人知道的有名苗歌师;你岳父岳母,在他们村寨里也是德高望重、儿孙满堂的人;你们两个也是走出山里到县城工作的人,有儿有女,有福且贵的人,你舅舅就是怕你们不愿意,要是大嫂乐意帮忙呀,你舅舅就笑掉大牙了!)
“包窘恩段,农几对里好。禾窘比高沙几东,沙几杰!某包包窘,阿高黛囊娘好初奶秋!”(苗语:舅舅看上,我们怎么都要帮。娘亲舅大,就不对了!你跟舅舅讲,孩子他们妈妈愿意帮忙当这个送亲娘!)
“牯崽啊,满来大嫂米事东都,歪沙好满窘念他久刀!满窘念满肯好包初奶秋,包念沙包票改!”(苗语:儿啊,你和大嫂懂事听话,我也为你的舅舅高兴哪!你舅舅晓得你们乐意帮忙,他一定会高兴地偷着乐,睡觉的梦里也会唱上几曲苗歌来!)
第二天,表哥专程来家里,以苗家人虔诚,请妻子来当这个“奶秋”,我和妻子自然应承下来,把表哥的女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妻子第一次被人家请当“奶秋”,自然也是挺高兴的。表哥表嫂走后,她不厌其烦问我那一天她要穿什么衣服合适,连睡梦里还在咿咿呀呀地说着。看着我对衣服着装不在行,她便跟二十岁的女儿探讨起来,娘儿俩商量了好几天才有了初步的方案,把我和儿子也给逗乐了。
于是,表哥女儿出嫁,妻子顺理成章成了最佳的送亲娘人选,那一天她将新娘子撑红伞保驾护行。
选妻子做“奶秋”,是二舅心底里最喜欢的事,娘也满心高兴。妻子知道她也十分高兴,为此对出席这样的盛大婚礼仪式特别看重。她说,“奶秋”这个身份很重要,也很特殊,着装既要庄重得体,又落落大方。这可难为她了。
03
农历十月十九那天,表哥表嫂要为女儿操办出阁酒。
“囊满老表朴呀,奶黛尼刚好哟久钱噶帕秋呀?”(苗语:你表哥跟说吗,新郎给多少彩礼呀?)十月十七晚上,妻子知道我第二天要去表哥家帮忙,于是突然地这样对我说。我知道现在的女人对于婚退,最为想知道的也最好奇地无外乎就是彩礼这样的事了。
“奶汉刀抽禾桌,沙汝耐奶,噶帕秋刚落刚要尼阿来礼生,很某很歪就汝很!”(苗语:问那些干什么,也不好问人家这些,彩礼只不过一种礼仪,相互尊重就好了!)
“阿肉能,奶来来将黛帕,要几刀欧不固万启。满老表汝奶汝马,奶黛尼沙汝奶汝马,奶对尼几满刚要囊,哟奶某奶包恩!”(苗语:现在,大伙嫁女儿,少不了二三十万起。你表哥家庭条件好,人家新郎家庭条件也不差,彩礼不会少,要不过两天你问问你表哥!)对于彩礼,总是女人敢想猎奇的花边话题,妻子似乎要打破砂锅一定要问个清楚。
“天价彩礼哪!这家人娶个媳妇前前后后不得要花上五十多万,那还得了,这个彩礼数,不是大户人家,除了贷款,那得就得去抢银行了!”我觉得这风气不好,于是没好生气地跟妻子说。
“阿肉能,来来尼囊。包楼多,最要里刚欧固万启!”(苗语:现在呀,个个都是这样的。我们“不噶”那边,最少要给二十万起!)妻子说起她们“不噶”的彩礼行情,义正严辞。
“满不噶黛帕都来卖亏,农囊满米来插娘帕,奶娘秋!奶刀来帕,几念满后哟勒比帐木?!”(苗语:你们“不噶”女孩子比人家都金贵,这么多不知能有几个人能娶得起老婆,结得起婚!娶了老婆,不知需要用多少年来还债?!)
