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道出长安,回中道至萧关。东北望,新筑的朔方城伫立在水草丰美的草原上,云中、雁门、定襄、代郡沿着帝国疆土向东延伸;向西走,武威、张掖、酒泉,河西尽归汉土,西域也非遥不可及。
朔风强劲,四面荒芜——边塞即是如此,除了金戈铁马、烽火连天,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举目遥望,目光越过无尽的戈壁,仿佛又看到了那莽莽草原、瀚海银沙。身后的一座座边郡、一处处关隘早已深深刻在了他心里,不用舆图,他也能清晰地回忆起河水改道之处和每一座城池之间的距离。
偶尔午夜梦回,他总是在夜里策马奔袭。他想起龙城、高阙,还有河南地之战,都是连夜奔袭、迂回包抄。那时为了隐蔽行军,将士们只有在夜里策马疾行,一夜几百余里,胯下的战马体力不支,只得一人备两匹马——承受着自己体重的战马累死了,再换另一匹。
河朔草原富饶而广阔,在漆黑的夜幕下仿佛没有尽头。开拔之前,他下令全军用碎布条裹住马蹄。裹着布的马蹄踏在湿润的草地上,万余骑兵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朔风呼啸而过、马急促的呼吸。他感受到战马温热的血液蓬勃地流动,它的身体随着呼吸一张一翕;他自己的血液也是温热的,甚至是沸腾的,在全身的血管里翻腾着、叫嚣着,渴望着被倾洒在这片土地上。
那时候,年轻的车骑将军已经历过许多苦难,也体会过世道不公、人心不古。但他才将将登上这个时代的舞台、刚刚品尝到胜利的滋味,他心里放的最重的,只有横刀立马、角逐北疆的雄心壮志。其时,匈奴刚刚袭掠了渔阳和右北平二郡,他领军出塞,途经二郡,到处都是百姓破碎的尸首和被烧毁的房屋,可谓触目惊心。他立誓痛击北寇,并不为了复仇,因为他知道草原上也有无辜的妇孺老幼;他只想永绝后患,让边境汉郡不再出现第二个渔阳、第二个右北平,让帝国边疆的臣民不再日日担惊受怕。
但是人世间所谓正道,永远没有那么简单直接;一个人即使已经经历了足够多的苦难,也不代表他剩余的人生都将顺风顺水。
南下是长安,正是盛世华年、歌舞升平。他九岁仓皇来到长安投奔生母,此后人生际遇起起伏伏,在这座都城里沉浮了几十年。他见过未央宫的宏阔威仪,也曾见过闾里百姓绝望地追逐着富贵公子嬉笑着抛下的金丸;他曾纵马长街、领受万民呼贺,也曾目睹同朝名士声名狼藉、横尸街头;他曾沐浴着上林苑的无际春风,也曾在阴谋暗流中自身难保。
年轻的时候,他曾以为战场教会自己的东西最多;几十年风浪过后,他终于知道,长安城才是最好的老师——这里是帝国权力的中枢、控摄全境的首脑,这里是中原最繁华的都市、英杰荟萃的京城。它在金銮宝座下,也在人间舞台上。
元朔年间,他几乎可以说是长安城里除了天子之外,最受瞩目的人物——长平侯内掌枢机、外决军机,就连年少时侍奉的主人平阳公主,也旁敲侧击地向帝后请求赐婚。帝王的长姊绝不可能对自己有真情,所谓尚主殊荣,不过是为了震慑在暗处蠢蠢欲动的诸侯王,掩盖天子对掌兵权者的猜忌。他深知,自己的荣耀和帝国的峥嵘是一体的——每一寸收复的疆土和每一日的太平盛世,都是用金子、马匹和士兵的鲜血堆砌而成;汉帝国的辉煌背后,是无数在史册上不留名姓的臣民的汗水和泪水。
夜深人静之时,他也曾细细咀嚼过“长平”二字。昔时武安君于长平坑杀赵卒,到现在还能挖到森森白骨,如今长平竟成了自己的封地。长平——河清海晏、万世太平,多好的寓意,却成了四十万人的埋骨之地。
多少年了,从河东平阳到长安未央,从漠南到漠北,从河朔到河西。建元新政失败之时,汉帝国的朝政还在被太皇太后的龙头拐杖指挥着;博望侯出关之时,西域还是不可企及的远方;马邑设伏之时,诸侯王安插的奸细尚可肆意泄露军机——到头来,一个疯子瓦解了淮南寝谋,却落得个名败身诛的下场;一个书生罢黜了黄老之术,终于让公羊学派荣升正统;一个少年拓土河西、封狼居胥,不出几年却英年早逝。
这个时代,大风大浪、波澜壮阔,无数的平凡人扭转乾坤,无数的殉道者书写史诗。
帝王固执地相信神仙,在昆明池畔筑起高台,妄想招来东海蓬莱的仙人,以求长生不老。但那么多人往东望仙山,没有人见到仙人,即使登上泰山,除了江山万里、风起云涌,也无仙踪可觅。倒是宣室殿中的博山炉香烟袅袅,炉顶青铜的仙山若隐若现,仿佛真有神仙住在炉中一样。
谁不想长生不死?天下人都想。但人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功名也好,钱财也罢,就连生命也是那么易逝——平沙莽莽,不知埋葬了多少白骨;东司马道两侧有那么多高耸巍峨的陵寝,帝王也躲不过生死。若真要仔细说来,大概只有萧肃的朔风会延续百世,继续扬起黄沙、拂过草原,在大河上卷起惊涛巨浪。
长安是不知多少人的温柔乡,蓬莱是天子魂牵梦绕的仙境,西域有异国珍宝和葡萄美酒,中原是无数战士誓死守卫的故土——只有出关北望,才是他所牵挂的广阔草原、浩瀚天地。
只有北望,唯有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