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恭喜!恭喜族长,贺喜族长,陈觉明老爷中了秀才!小的特来报喜!”
报喜的瘦差役敲着锣,小步快跑进了陈家村族长陈德全的家。只见他躬着身子,长辫子绕在脖子上,久经磨砺的嘴皮子如吐豆子一样。
“你说啥?”陈德全身子颤抖了起来,生怕自己听错了,咽着唾沫说,“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瘦差役仍旧带着喜色重复一遍,但调门却提了不少,吐字是字字清晰。随着最后一句话说完,他的笑脸如花一样绽开,好像中了秀才的不是陈觉明而是他自己。
瘦差役深知,这个时候他得的赏钱和老族长的心情,和他脸上露的笑,是密切相关的。所以他又赶忙接着说喜话,讨这位族里最有权威的老人的欢心。这个差使可是他抢先挣来的,陈家村几百年没出过秀才,这次破天荒头一回,这赏钱能少得了?
“老族长,咱村是要发达了,陈老爷能高中也有您的功劳。日后陈老爷进省进京再高中,那可就是朝廷命官了,不仅整个陈家村,就是安平县也要沾陈老爷和您的光。”
瘦差役的一番话说得很有水平,不愧是专业吃报喜这碗饭的。考中秀才是喜事,而他说的中举人登金殿,自己的名声也能传遍整个县,让陈德全心里一荡一荡的。
“借吉言了,这是喜钱,一点心意,别嫌少。一定要留下来,农家没啥好吃的,薄酒还是有的,大老远过来,真是辛苦了,一定要留下喝杯酒解解乏。”
陈德全从惊天的喜悦中挣扎了出来,颤抖地接过二儿子陈知礼递过来的喜钱,深呼一口气,平复可了心境后,把钱塞到了瘦差役手中。瘦差役手托着红包,轻轻一颠量,知道了喜钱的多寡,不禁眉开眼笑,连忙道谢。
陈觉明中了秀才,这对陈家村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全村像过年一样,家家户户开始准备庆祝。大家为什么这样高兴?原来这安平县有十个乡,每个乡都有几十个村,打康熙年间起安平县就出了不少的秀才,中举人的也有几个,中进士的也只有一人,但这么多的秀才和举人就没有一个是陈家村出的。这也不为恼,何况又不是每个村都出过秀才。可这真就成了问题,要说起来,还得说到老族长陈德全他爹身上来。
陈德全他爹陈锡来是村里的教书先生,久考未中,就在村里办私塾,专门教族里的适龄孩童读书。陈德全也在里面,跟着其他孩子一起读四书五经这些东西。陈锡来昔年的一位同窗邀他喝酒,陈锡来也就去了。
这个同窗虽然没中举,但也考上了秀才,自认为要比陈锡来高一等,可现在也在吃教书这碗饭。二人酒都喝了不少,这人就开始挤兑陈锡来,说自己的没有考中举人但自己是秀才,自己能力有限,教出来的学生不指望能考上举人,能考上秀才他就知足了。
这样的话让陈锡来大受刺激,陈锡来没有秀才的名分,这人这话一说,就是说他陈锡来教出来学生只能和自己一样,一辈子是个童生。陈锡来一甩袖子,面色苍白跌跌撞撞地出了酒馆。结果这陈锡来死在了村外的水塘里,村里的教书先生就这样死了。有人说陈锡来是失足滑了进入,也有人说陈锡来是跳河自杀,联系到陈锡来在酒馆的遭遇,更多人认为他是自溺死的。
陈锡来就这样死了,成了陈德全心的一根刺,也成了陈家村里的陈族人心里的一根日夜会疼的刺。这根刺一扎就是六十多年。
陈德全自认没读书的天赋,考到了三十多岁还是童生,他跪在他爹的坟前七天七夜,最后放弃了科举考试,回家病了一个月。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陈德全在他爹坟前的哭嚎是有多么悲痛,向村里后生说到这里,他们自己也是眼窝盈泪。
陈德全不再考功名,一边在田地里辛苦劳作,一边在村里的私塾当教书先生,就像他爹那样。几年后,他娶了媳妇,生个两个男娃,大儿子取名陈知文,二儿子取名陈知礼,他对两个孩子都寄予厚望,期望他们能做到前人所不能做到的。
