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为殡葬人的100天》

系列-001  作者：许安戈

文章字数：2476 字

创作日期：2018.10.12

也许每个职场新人刚入行的时候，都会锁定某个同事，作为自己短期的成长目标。对我来说，这个人是陈九革，他无疑是我司礼仪团队中最惹眼的一位。一米八多的大个儿，五官端正，脸长适中，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穿起衬衫西裤，很是挺拔。一开口还是很温柔的“类播音腔*”，我都惊诧于能在这行儿遇上如此盘靓条顺的人。他和我一样，入职不久，还在试用期内。他的工作形象，就是我对一个好的服务业从业者的初印象。

仪式感

到LJ的第一天，就碰上了一年都遇不到两三个的“大单”——M公司员工追思会。我不得不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一头扎进公司团队，陈九革就是这一单业务中的四个礼仪师*之一。在M公司出外勤的这两天，他几乎把“仪式感”、“服务品质”挂在嘴边，但绝不是光说不练。

场布那天，几波人各忙各的，搭台、插花、做摆设。礼仪师们在“彩排”——练习礼仪动作和接待词。陈九革是问题最多的那个，引导鞠躬的动作中手要抬到多高，说引导词的音调是上扬还是下沉，他都要和品质督导部的林经理一一确认，他甚至把该说的话一句一句记下来，让我润色。

行三鞠躬礼，以寄托哀思，一鞠躬 请起，再鞠躬 请起，三鞠躬 礼成

有请各位来宾于花台敬献鲜花

下面请来宾自行追思，瞻仰逝者生前影像和遗物，追思结束后请来宾依次从南门退场。

到了仪式正式开始，他也是最站得住的人。整场追思会每天早上9:00开始，晚上17:00结束，分为自由祭拜和集体追思，后者将在第二天下午将近结束的时候举行。

自由祭拜，两个礼仪师，一个站在签到处接待，发放雏菊，并引导吊唁者走到低舞台前，另一个接棒，开始引导祭拜。两组礼仪1小时轮换一次。陈九革一直站在低舞台前，也就意味着他走动的机会不多，站得最久。

更绝的是，篮球馆里没有空调，就算M公司财大气粗，场地两边各十台网红电风扇，室内还是十分闷热，非得站到风扇面前才能缓解。“九革，没有人的时候你就放松一点儿。”副总章姐也在现场，哪里有事儿就上手帮忙。看着陈九革站得那么直，她关心道。

他很自然地笑着说：“万一突然进来了呢，我们一垮下来，仪式感就散了。”

后来有一阵儿正赶上他休息，我问他附近的卫生间在哪，他右手四指并拢，小臂轻缓的摆向门外，“这边，我来给你指一下。”说着，他的左手还安然置于腹前。这是一套标准的礼仪引导动作。

陈九革的认真有目共睹。仪式结束后，因为办公地点不同，我们很少有机会见面，不过陈九革总能出现在各种工作、培训现场的群共享里，照片中无一不是他一丝不苟，大汗淋漓的样子。

我忍不住跟章姐闲聊，“陈九革好认真，形象又好。”

“是啊，他很自律的。”章姐语气中满满的欣赏，做着半年度工作会议报告的她还开心地说：“我要给他提前转正~”

次元转换

“别拍我，我不上相，我拍照不好看的。”

在Ｍ公司追思会准备阶段，我端着相机给每个同事拍工作照，给陈九革拍的时候，他突然变得羞涩起来，低头闪躲。拿着不错的抓拍给他看，他却调侃着自己道：“你看我这眼神，像要杀人。”

他手上忙着摘花枝叶子，抬头问我：“你专业学摄影的吗？拍不拍COSPLAY？”我一听，诶？这大兄弟还玩二次元的吗？我便问了他，他告诉我：“年轻的时候玩过。”

