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的铁皮

1

叶释再次从梦中惊醒。

这晚的梦里,他如在现实一般回到住处,不出意外的话他会马上喝到母亲几小时前熬的粥,母亲总是把她认为有营养的东西全放进去,因此粥稠黏无比。母亲的这个习惯随着叶释从小到大。说实话,叶释并不喜欢,只是临近午夜回来后用它填饱肚子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梦里的叶释和现实中一样饿。是的,只要在走一段距离,把自行车停到车棚下,穿过被灰尘覆盖的水泥过道上楼,到了三楼的家就可以喝粥了。他这样想着,完成一连串肢体动作。直到在走到楼道前才发觉不知何时那里竟聚满了人。每个人都像商量好一样,身着黑衣,他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叶释看不清他们的脸,可直觉告诉他,这群人应该是那些不友善的邻居,他们正在商量着不好的事。正当叶释准备绕过他们时,一个留着潦草卷发的中年女人突然从人堆里窜出来,她一边拼命地嘶喊一边抓向叶释的脖子,速度飞快,让叶释没有做出反应的余地。随着力度的加深,周围人的叫好声越来越大,好像他们正在看一场精妙绝伦的舞台剧。

叶释觉得血液从抓伤的地方冒出来,如此连续不断,诚惶诚恐,好像早在自己身体里呆腻了一样。周围的人就那样附身看着他,即使五官模糊也能感觉到他们真是兴奋极了。渐渐地,他感觉不到疼了,直到叶释终于敢把视线移向别处,他才发现周围的地面已是血淋淋一片。

伴随着惊醒,梦中低沉的话语在叶释耳边回荡起来。

它说:“逃不掉,恶人。”

这是叶释在梦里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即使梦境千其万变,说话者也还是同一个。那声音虽然压抑,但总会在末尾掀起一点尖锐,好像是故意压低声响,也好像是身负重伤隐隐低吟时从喉咙里憋出来的话。

叶释忘记了这声音陪伴了自己多久,甚至在现实生活中相似的声音也时常在耳边哼哼唧唧。它回答着叶释面临的问题,指示他该如何去做。他记得的是那声音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叶释隐隐明白,这话来自同一个生物,不,不应该说生物,它根本不应该有生命迹象。它的活动应该感谢老天的疏漏,自己的恩惠。它,只是一块铁皮。

逃不掉。恶人。

逃不掉?这样的话似曾相识,叶释记得,在现实里,在以前建立在尘埃之上的幼稚园,母亲牵着年幼的自己:“一至一百会数了不?只有不出错才能进学前班哦。不用紧张,你逃不掉呀。”上了小学,老师也会对的学生说:“考试终将会来的,你们都逃不掉。”在对父亲极少的记忆里,他冷淡地看着自己:“这高度根本不用怕,自己跳下来,别想逃。”

那恶人又有什么恶意呢?叶释缓慢地收拾东西,继续胡思乱想。或许恶就是楼下那群成群结队的小孩,他们在恶劣的环境里学会保护自己,在小小的年纪里面对善恶。基本上,每次叶释下楼时,那群小孩都会如预想中那样聚在停车棚旁的墙角捣鼓着某个孱弱的生命。叶释对这种现象已经见怪不怪了。环境培养人,充满怨气与戾气的邻居,只要一不对劲就对自己的孩子拳脚相加。这种姿态怎可能妄想孩子的天真烂漫呢?

叶释对其中一个戴白色鸭舌帽的孩子印象最深刻。在叶释的记忆里,那帽子好像从来没有离开他的头顶,好像头上覆盖东西已是生命的一部分。

叶释忘不掉的是,在搬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母亲就在门前发现了一只满是伤痕,奄奄一息的小狗。当母亲惊慌失措时,楼下传来了兴高采烈的欢笑声。叶释往窗外望,白帽子正仰头看着自己。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嘴角的弧度填充整张脸的戏谑。到了后来,只要一看到白色的鸭舌帽,叶释就会忍不住想起那张毫无血色,如鬼魅一样的脸。可现实带来的小小残酷是,那孩子貌似有什么病,生命线并不会很长,并且他的身体永远停留在叶释记忆中的孩子状态。

要说他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但自己每天顶着肿胀的脸上学,他却天天和其他生物的死亡打交道。铁皮倒对那孩子充满好感,只要一见到他铁皮就会大笑,它对叶释说:“看哪!你的同类!”