二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只是个童生,随后也放弃了科举,跟在陈德全身边操持家族事务,这个儿子是不行。陈德全喝醉了也会自嘲说,我陈家是代代童生,代代无半点功名。
那大儿子呢?老族长陈德全说他死了。大家都知道,他是不愿提及,大儿子是他心的另一根刺。这陈知文更糟,对科举没有一点渴求,连个童生都不是,肚子里的没有几点墨水,四书五经都没读全。念了几年书,会识字写字了就不读书了,为了这个,陈德全没少用藤条打他。
要说这陈知文的事,还要从他去县城里办事说起。大清国和洋人通商了,不仅商人进来了,连洋和尚也进来了。洋和尚在县城了办了教堂,还办了学校,这让陈德全很气愤,而陈知文却觉得新鲜有趣。趁着去县城办事的机会,陈知文跑到了洋和尚的学校,上了一堂所谓的“赛恩斯”,就信了洋和尚念的经。金发碧眼的洋和尚告诉他,省城的洋学堂更好,这让陈知文大为心动,他回家就告诉他爹自己要去省城,去读洋书。陈德全大为光火,说什么也不肯,但陈知文铁了心要去,陈德全气得拿起花瓶就摔他头上。瓷瓶子砸得陈知文满头是血,陈德全举着藤条要打,被他娘哭着护着才拉走。
这陈知文脾气一上来,没等伤养好就偷偷从家逃走了,留下一封书信,就去了省城念了洋学堂。陈德全大骂家门不幸,出了这样逆子,便不再过问他的事,当这个儿子死了。三年之后,陈知文登上了去法兰西的轮船,离开了大清国。
“这是离经叛祖,这是要客死异乡呀!”
得知此事的陈德全默默说了这句话,从那刻起,他真当这个儿子是死了。
家门的不幸让陈德全把更多的目光放在村里的族人身上,他用族里共有田地的收成给村里的私塾请了位秀才先生,村里每家的孩子什么时候入的学,课业成绩如何,他一清二楚。
村里的陈觉明让陈德全看到了希望,这个孩子聪颖,看书过目不忘,读书还能吃得了苦。这是个好苗子。陈觉明家贫,父亲早亡,母亲陈田氏辛辛苦苦才把他拉扯半大。陈德全就全力接济他,村里的族人也很看好他,对他像自家孩子一样。
这陈觉明有天赋,又下能功夫,年纪轻轻的便一次考中了秀才,十六岁的秀才,安平县自建县以来最年轻的秀才。这让族长陈德全十分欣慰,觉得自己这六十八年没白活,祖辈没看到的秀才他看到了,而且是这样的一个潜力巨大的年轻秀才。这陈家村总算得到了老天的垂青,这老天总算睁开眼了。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陈德全带领全族老小到了祖祠,在这个重大的日子里祭拜祖先,告诉他们陈家村出了个最年轻的秀才。村里杀了两头猪,以往只有过年才这样办,村里每家都拿出了自己养的鸡鸭,今天要大宴,要隆重聚会。趁着这个空闲,满头白发且背微驼的陈德全到了他爹陈锡来的坟前,磕了四个头,告诉这个已经在记忆中模糊的爹,陈家村出秀才了。陈家村用两代人才出了这口气。
宴会隆重,村里人大口喝酒,比过年还高兴。村里的汉子拍着自己孩子的头,指着陈觉明说:“娃,要学你叔,将来要好好读书。”
“对,村里出了觉明这样一个秀才,是个好的开始,陈家村时来运转得上天垂爱,要兴盛了。”
村里的私塾的教书先生袁秀才,喝得满脸红通,说出这样一番让陈家村所有人舒心的话。陈觉明是他的学生,这样的学生中秀才他脸上也有光,也让他想明白了,登不了天子堂那学孔夫子,教出几个功成名就的学生,这辈子也不白活。想通了的袁先生喝得更起劲,村人来敬酒,是来者不拒,小杯不过瘾那就换碗。