我们苗家的九营十八寨,按聚居的地域大体上分为“不嘎、鬼久、乖扎”三个不同的部落体系,这三个聚居的苗族部落体系在说话发音、生活习俗、衣着服饰、婚丧喜庆宴席是有一些区别的。
我们整个县是以苗族为主,汉族在这里倒成了“少数民族”了。以县城为坐标,我乡下老家寨子跟舅舅家寨子都一同居住在县城的东部或东偏北角,属于属于“乖扎”部落体系,而妻子刚属于“不噶”部落体系,他们村寨居住在县城以西南部。“鬼久”部落系列泛指则居住在与贵州交界处的西部村寨里。
在苗族婚嫁的彩礼上,妻子他们“不噶”要的数额最多,“鬼久”部落次之,我们“乖扎”部落相对要少得多。听妻子说,她们娘家附近寨子的一户“不噶”人家嫁女儿,男方送了三十八万彩礼,另外还为新娘添置了价值两三万的“三金”和一套价值五万多的苗族银饰。
苗家人把女儿的出阁酒叫作“松酒秋”或“包酒秋”,意思是男方家感谢女方父母养育女儿之苦,得请亲朋好友好好吃上一餐,喝个够。
新娘的出阁酒的酒肉都是男方准备好送过来的。
男方总会提前一两天把酒肉送来,少刚一百斤猪肉, 一百斤牛肉,十几只鸡和十几只鸭,酒有自家配制的散装米酒或包谷烧,也有五六件店铺上购买的瓶装酒和饮料。家庭条件好又好面子的男方家,有直接抬一头两三百的肥猪来,再把家杀好的三四百斤牛肉挑一半过来,有的还另外牵上两头羊过来。
苗家人办喜事,尤其是“乖扎”苗家人办喜事,总要买上一头有三四百斤肉的牛来杀,猪自然也会买上三四头。酒席上不管猪肉、牛肉、鸡肉、鸭肉,要不让客人吃到见底才添加,那一定会被来客说“波都散跟”,或说“尖打尖汝”(苗语:都是太小气的意思)。
办出阁喜酒宴这天,女方会作东大摆宴席邀请所有亲朋好友来吃席。来祝贺吃席的宾朋可不能空手而来,多年前女方的亲朋好友或扯上一块上好的布皮,或奉上一床上好棉被,或做上几双千层底新布鞋……
农历十月十八这天,我们都提前一天到表哥家帮忙,筹备十九那天的酒席事宜。因为酒席是在县城里办的,只要提前一天就够了,男方送来的猪肉牛肉可以请菜市场的师傅帮先处理好了,只要直接让大厨炒就可以了。
要是酒席是在乡下的寨子里办,那得提前三天左右准备,杀猪杀牛、宰鸡宰鸭、做豆腐炸豆腐……要准备的事很多,大伙总得要忙个好几天准备。
农历十九天这天上午九点左右,新郎带着他的迎亲队伍来了。
新郎一伙在苗老司的带领下,抬着一个个扎着红纸或红布的抬礼盒,抬礼盒上先铺了一张红纸,再铺上一层大白米,白米可就是真金白银了。
一个抬盒上黄金精致打造的项链、戒指、耳环,在红纸白米上闪闪发光,特别耀眼;另几个抬礼盒上,摆放着为新娘准备一套苗家特制的绸缎嫁衣、头帕,还有一套完整的银饰,这银饰随着几年年轻黛催(苗语:年轻后生)走动的步伐,玎玲作响,清脆悦耳;最后一个抬礼盒,便是一叠叠红红的百元大钞了,用红头绳绑成一小捆一小捆的,谁都知道那是一万绑一捆的。前来迎接的亲朋好友,不管是年长的嫂嫂、婶婶,亦或是小姐姐、小妹妹,看过金银首饰,最关心还是这成捆成捆的彩礼了。
“阿固欧万鱼!阿固欧万鱼!”(苗语:一拾二万八!一拾二万八!)还是这些婆婆媳妇们眼力好,成捆捆的彩礼,她们竟然一下子就给数了出来。在她们说话间,迎亲的队伍在我们拦门酒前停下来脚步。
“呢……喂……,歪沙包满不秋刀……”(苗语:呢……喂……,我们放歌对你们说……)拦门酒前,表哥表嫂请来的苗歌师首发制人,唱起热情洋溢的欢迎苗歌来。我们的苗歌师刚一收曲,新郎方的苗歌师,在随来迎亲的四个年轻的女子耳边耳语数秒后,四个年轻的女子便张开了歌喉,放声唱起了对歌,这陈容似乎已呈压倒我们之势。
