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孩子(纪伯伦,冰心译)
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
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
他们是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
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
你们可以给他们爱,却不可以给他们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蔽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们在梦中也不能想见的。
你们可以努力去模仿他们,却不能使他们来象你们。
因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昨日一同停留。
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在无穷之间看定了目标,也用神力将你们引满,使他的箭矢迅速而遥远的射了出来。
让你们在射者手中的弯曲成为喜乐吧。
因为他爱那飞出的箭,也爱了那静止的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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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弦之箭
为什么父母会含辛茹苦地养育我们,盼着我们长大,然后心如刀割地把我们送出家门,明明知道出了笼子的鸟儿再也回不到自己的怀抱?我问年迈的母亲,如果今生重来,还会不会让我就这样远走高飞。
母亲说,“会的。把你留在身边固然是一种活法,但你就永远不知道你所有的可能。”
我想起纪伯伦的诗歌。母亲没有读过,但是她懂。我是那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父母是那静止的弓。
他们用了一股神奇的力量把我射了出去。我身上打着在那以前十七年时光和那片土地的烙印。那些烙印在我随后多年的时光里时浅时深,但是它们从来不曾消失。
我清楚地记得我离开家,离开父亲所在机关大院那天的场景。那天父亲单位又派了司机胡叔叔送我和家人到长沙。
我们一家人早早起床,像过节一样隆重地吃了一顿团圆饭。九点左右我们下楼。那是个炎热的好天,一如湖南所有不下雨时夏天的日子。那天太阳挂在头顶,万里无云,但是站在树下,已经可以感到一点点前来探路的秋风。我站在那里,不知道那一次转身,再回来我将永远成为那个院子的过客,只有寒暑,我将再难看到故乡的春花和秋桐。
我肯定已无法准确地描述当时的心情。我想那颗少女的心里同时在唱着悲伤和快乐的旋律。与我同行的,还有我几件旧衣服和一些非常简陋的日用品。对那些东西的记忆就如那些东西本身,都已经消失无几。我的心里装满了深深的骄傲,也装满了难言的焦虑;为那将要到来的更好的明天感到兴奋,也为那渐渐褪色、永不再重逢的昨日感到悲伤。
汽车发动前我二哥说的话至今还回荡在我的脑海,胡叔叔在催我们上车,二哥却把正准备上车的我按住,轻拍着我的肩膀,那清晰的声音似乎仍在耳边:“亲爱的妹妹,你好好看看这些房子,这些砖,这些楼梯、树木、天空、草地,还有我们,每一个相伴你到今天的人,你一边看,一边深深地呼吸,让我们紧贴着你的心。...... 因为当你再回来时,你的生活将永远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这里的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再一样了。”
“人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那时候我怎么会懂。只是很多年以后我会对我的女儿也这么说。我傻傻地看着二哥,思绪翻滚,却无言以对。
