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半那年,随妈妈回了南方。离开学还有段日子,我俩依旧如往年一样,住进了外婆家。外婆家的日子,是一个孩子撒娇卖萌求抱抱的好时光。我有两个舅舅,一个阿姨,还有无数的阿公阿婆。又是第一个孩子,全家宠着抱着,好不幸福。邻里都好笑,这个在北方长大的孩子,会把阿公买来的甘蔗拿去烧火,以为那是柴火;嚼着闻了又闻的豆豉(一种南方零食,用糯米和南瓜丝酱辣椒等蒸熟晒干,呈深棕色)还问阿婆,为什么这里的粑粑屎可以吃;吃着比水饺小了好几号的馄饨,总是嫌弃馅儿太少。如同咱们看外国人一样稀奇,邻里阿公阿婆经常逗我,闹出不少笑话。直到现在去外婆家,还会被笑小时候的糗事。只是随着年岁渐长,很多阿公阿婆都老了,故去。会叫我小北方的人越来越少,偶有几个认出的,念叨一句,大了是个大姑娘了。而那些曾经把我糗哭的阿公阿婆们,少了,不见了。
我以为,今年就像往年一样:提前回家过年,过完年,读了书就回北方。我以为,爸爸说的该回家读书了,就是回家由老师领着读完一本故事书,可能比妈妈给我读的故事书厚一点故事精彩些,要花的时间多一点,不管怎样,读完故事,我又可以回北方。就像记忆中,三岁那次的读书。妈妈带着去幼儿园,因为是临时去的,没有多余的凳子,我要带上自家小板凳。妈妈带着去了一天、两天,第三天,等不及妈妈来接,我便抱着小板凳,背着阿婆买的空书包,从幼儿园一路哭回家,我不要上学不要上学。幼儿园离家挺近的,大约几百米。正巧,那天外公在田野里放牛,牛在啃草,我在哭吵。眼泪迷糊了视线,边哭边问外公,阿公,怎么办,路不见了。哭笑不得的阿公抱起我,放在牛背上,毛刺刺的,一下子就止了泪水。妈妈无奈认同了我的任性,不再强求我去上学。等爸爸的探亲假一结束,火车又载着一家奔去了北方。五岁半的我,以为,这次也如那时短暂的读书一样,只等秋天来,就可以回去找小蒜头了。
只是,这次从盛夏等到初秋,田里的麦穗弯了,树上的桔子熟了,红了的石榴裂开嘴笑着,我却住进了离外婆家远听说是我出生就造好的陌生的房子里。爸爸的原话是,要让孩子生下来就有瓦遮天,有席安睡。爸爸在原来爷爷的老屋地基上,买了地盖了房。他说他要回家。爸爸三岁失怙,姆妈改嫁。老屋和大片土地被生产队里重新分配。说到这段往事,家里有个很神奇的地方。我们家三口人,三个姓。有时候试卷上课本上要家长签字,爸爸在家都让他签。他就问我,签郑好还是叶。我说,你身份证上是什么签什么。我不跟爸爸姓,也不跟妈妈姓,而是和爷爷一个姓。每每这么跟同学解释,他们更疑惑。你爸爸难道不和爷爷一个姓么。奶奶改嫁后,爸爸随了继父姓。我出生后,爸爸说让我随了亲爷爷的姓吧。之后,爸爸结婚买地,开始造小楼房。那个时候,1988年。村里的道路汽车开不进,拖拉机陷进泥地里。只能靠几个舅舅叔叔伯伯帮忙,扛,背,挑,独轮车推,一趟趟往返来回。妈妈挺着大肚子,帮着小姨做饭,外公外婆采买帮忙。爸爸远在北方部队,担心妈妈,操心造房进度。80年代末,电话尚未普及,更别提手机了。一封封的信,从北方搭上火车,运往南方。一来一回,正好一个月。我问妈妈,都一个月过去了,要商量的事早就变了,为什么还要事无巨细地给爸爸写上。妈妈说,哪是和他商量啊,就是跟他讲讲家里的事,他喜欢。爸妈的信,无非就是那几句,钱够么,我给家里寄钱了,你那边天气怎么样,身体还好么,我挺好的,爸爸妈妈也挺好的,后来肚子里有我了,加上一句,孩子挺乖的。这样的信,一月一封。除去过年的探亲假,七月份的一次假期。一年只能跟爸爸见两次。妈妈说,一年开始两三封信是告诉爸爸别担心家里的事,后面两三封信就聊,探亲假批了,差不多日子该回来了。其实,一年一年也很快过去。这只是妈妈宽慰爸爸的话。