然而出了梁城的废区,眼前的景象焕然一新,在这个快速发展的城市,难得保留了废区这样几近被外人遗弃的地方。这样的差距难免让人默默贴着标签。叶释觉得,从土路到柏油路的交界处,应该有两扇巨大的破旧的铁门,对,这样才有废区与新城的明确界限,要是再有趣一些,还应该在铁门上挂上一块从纸箱身上撕下来的纸板,然后用黑色马克笔写上……叶释歪头想了想,忽然想起了梦里经常听到的话。

嗯,写上,“恶人国。”

叶释听到铁皮在耳边轻笑,它说:“这样的荣耀你应该给我。”然后,叶释仿佛看到了用油漆字喷到铁皮脸上,让它看起来焕然一新。

在叶释看来,新世界并没有到来,或者说,自从那时之后,新世界就没有再更改过。

2.

来到教室,叶释又要进入一个十八岁少年该面临的战争,可今天的他却相当疲惫,虽然这一天才刚刚开始。或许是昨晚的梦侵占了睡眠,自己一直在与自己纠缠不清的东西赛跑。他望向前排同学扁平的脑袋,听见风吹过窗外梧桐的沙沙声。黑云压着天,随时准备泪如雨下。叶释阻挡不了困意,带上耳机,趴在桌子上闭上眼。

听铁皮说,今天要做个了结。

3.

恍惚间,叶释看到小时候的自己,那时的他并没有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老家临近省内著名的水坝,绿化不错,或者说本身就是乡下地区,不需要高楼大厦,因而到处都可见绿意。

那时的叶释,只是喜爱攀爬。

可在发现这个爱好之前,叶释也经历过这些——应该说经历过大多数人小时候都经历过的东西。和一群小孩走在夜路。学者痞子吹口哨。大腿,腹部颤抖的赘肉也代表气派。但后来,叶释再也不想和一群并不是很和得来的同伴搞集体主义。独行侠才是适合自己的角色。因为他实在受不了团体里的隔阂与粉饰太平。

经常一起玩的孩子里,叶释对庄阁印象最深,他好像生来怯弱,受什么委屈也是自己忍,他也不爱说话,即使一群人一起时别人也时常会遗忘他。但他从没逃离集体活动,可能依着别人才有安全感。

老家的后楼操场,被西边水泥斜坡包裹一半身子,斜坡上刻有六边形的纹理。斜坡的边上镶嵌着一条小道,行人可以从那里上上下下,但叶释不这样,对,他选择攀爬。他会在斜坡稳住身子,脚趾卡住纹理缝隙,必要时就抓住垂下的瓜藤。只要坚持住,跨上斜坡顶端,脚趾就会踩上松软的泥土。这是新的阶层,新的世界。叶释一直觉得老家就像个巨大的阶梯,阶梯最上方就是家乡的水坝,最下方是老家仅有的一所幼稚园。而这层斜坡只是不值得提的其中一层。但这里对叶释是特别的,一次次重复,脚底,脚趾磨破的皮都很有意义。

斜坡,攀爬,泥土,红砖瓦房,就是对家乡的大致印象。

每到爬上斜坡叶释就会如释重负,他会告诉自己:这是胜利,你真是了不起的国王。

后来的他们,来到了这个不远的城市——梁城。母亲当时很开心,说我们要去城里了,可以住楼房。还让叶释和邻居小孩道别,母亲可能不知道,叶释当时根本没有和谁玩得好。于是叶释只找到了庄阁,对于像自己一样不爱交谈的人,或者说对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孩,叶释抱着些许好感,和同情。庄阁那时在家被父亲逼着学拼音,气氛很凝重。这样的场合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叶释从屋外望了望,什么都没说,转身出了他家的院子。

新的家,会有可以攀爬的地方么?这是叶释所担心的,或许自己再也找不到攀上新世界的快感。

可叶释没有想到的是,新家的路口竟然造就了叶释与铁皮的初遇。

刚来这里的时候,南路还很热闹,带着几个大包小包的母亲,和自己坐上公车,叶释当时穿着在老家大街上买来的蓝色背心,背部上方掺杂着白色的网眼。车子左转右拐,可就像在一愣神之间,目的地就到了,叶释在窗户边瞥见旺盛的芦苇丛,可放眼望去好像也不是城市的样子。

可是,叶释看到了铁皮。

那时铁皮刚刚出生,它的一切都很崭新。它由钢筋组成的支架支撑着,它的脸上用喷漆写着崭新的“欢迎来到梁城”。这样气派的铁皮就这样耸立在南路的出口,只要是来这里的人都会戳戳身边的同伴,然后指向那块神奇的铁皮,说:“嘿!快看!”。好像那里是梁城特有的风景。

叶释望着它,揣测它的危险。他知道自己很兴奋,因为那铁皮提醒了自己——攀爬的高度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自己也不可能是永远的国王。在那铁皮面前,斜坡的高度根本不值一提,叶释甚至觉得那铁皮在耀武扬威,它嘲弄斜坡的矮小,也讥讽自己的无知。这并不是自己的幻想,而是微风拂过,叶释听到了铁皮的低语,低沉的言语全指向自己。

