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吐鲁番为期一个月的"家",其实就是一间间简易的泡沫儿板房。一排六间房,除了我的“寝宫"外,每间房都空荡荡的。
房子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房子后面更是。放眼远处灰蒙蒙的山上,光秃秃一片,寸草不生。据听说,山上还有狼呢。
人嘛!除了偶尔隔着玻璃窗和我呜哩哇啦比划的聋哑看场老汉以外,我总觉得我俩就是这个星球上最为罕有的生物。
最初几天的兴奋和新奇已经过去。任何侵入这里的生物都会突然陷入难耐的死寂。
因为也有人说,大漠深处有过监狱,没有围墙和牢笼的监狱。压根儿就没有一个人敢走着逃出生天。
这片目之所及的苍穹底下,所有的生命都活的悲怆而又苍凉。令我费解的是坚强的它们不知凭借着什么苟活?稀缺的食物、金子般的水、奢侈的珍馐。单单凭着毅力和冥想,在这片穹顶之下,真的,狗屁都不是。
我只见过几只黄羚羊,骨瘦如柴地结伴同行。攸地一下出现在眼前,忽地一下又瞬间消失的无影踪。外来物种任何一种眼神都足以吓破它们的胆。
麻雀倒是和人亲近的很,只要有人烟的地方,都不会少了它们的影子。屋脊上的鸣唱和聒噪似乎像《高山流水》里的伯牙和子期,知音般的恩遇,刚好证明了我们彼此都还活着的尴尬际遇。
我拿着一串无需值守的门钥匙,百无聊赖地想去每个房间一探究竟。其实根本都不用锁,因为没有一个贼愿意光临这里。除非他事先知道这里有宝藏,但要冒着九死一生的豪赌。
电视机上落满了尘土,因为沒有电,它只好算是个正常的废物吧。太阳能电池板早已损毁了,我和聋哑老头不需要电。甚至眼睛都是多余,白昼和夜幕在我们眼里似乎没有区别。
夜晚,桌上的红烛光和心脏的跳动一样律动,一闪一闪映红了脸宠。先前走的人们留下的几本书和报纸早让我翻的快要磨下了棱角。在微弱的烛光下,只有这样的情景,可以和思想里的外界沟通或对骂。
这些都不算最严重的事态,因为在下一秒、下一刻里,你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你到了悬崖的边缘,寂静的像死亡一样的深谷。漫漫长夜里,我从谷顶一脚踩空,一直坠,一直坠,足底探不到踏实的大地,悬浮着坠落。耳边不会有任何的声音和光影,只有虚空。
当我明白,异域的苦旅为什么都不能像故乡一样使我感到亲切和激动的时候,我才想到"后悔"这两个字。悔不当初来到这个鬼地方。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在内地读起来的唯美和浪漫,拿到这里再次被诠释时,你只会哭着笑。
崭新的电瓶和强劲的马达比我的命都要金贵!
那辆烂皮卡车外表破烂、锈迹斑驳,可是机器内脏却强悍的要命。上一拨儿走的人都知道,这个惟一和外界来往的汽车才是保命的菩萨。
每隔一个礼拜我都要去托克逊县城去买生活必需品,主要是水和食物。
破烂的档把皮套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呼呼的尘土随着发动机的热浪荡满了整个驾驶室。喇叭纯粹是一个摆设,我想碾死任何一个生物堪比抓百万彩票都难。
麻雀们在飞扬的尘嚣上追着我,企图落在皮卡车的护栏上,或许也想逃离这寂寥至死的鬼窟吧。
满载而归时,夜幕帷合。我开着车灯,破烂收音机里勉强还能收听到一两个频道的音频节目。某一段忧伤的乐曲飘忽响起时,心里一股热浪翻滚,涕泪涌流的联想里。想到故乡的模样、故乡的家人、故乡的小径、故乡的月夜、月光下庄稼地里稻草人身上披着的银色光辉。
燕子已经归巢,停了呢喃、闭了眼睛、昏昏欲睡。这才是心里的挂念呀!也许乐曲里是在歌颂母爱或爱情,但我相信此时所有或雄浑或婉转的歌唱都是献给故乡的,是带着泪的笑,亦或是遥杳的相寄,无奈地摇了摇头。
故乡存留着我们的童年,或者前半生的光阴,它是我们生命中的躯干和发酵池。它不是可以交换的钱物,它只隶属于我们每个人。
我麻木地顺着一条死路前行,油门踏板也踏到了底,在异域苦旅的挣扎中和故乡在神会。咋能不思念呢?更何况这般凄楚的境遇如此差強人意。
所以思乡的悲里也蕴藏着美,回忆的美,还有急切摆脱寂寞藩篱的希冀。
我与这里的一切都是擦肩而遇的缘!
半夜里去厕所的提心吊胆,生怕背后有几双虎视眈眈的绿眼睛在随时攻击或啃噬。还有那尖戾的狼嚎,足以令你全身毛发倒立。
聋哑老人鼾声如雷,这些情景或许早已习惯,已和他没有多大关系。
还有那一日三餐都离不了的小铁炉上,烘烤着的馕饼,淡淡飘着的焦香味。
返程时路过的盐湖,和传奇歌曲里并不相配的大坂城的庸常姑娘。
别了,吐鲁番,托克逊。
我不会再对故乡地震后狰狞、颓废的残墙抱怨,甚至村里养殖猪羊户里的牲畜粪便我都不会嫌弃。回家后,我一定要饱饱地嗅上一嗅。
我甚至已经想象着到家的第一顿饭就是吃上一顿黄糕炖羊肉,我的心在一次一次地偷偷归去。
别了!新疆。倘若不是这番苦旅,我都不曾觉着挂念故乡的丑陋中竟也透着无尽的诱惑和相思,当然,那些美美的画面里更会让人心旷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