妈妈在我四个月以后,跟着探亲回家的爸爸,一起去了北方。北方的大水蜜桃大苹果各种大枣酸枣花生桂圆,把妈妈吃成了一个160斤的胖子。现在妈妈还逢人就说,我眼睛大是她吃了一堆桂圆的功劳。直到快临盆了,爸爸才带着怀着我的妈妈回南方。回来的火车上,看着八个多月的孕妇,在人挤人的车厢里,爬上最上层的卧铺,肚子都快碰上车顶,爸爸整宿不敢睡觉,过一会就看看,问问。那时候还是绿皮火车,要坐上三天两夜。爸爸说,那几天每时每刻担惊受怕的,所幸我挺乖的,知道照顾妈妈。
后来的后来,房子也造好了,我也出生了。直到我五岁半,才算是真的住进了爸妈为我遮风避雨的房子。这房子,是爸爸想落叶归根,是妈妈辛苦操劳,是我有了一个叫家的地方。从此,我和这个地方就生了联系,有了羁绊,无论去到哪个远方,我都会想起它,想回来,想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家的意义,现在却懂了。
选了个好日子,我们搬进了新家,也开始了我和妈妈两个人的生活。爸爸担心安全,房子周围修了高墙;担心我们无聊,买了彩电;担心不能及时收到我们的消息,装了电话。我还小,真的不知道害怕。一栋房子,就我和妈妈两个,周围的邻里还是陌生人。彼时,妈妈还是20多岁,现在想想,真的佩服。既要当个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温暖娘,又要装成孩子那个长期不在家使她缺少安全感缺少父爱的靠山爹。
换到我身上,我现在能从地基开始,克服各种困难,找人找材料,讨论房子构造,内要沟通木匠水泥匠,外要对比采买最经济的一切物事,还要遵照民间的一些习俗安排工事,直至房子完工么?我现在能在陌生的环境里,没有父母兄长扶持男人长年不在家的地方,独自抚养经常惹事不听话调皮捣蛋的孩子,发烧感冒半夜骑着自行车跑卫生室添衣加被寒暑四季担心她的健康;上下学路上屋前屋后玩耍担心她的安全;和同学闹别扭哭着回家嚷被谁欺负了忧心她的学校生活,一面排解她的委屈,一面批评她不该和同学争闹;看着因为作业没完成被老师打红的手心,心疼的眼泪掉下来,还要强装生气紧绷着脸让她在墙角站着面壁思过么?不,我可能不够。
我总嚷着要为了梦想离家出去闯荡,直视妈妈的眼睛,却忽视她眼里的忧心,大声地仿佛要宣告全世界,看,我是为了梦想,才不顾妈妈的期盼和担心,多自由多让人羡慕,多冠冕堂皇呀!
我问妈妈,你有梦想么?妈妈不答。我更加坚信,妈你自己没有梦想,为什么非要阻止我追梦。你没有梦想不懂,这是一种召唤是一项神圣的使命。妈妈听了半饷,看着眼前这个大声质问她,意气风发满心憧憬着梦想任性得不行的孩子,抱着她说,梦想我没想过,在你外婆家时,每天想着要多干活多帮忙外婆,照顾弟弟妹妹,后来嫁给你爸,有了你,想的是这个家,照顾你,担心你,看着你好好的。如果梦想是一种召唤一项使命,那你便是我的梦想。
我的妈妈,就像一个女超人。把我扔进这个世界,在我手足无措时,遇到危险时,披上超人的披风,闯了进来,呼一声,跳出那个既定的世界,远离危险远离一切的恶。她所能做的就是,在一切恶的时空间隙中,为我劈开一道善的空间,待我心绪平定想出解决办法,或在大大小小的战役中,给我一切她所拥有的资源,不断提高能力升级系统装备后,又将我扔回那个世界,完成那场从出生就属于我的必须全力以赴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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