那段时间，我在朋友圈转载自己写的《旁观者》游戏手记，没想到他也玩过，还主动跟我“探讨”，于是我们从《旁观者》聊到《这是我的战争》。他谈起各种二次元来也是如数家珍，还给我倾情推荐了动漫《我大师兄脑子有坑》、游戏《黑色洛城》，“你要玩游戏告诉我，我有现成的破解补丁。”

后来在公司半年度工作会议上,我才知道，他现年30，8年间转行多次，跨行之大，比我还大。做过金融资产，混过科技公司，还经营了1年的动漫店，怪不得。但他是我见过最“看不出来”的二次元人士，而且转换到三次元，也是如此自如。

在令我打盹的会议中，他的转正述职报告绝对是一个高潮。在几次笑声过后，我的困倦一扫而光。“我进过的几家公司后来都破产了，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体质……”坐在主位的何总也蛮配合，“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本来严峻的氛围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他还讲到，“声音是可以修饰的，大家都练一练，对个人形象气质都很好。”我在朋友圈发现，他每天都在一款练声APP中打卡，其自律可见一斑。

会议之后我们去聚餐，一片其乐融融中章姐提起，去H市殡仪馆*跑业务的时候，陈九革加了殡仪馆主任的微信。她打趣到：“你可别跟着殡仪馆跑了啊！”九革带着他一贯的笑容回应，“我去做商业间谍。”大家一听都乐了。没想到，几句玩笑话，却一语成谶，半个月过后，陈九革没做成商业间谍，但真的跳槽去殡仪馆了。

『养老』

陈九革频繁地来大厦*几次之后，我意识到他可能会有人事变动，但没想到是离职。

在我印象中，离职前他至少两次和副总、总经理开会。我猜内容大概是劝他慎重考虑，因为大家对他的期待都很高，这一行尤缺优秀的服务人员，何总曾在会上说，希望他锻炼成为大型仪式的首席司仪。

然而“我就是想找个养老的工作。”这么一句话，成为他在LJ公司工作的句点。

具体的谈话细节我并不清楚，只是听说，8月6号他和何总最后一次“谈心”，何总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啊？”他没怎么考虑就答道：“我就是想找个养老的工作。”一听这答案，何总怒了，直接勒令他立刻离职。

我知道的是，这事儿确实让何总非常不高兴，事情过去好几天，她提起陈九革还恨得牙痒痒，齿间蹦出几句H市方言，我听不懂。章姐告诉我，“枣儿瓜”的意思是——不知道好歹的人。

闲暇时，我又忍不住跟章姐八卦，“陈九革怎么就离职了呢？好可惜。”

“是啊，他很优柔寡断。”章姐依然忙着电脑上的活计，无奈地说：“都是装的，他根本吃不了苦。”

陈九革离职那天，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因为工作地点更换，他需要重新找房子，在和副总的寒暄之中他接起了一个电话，几句来回之后，我们都听出来了，电话那头是一名房产中介。

不一会儿他便结束了通话，“好的，谢谢、再见，也祝您生活愉快。”我带着不可思议的笑容看着他，一旁的力哥已经忍不住发问：“跟中介你还那么讲礼貌？？？”

“哎呀…人家祝你生活愉快，我不也得……大家都是做服务的……”

我的笑容淡去了，心中更多的还是嗟叹，突然想起来他在转正述职中讲到的个人格言：任何一件事情，只要心甘情愿，总是能够变得简单 。

（完）

1.类播音腔*：自造词汇，很像播音腔，但不专业。

2.礼仪师*：除了文中的工作，礼仪师还可能负责穿衣入殓、殡葬花艺、安葬礼仪等，后文也许会有详细介绍。

3.殡仪馆*：根据H市殡葬管理条例中必须火化，不得转运（大多数情况下）等规定，殡仪馆得以垄断遗体服务（修补遗体，穿衣入殓等）殡葬企业能做的遗体业务非常有限。

4.大厦*：总经理、副总、策划老哥和我的办公地点，同一层还有总公司下属的空调公司、设计公司、实业投资公司的部分同事。

文中出现所有人名均为化名

本文由杨口述、提供日记，许安戈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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