村里的汉子咂舌,平时不苟言笑令人敬畏的袁先生竟有如此好酒量,真是看不出。于是村家的汉子和这位穿长衫的先生大碗喝了起来,醉了便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整场最荣光却也最镇静的莫过于陈觉明,他是秀才公,他集全村人的关注,也因他是最年轻的秀才公,他被禁止饮酒,要留着安健的身子准备考举人考进士。他以茶代酒,按秩序向村人敬酒,轮到的村人满脸庄重。这是秀才公在敬酒,再往上这秀才公就是官老爷了,这些庄稼人谁这辈子有这般的荣幸能喝准官家老爷的酒?就凭这个,足够村里的汉子记一辈子。
村里的女眷坐在一起,陈觉明的母亲陈田氏是女眷里的焦点,是她培养出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这个平日里埋头耕作的女人今天依旧不多言语,村人的敬酒却无一例外的喝下。这酒是辣的,喝在嘴里是甜的,心里也是甜的。一切都值了,哪怕这刻死了,她陈田氏也有面目见地下的亡夫和陈家的列祖列宗。
村宴是热闹非凡的,陈家村人尽情畅饮,大口吃肉,无论男女老少,全沉浸在幸福里。这是一个村的荣光,是上天的恩赐。
喜悦慢慢变淡,但新的期待在陈家村人的心里扎了根。陈觉明何时能成举人老爷,这是所有村人想知道的,也是他们所盼望的。
世界大变,大清国也变了,即便陈家村消息闭塞,但京城的风云也传到了这个小村里。康有为梁启超要变法,陈家村人不知道变法是什么,可他们却知道这康梁要把读书人打倒,要剥夺读书人的功名。族长忧心忡忡,陈家村人很生气,他们咒骂康梁是豺狼野狗,这康梁要把陈家村的秀才公给废了,这是陈家村人不能接受的。村人这样骂,私塾里的袁先生骂得更厉害。他说这康梁要乱国,是毁祖宗基业,孔门出了如此大的叛徒,天下读书人要人人得而诛之。闭门在家读书的陈觉明却迷惘了,他的要何去何从?
“不好了!不好了!康梁变法,皇上下了圣旨,读书人全被废了!”
瘦差役衣衫不整,敲着那个报喜用的铜锣,传来的却是让所有人绝望的消息。
“苍天,你真是不长眼呐!”
老族长陈德全指天怒骂,一口黑血喷出,倒地身亡。
私塾里的袁先生满身墨汁,披头散发,流着眼泪狂笑不止。全完了,他的一辈子就这样完了。袁先生狂奔到了池塘,停在了岸坡边,仰头念着圣贤言论,流泪跳进了池塘,他要以死明志以死殉道。
陈家村人压住内心的惊恐,为老族长准备后事。二儿子陈知礼迅速修书给了京城的大哥陈知文,告知他父亲已身亡,要他速回家乡。
陈知文果然回来了,但他的归来让陈家人惊讶和惊恐。陈知文穿着陈家村人从没有见过的西装,戴着眼镜,最让陈家村人接受不了的是,陈知文头上的辫子没了。这让陈知礼不知如何是好,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村里的老人指着陈知文的背影骂,这个不孝子,剪了辫子,祖宗都忘了!陈知文不以为然,冷脸面对一切。
“觉明见过叔叔。”
这是秀才陈觉明和陈知文第一次会面。
“科举没了?你打算怎么办?”
“觉明不知,未有打算。”
说起未来,陈觉明一脸茫然,如漂浮的萍草,不知身往何处。
“去京城,京城里办京师大学堂,是你该去的地方。”
“京师大学堂?”
“我在京师大学堂教书,等你念了京师大学堂,我再送你去外国,法兰克,美利坚,都读上几年,你就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
陈觉明陷入了思考,不知该如何选择。
“陈家村几百年才出了一个秀才,而大清国几百年都没出一个博士。你在陈家村,只是一个秀才,到了京师大学堂,你有可能是几百年来第一个博士。读书没错,读几本书,读一家之言,那就是错的。你如何决定?”
“叔,我和你去京城!”
陈知文点头微笑,很欣慰陈觉明小小年纪却如此果决勇敢,是可塑之材。他内心低语,爹,你做不到的事儿子帮你做了。你没错,我也没错。觉明我带走了,他只有走出陈家村,陈家村才有希望,这个国家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