是的,它在说话,它傲慢得哼哼。

如果它真的这么傲慢,叶释想,那它需要付出代价。

母亲心情一直不错,她催着叶释下车。他们在芦苇丛中行走,顺着被人踩出的小道,到达了现在住的地方。

从一个小小的孩子,长到能独立思考的少年。叶释和母亲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十几年的生活,让叶释发现,这两栋小楼围成的院子是被遗弃的地方,南路绕过它,后来新修的北路忽视它,两条弯曲的路,再加上这里好似一只眼睛。这个院子变成了“眼睛”的中心。两条路就像隔离线,人们无视了它,也保护着它。后来不管梁城怎么变化,这只“眼珠”也从没变过。就好像这只眼睛本就应该被别人心安理得地无视,让它一直是老样子,让它半死不活。后来废区边缘的学校也挪到了新区,叶释只能去新区上学。

一成不变的仍是铁皮的声音。

4.

上课铃声打断了叶释的思路,他喜欢这种在梦里游走的感觉,只是铁皮的监视让他感到不舒服。叶释朦胧中睁开眼,这时同桌碰碰他,向他借语文试卷的答案。于是叶释想起那篇以“记忆”为主题的阅读分析。叶释突然很想和同桌分享一下那篇文章,但这样的环境再美的东西也会枯燥无味吧。

在书包里找到昨晚那张试卷,叶释如往常一样沉默地借给同桌。铁皮笑了,那声音就像在山谷回荡一般,绕啊绕,于是困意再次袭来。

叶释感到不耐烦。不怪我,这是铁皮捣的鬼。

5.

一切的开端好像来源于那时的不甘。自己真的想知道那样的高度上会是怎样的新世界。但叶释忍住了,因为母亲告诫他城市不能像乡下那样野,除此之外,叶释知道自己还不够强壮。

可后来,铁皮的荣耀在几年后就趋于落寞。风吹日晒让人发现那铁皮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坚强——它病倒了,或者说遭到了生活的暗算。它的边角开始翘起,脸上的大字也逐渐模糊。慢慢的,翘起的边角又出现了裂痕。那时候,叶释已经到了小学毕业的年纪。那时候的他,如现在这样,背着旧格子衬衫改成的书包,骑着自行车去新区上学。那时候,南路很少有人走了,即使南方村落的人来到这里,也不会有谁再感慨铁皮的华丽。人们眼里看到的,只是一块悬在天上,破破烂烂的东西。

叶释想那铁皮经历着切肤之痛,这样的状况如果没人管,它迟早是要残缺不全的。来自人类的关切和想看到结局的心情让叶释关注着那身在半空的铁皮。后来,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一天,当叶释再次注意铁皮的时候,它已经完全颓废了,但让人们真正唾弃它的理由,是那铁皮害了人。

一块小小的铁皮竟然害了人。

不,是铁皮一块小小的肢体害了人。

那裂开的部位竟以别人想象不到的速度掉落了,尖锐的部分竟然谋杀了一具年迈的身体。

那时叶释因为玩耍,不小心摔断了胳膊,导致几个月的郁郁寡欢。尸体发现的时间,是在暴风夜之后,一女人路过了那里。看到了倒在地上,被铁皮戳中身体的老人。昨晚的血液渗进泥土里。被潮湿的空气带起一种特殊的味道。女人的惊叫划过阴沉沉的清晨,让附近醒来的人颤了又颤。让叶释拿着筷子的手抖了又抖。

“铁皮伤人事件”是梁城的邪恶传奇。叶释亲眼看到那具尸体。在南路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叶释不顾母亲呼唤,径直跑向那人们聚集越来越多的地方。他蹲下,穿过大人们形形色色的小腿看到了那个死去的老人。那块铁皮的一部分插在老人的颈部,其余部分在风中无所事事。人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叶释抬头望向那块残缺的铁皮,可能是年龄增长的原因,铁皮悬挂的位置没有记忆中那么高了。脱落的部分像一道巨大的月牙,现在望起来就像张口狂笑的怪物。

“再次让别人关注你,你很兴奋吧?”叶释瞪着几米之上的元凶。铁皮回应了他——它发出了“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不,是笑声。

叶释扶着僵硬的胳膊,奔回家中。

肯定没有比那铁皮更让人厌恶的东西了。

铁皮接受了惩罚,它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连同那个支撑它的钢铁支架一起,被人唾弃,现在再往南方看,只剩下光秃秃的芦苇丛,没人去在意那里了,被风尘与野草淹没的道路上好像从没有赞叹当年风光无限的铁皮的人。

叶释有时会望南路的方向回望。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十几年就这样过去了,现在的自己竟仍在这里沉默地活着。

而铁皮的声音,从何叶释产生“羁绊”后就没再停过。

6.

