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宗族社会,分家是起敏感事件。它往往会发展到不可收拾,伴有兄弟阋墙,妯娌反目,邻居指点,老人哀嚎。每个上一代的中国人都经历过、见过、听说过类似的悲剧瞬间。分家是一出悲剧,顾名思义,指家庭的解体。支撑家庭的上一代人衰老,主心骨抽去,下一代人就开始分崩离析。
分家的悲剧根源是时间。它不能停止,更无法倒流,时间是成年人的天敌。但在《夏日时光》里,阿萨亚斯告诉我们,时间除了会造就悲剧,也会有传承。
每年夏天,散居世界的三兄妹回到乡下的祖屋中为母亲庆寿。母亲已经七十五岁。饭后,她罕见地向长子Frédéric提起死后处理遗产的事宜。除了地产,家里最值钱的恐怕就是一屋子艺术品,油画、书桌、花瓶、画家舅舅的遗迹……母亲一一作了分配,但Frédéric拒绝了。他坚持说会将祖屋保存原样,并遗传给后代。
几个月后,母亲骤然去世。三兄妹重新聚集处理丧事,并商讨遗产的处理问题。二儿子Jérémie准备举家迁居中国,小妹Adrienne 即将前往纽约结婚,两人都没有再回法国长居的计划,赞成卖了祖产分掉。Frédéric即使再不赞成,也拗不过两个人的意见。定居巴黎的他无奈接手了遗产处理的事宜,一切就如母亲生前预言过的那样:祖产分割,亲人离散。
本片本是导演阿萨亚斯受邀庆祝奥赛美术馆二十周年而拍。但他既没有歌颂美术馆保护文物的丰功伟绩,也不曾为某些艺术家/艺术品作书立传。他将目光转向了时间,转向了艺术品的传承,并融入了部分导演本人的故事,献出这部言近旨远的温情小品。作为影片多数艺术品的最终归宿,奥赛美术馆角色不强,倘若没有人明眼人点出,想必少有人会注意到这位赞助商的存在。
有的艺术家会为作品进入大美术馆、大博物馆为荣,但杰出的艺术家都希望它们能被识货的收藏家收藏,注入收藏家的家庭和生活,仿佛这才是艺术品生命存在的意义。柯罗的画、德加的石膏像、路易·梅杰列的桌子……只有去使用、去装饰,它们才具有活力。而非被擦得干干净净,摆进美术馆干净的橱窗,那样就变得和死物一般毫无分别了。正如影片中的Frédéric 在奥赛美术馆对着橱窗里的花瓶所感慨的那样:它被拘禁了。它理应放在风的桌上,注入清水,植入鲜花,那才是它的自洽生命。
法国人的分家不像中国人那样锱铢必较,远不至于撕破脸皮。即使万般不情愿,Frédéric 还是默然接受了家庭分崩离析的事实。阿萨亚斯用一个简洁的镜头,沉默的、抽烟的背影,交代了兄长内心无言的悲痛和无奈。阿萨亚斯的镜头调度方式向来干脆简练,少有炫技之举,处理起人物情感也克制平实,不会有某些平庸导演喜爱的戏剧性夸张。三兄妹讨论分家一场戏,Frédéric的无奈,Jérémie的困窘和Adrienne 的尴尬,几个镜头和台词交待得干干净净,不拖泥带水,也不带任何价值判断。普通观众,容易滑向对努力维持家庭传承的大哥产生同情,但导演难得地稳住了他的镜头,没有偏向任何一方。
时间的忧伤淡淡地笼罩了这部电影。只出现在影片第一部分的母亲,是维系这个家庭存在的根本,她一头耀眼的金发上是法兰西故去的荣耀。当儿女纷纷离去,时光已近黄昏,她坐在藤椅上品味孤独。这是母亲出现的最后一个镜头。几个月后我们便得知她去世的消息。她的三位子女代表了家庭的现在,他们的分离也隐喻了法国的某些现状:被迫或积极地融入全球化,因而不得不舍弃上代人的遗产,这既是三兄妹的无奈之举,也是时间发展之必然。
最后一幕,阿萨亚斯镜头一转,将目光焦点对准家庭的第三代。又一个夏日,Frédéric 的孩子们在即将售出的祖屋中举办派对,和影片第一个镜头:孩子们在草坪上玩乐遥相呼应。克制的阿萨亚斯小试身手,用几个华彩的长镜头交待了派对的全貌,技巧令人叹为观止。这是一群跟祖辈、父辈完全不一样的孩子,他们的青春在老旧的祖屋上演,看似叛逆的孙女心中也隐藏了一颗柔弱敏感的心灵。人虽故去,夏日永在,祖产或许已经分离,但其精神却以血脉和亲情的方式延续下去。影片最后,伴随一个上升镜头,一对少年翻过矮墙跑入夏日茂密的树丛,画面定格,音乐响起,字幕出现,电影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