拦门酒前,女人在唱苗歌,新郎的伴郎一个接一个,端起那一长串酒喝了起来,一杯一口,苗家汉子的豪情之饮在他们抬头仰脖间表现得淋淋尽致,不一会功夫,数十杯白酒见底了,伴郎很快要突破最后防线。
“红包!红包!”这时伴娘刷地闪了出来,站成一长排,守住最后防线。说话间,新郎扬起了手中红包,砸向伴娘,伴娘只顾捡红包去,新郎和他的伴郎直接进了新娘家中。
“这些见钱眼开的伴娘,太不谱了,让新郎伴郎不费吹灰之力就突破最后防线!”现场里,大伙欢呼着数落起伴娘。伴娘扬着捡到起一个个红包,任凭大伙说。
04
女方的出阁酒,新郎的迎新队伍自然是“正客”(苗语:贵宾、贵客之意)。
新郎的迎亲队伍进了家门,表哥表嫂便吩咐厨房赶快开席。负责安席的人,便引着新郎的迎亲队伍围好一张一张四方桌前,十人一桌。
说起苗家人的宴席,异乡的客人或朋友,一定会脱口而出“长龙宴”,其实不然。“长龙宴”最初是苗家宴席的无耐之举,是贫穷人家的代名词,并不是代表苗家人宴席的最高礼仪,这种流水席的“长龙宴”其实是苗家人最穷困时期的待客宴席。
在“乖扎”的苗家宴席里,你再也看不到电影或短视频里所谓的“长龙宴”。“乖扎”的苗家人最鄙视的就是“长龙宴”,“长龙宴”在他们心眼里,是睢不起客人,不尊重客人的表现。但凡到哪个村寨里,要是主人家摆起了“长龙宴”宴请客人,来做客的舅舅,准会第一发话骂人,脾气大的的舅舅,准会带着他带来的亲友掉头就走。
要是你在“乖扎”苗寨做客,主人家一定要你围桌就餐,而且餐桌旁边或桌后,绝不允许有人站着等待。就餐间,还会安排能说会道的自家兄弟来陪席,劝酒劝菜,让你吃得开心,吃得好!要是餐桌不够,其他客人暂时不能入—座就餐的,可以到火塘或有火盆的房间等待,站在后面等着就餐的客人,会被人说不礼数或缺教养的人,尤其是“乖扎”村寨部落群的。
新郎迎新的客人落坐后,七八个人帮厨房的,一个提着一个铁筒,筒子装着刚出锅的香喷喷的鸡鸭鱼肉、猪蹄扣肉……,舀一瓢放进餐桌上的大碗里。另外一处,陪酒的人也上了座,打开酒瓶倒满一杯杯放在客人的前面。
“奶叉朴阿启满一满阿,张公治天,李公治地。奶亚几叉,周文王几叉初秋,周武王几叉初兰,打斗打启初秋初兰,办代办噶,满奶满昨,爹容爹朝……”(苗语:话说开天辟地以来,是张公治天,是李公治地。人们还相传,是周文王号令男女结亲,是周武王号令男女成家。普天之下开始男婚女嫁,生育繁衍,生生不息,龙凤呈祥……)这时,苗歌师又开始“朴都秋”(苗语:婚嫁话,讲话要讲究押韵和工整对称,琅琅上口)了。他的滔滔,讲了一段又一段,一层又一层,从开天辟地说起了苗族婚嫁的起源和历史故事。
“尼囊,尼囊,朴洋朴配,我囊满爹秋爹兰,亚亚打细噶满爹容爹朝,爹乖爹都!”(苗语:是啊,是啊,词达意美,我们和你们因缘成亲,大家一起成龙成凤,富贵相随!)主人家的苗歌师说完,客人的苗歌师先赞美一番,便开始开讲回敬,来而不往非礼也。
“湖酒啦,湖酒!打细召阿斋酒能,干!”(苗语:喝酒啦,喝酒!大家一起喝了这碗酒,干杯!)直到听苗歌师发话开席,大伙才一起端起手中的酒碗,跟着苗歌师一饮而尽。自此,酒席才开席。
05
第二天,农历十月二十。这一天早上,表哥女儿正式出阁离开娘家,嫁出去,成立自己的小家。不是哪个民族的女儿,都会哭嫁,都爱哭嫁。真正到了自己要出嫁了,要离开自己父母亲,嫁到公婆家,那份生离之伤,一样油然而生,那不舍之情油然而生。
当唢呐一响,随苗歌师唱起了送嫁苗歌,苗老司(苗家道长)说起了嫁人之规,说起了新人祝福时,兄长或弟弟俯身准备背起姐姐或妹妹出门时,没有哪一个新娘子能忍得住不掉眼泪的,没有哪一个姑娘家不哭成泪人的,这或许是生离的感伤吧。
把女儿送出门那一刹那,表哥俯在我肩上哭了,表嫂趴在我妻子的背后哭了。这一幕,看得让人心酸哪!