在长沙火车站“2次特快列车”的月台上,我和二哥和父亲依依不舍地道再见,母亲、大哥和大嫂陪我一起坐上这趟曾几何时让千万中国人热血沸腾的火车去北京。火车在夜色中呜呜地启动,父亲在迷蒙的灯光下慢慢地挥手,另一只手擦着眼睛;二哥跟着火车跑啊跑啊,跑几下又跳几下。父子俩都还那么年轻俊美。我搂着我的母亲,头靠着大哥,不停地挥手。清晰一如一场昨日的电影。
当年“1次特快列车”是从北京发往长沙的车次,“2次特快列车”是从长沙开往北京的车次。从长沙到北京,或从北京到长沙,单程24小时。以后大学四年我每年寒暑假往返两次,如果没有数错的话,这辈子我乘过11次“2次特快列车”,10次“1次特快列车”。1989年我大三那年曾经多回过一次家。1991年我结婚后乘“2次特快列车”第一次从北京出国,那将是一次更加刻骨铭心的启程,记载着一次没有归期的分离。
(注:当年火车车号的排定根据上下行。离开北京为下行,车次是单号;开往北京是上行,车次是双号。长沙在当年有着特殊的地位,“1次特快列车”和“2次特快列车”于1975年通行。)
那是我和母亲平生第一次坐火车,火车经过湖南、湖北的丘陵、田野、湖泊,跨过长江然后在祖国中部广阔的平原上驰骋,一路上喇叭里播放着欢快优美的歌曲,车厢里家长里短的说话声、玩扑克牌的欢呼声和洗牌声此起彼伏。唯有我们四个静静地坐着。母亲的心,我至今不敢去深想,她一定是痛的。好在大哥对她无微不至,准备送我到北京安顿下来后还带她和嫂子去大连和天津游玩。
那天的“2次特快列车”带着我第一次走向远方,我带着心里那个模模糊糊似懂非懂正在成人的自己,一个坐在车厢里看着窗外发呆的傻傻的女子。
那时候在我们所认识的世界里还没有出现过空调,火车的窗户大多时候开着,迎面吹打着热热的风,从湖南湖北带着湿气的热风到河南河北干干的热风;风带着我的头发不停地打着我青春的脸,黑夜过去,晨光来临,我目不暇给地看着窗外掠过的红土黄土,大米高粱,草木河山,看周围所有的同行者,看我身边很快将要分离的亲人;想着北京那神圣的土地,想着我将要面对的许许多多的陌生人。我该是怎样的浮想联翩,又一片懵懂。
如今穿越三十二年的烟云,我一边在这明净的秋日里写字,一边远远注视着当年那人声鼎沸的车厢里懵懂的我。一切声音都已在记忆中褪去,一切因果都无法重来,我只依稀看见自己,那个正随着“2次特快列车”驶向未来的发呆的女子。
我的个子不高,大头大脸,戴着一副眼镜,别人看着,也许觉得我有点像只熊猫那般可爱。虽然我内心波涛汹涌,但是却完全被掩饰在我一脸的笑容中。我长着一头乌黑的秀发,映照着太阳和青春的光芒,它盖住了我充满疑问且试图不断探索的大脑;我带着一双好奇而善良的眼睛,还带着稚气天真,眸子里反射的是那颗充满感激和渴望的心。我来自一片贫穷却不贫瘠的美丽的土地,那里的人民历经沧桑,却不失勤劳善良坚韧。他们带着昔日楚风的情怀与浪漫,湖湘文化下的大义、激情与理性。
我带着所有这些与生俱来的烙印,虽然那时候我对此并无意识,也无法意识到不管我走到哪里,我的根永远是一个强大的磁场,它将一直对我召唤,让我高飞,也让我回归。我与生俱来的一切,我的身体,我的大脑,我的家庭,我的口音,我对自然、对造化给与的美的爱,我的自信,我的自卑,我的多愁与善感,我的呐喊,我的渴求,我的疯狂,我的原动力,我的陷阱,我的爱,都与我与生俱来的密码和磁场有关。
可我只是那个似懂非懂的傻傻的女子。我必须离开,远远地离开,才能慢慢看懂,慢慢解码,并慢慢接受冥冥之中生命的安排。
我是那已经离弦的箭,我将千山万水的寻觅,不管最终在何处安身,我都将不断回望,望那停在那个夏天的弯曲静止的弓。那一天父亲还在月台挥手,我已离他越来越远;母亲还坐在身边,可是我正理她而去。似乎我从来没有好好地拥有过他们,什么都没有给过他们,我怎么就这样走了?不再是他们膝下那个蛮横无理的女儿?
人说小儿不怕虎,可是我已经不小了,已经懂得怕了啊。那陌生的远方,“2次特快列车”,下一站,你将把我带到哪里?
写到这里,第一章结束,巾短情长,我真想回去,回到羞山脚下,桃花江边,回到我的泥房,再演一次,我们的戏,我们的剧本,原班人马,一点儿都不变。
只是我会更爱你们,对你们更好,请求造化更早让我懂得这一切,懂得你们给我的爱,懂得那爱的密码,并更早就给予你们更多、更深情、更狂热的拥抱。
(第一章《与生俱来》第一稿完。全书未完待续)
湘伟
2018年10月5-5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