“妹崽啊,他奶某休落囊奶,西奶禾般爹标爹刀,靠黛靠噶,爹容爹朝,爹乖爹都木禾……”(苗语:妹崽啊,今天你离我成家,明儿你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成龙成凤,飞黄滕达……)表哥牵着女儿的手,用咽哽腔语为女儿祝福。然后,只见他掏出一大捆百元现钞交到女儿手上,看那样子,足足超过新郎家送来的彩礼一倍还多。
要来表哥悄悄告诉我,女儿刚成家,女婿也是刚工作三四年,他们还没有能力在县城买房,我就把自己做生意积攒多年的钱,分一半给女儿,凑成个三十万,帮女儿小新家起个步。
难为天下父母心!然后表哥表嫂将女儿的手交给我的妻子牵起来,让他们儿子背起姐姐出门。
二舅表哥比我大一岁,生有一儿一女,老大女儿大学毕业后考入我们县城一个事业单位工作,儿子晚两年大学毕业,参加国考成功入职一个州府的电力部门。准女婿在我们县城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当老师。
初中毕业那年,成绩还不错的他在中专预考选拔赛中入选了,但在最后的中学毕业会考名落孙山了。他没有再去上高中,因为他在念中学二年级时,我的二舅娘因病医治无效而离开了人世。初中毕业没有考上中专的表哥,便留在家里跟着舅舅学做乡村农活。
几年过后,刚刚二十岁的表哥就表嫂结了婚。他们这对年轻夫妇有干农活小憩间隙,常常说起在农村干那样的农活,一两年过后,在苗家乡野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表哥,农民这行当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于是,他悄悄跑到我家里,跟我父亲和娘说,想到县城闯荡一番,寻求一条生财之路。父亲嘴上说支持他去闯一闯,就问他到县城要干点什么呢?不会去当苦功挑土搬砖吧。
表哥跟父亲和娘说,他跟舅舅把做豆腐这一门功夫学到手了。做吃的生意,只要不怕苦,总能挣到钱的。父亲和娘支持他们到县城晨做豆腐生意,知道舅舅一时也拿不出什么钱来,父亲和娘便将自己积攒的七十五元资助表哥。
表哥拿着不到千元的本钱,走出大山去县城闯荡,租房买设备买原材料,开门做起了豆腐生意。他们俩从小打小闹开始,一点一点积攒。表哥表嫂靠着做豆腐这门生产意,赢得声誉,县城人们都喜欢他做的豆腐,都说他家做的豆腐好吃。
也许是天遂人愿,夫妻俩在县城打拼三四年后,县城兴起发展旅游业,而且一年比一年兴旺,夫妻俩做的豆腐需求量越来越多,夫妇俩便起早贪黑干着,没几年就赚得钵满盆满,在县城立了足,在城边买了一块地皮,盖起两栋大楼房,一栋用来做豆腐作坊和居住,一栋全部租给别人居住或做其他生意。
农历十月二十那天早上,表哥送给女儿陪嫁的嫁妆价值我们当地已经数一数二了。新郎家也按苗家习俗“召秋”(苗语:意为感谢新娘养育之恩和陪嫁之礼),这场感恩习俗“召秋”,一是感谢红娘或媒婆的牵线搭桥之恩,二是感谢“奶秋”(送亲娘)的送福送贵、送子送孙之恩,三是感谢新娘娘家父母的养育之恩,四是感谢娘家兄弟的陪伴之恩,五是感谢娘家“正客”的相送之情。
妻子第一回当“奶秋”,收获新郎家送的一个月月红大礼包,高兴地像个孩子一样。那天晚上,回到家后,便请我、女儿和儿子,一起去夜市宵夜,烤上了一桌味美的烤牛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