叶释发誓从来没有过过像今天这么模糊的一天。中午吃饭时前桌那个扁头男生问了叶释关于自己右手中指伤疤的事,叶释对这个倒是真的毫无印象。或许是铁皮对自己的潜在伤害。

“这可真不是我干的,我发誓。”铁皮有些不耐烦,“你可要知道你只能听见我的声音,所以……”

所以,即使带来伤害也是精神上的。即使在自己无聊时,铁皮也会喋喋不休,所以,只要自己清醒时,叶释从没感觉自己闲下来过。所以,在其他人烦恼自己未来时,叶释只要打败铁皮的怪异思想就够了。

7.

后来,在梁城的某个时间点,叶释记得那时自己已经会望着镜中的自己发呆,想从自己脸上判断更多的东西,对,就是在那样的年纪里,母亲跟他提起了庄阁。说他们现在也住进梁城,不过是在新区。还有以前老家的人越来越少了,没有叶释小时候那样在夏日的夜晚平凡的中年人在屋外聊天,没有孩子疯玩到半夜。

一切都变了,但变得合情合理。来到梁城的变化,叶释没有什么心理准备。这样的变化对他不是是否影响巨大,有时不明的事物让心理上的承受感翻天覆地,有时又会觉得“好吧,无所谓,我就知道是这样。”不管是高兴的事还是难过的事,叶释都不喜欢分享。他记得在上初中后的一次竟选班干部,一个微胖的男生当上数学课代表,他很兴奋,身子直抖,活像一只熊。那时叶释感到不理解,这有什么好喜悦的?有必要这样高兴么?当然这些话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现实里,叶释一直沉默着,既让自己没有额外的光环,又不会让别人觉得自己装深沉。

现实生活没有梦境世界好玩,学校也没有可以攀爬的地方。所以,叶释不肯停下手中的笔和转动的脑袋。

不知庄阁现在还是不是原来那个有些怯懦的孩子,那时,他突然想起自己,他问母亲。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改变,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母亲只是笑着问他,你觉得我有什么变化么?

于是叶释好像生平第一次仔细观察母亲。他们一起生活,每天都会见到彼此,母亲做着相同的工作忙着相同的事。至于有没有变老他也说不明白。

母亲听了后笑了,她说,如果现在让你见到多年不见的父亲,你一定会惊异他的变化,旁人感觉一个人“变了”,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想我多年不变的生活,你经常看到我,一定感觉不出我的大变化。当然我也看不到你的,你善于沉默,不爱分享,我不了解你遇到的事,你不再是我心中的那个孩子也是正常的。

嗯,改变太正常了。说不定庄阁现在是个很叛逆的人。说不定他现在住的高楼对他来说也只是高级监狱。

叶释有些庆幸自己,虽然没有钞票挥霍。但没有谁太多地扰乱自己的成长,也没有谁告诉自己什么对什么错,判定善恶好像和楼下的小孩别无二致。

可能,铁皮判定的善人恶人,或许也没那么重要。

可后来,白帽子在梦中对自己的杀害还是让叶释感到恐慌。

是的,那时在叶释思考“改变”后的一个夜晚,叶释在梦中停留在这潮湿的院子里,空气质感厚重细密。周围黑压压一片,只有自己所占和那白帽子蹲着的地方有光亮。这里如此像舞台。灯光随着自己脚步的移动而移动,直觉告诉自己,自己在梦中扮演一位演员。可梦想让消瘦的自己干些什么?叶释朝别处望去,黑暗里或许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给叶释莫名其妙的压迫感。叶释朝那孩子走去,白帽子手里扔在捅着什么东西,估计又是一些小猫小狗,然而等他看清面前的一切,还是忍不住惊呼。

“原来你会说话。”白帽起身,慢慢逼向叶释。阴影投下来,掩住他半张脸的情绪。但掩不了嘴角的戏谑,他的声音因为兴奋微微颤抖,“看,恶人,这是你自己。”

头颅逼近叶释,他看到自己满是伤口与血迹的脸。这是另一种方式,叶释观察到不一样的自己。

叶释定了定神,再次盯向自己。流淌的血液渗进空气里,可这是在梦里,叶释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孩子丢下头颅,直直地望着他。头颅在接触到地面的前一秒化成了松软的泥沙,撒向周围的黑暗。

叶释懂了,这是铁皮的把戏。

“逃不掉,恶人。”铁皮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叶释抬起头,终于看到了那块呻吟的铁皮。那微微翘起的边角让叶释记起了一些事。

铁皮肯定不服气。因为只有叶释看透了它的把戏。

8.

做完了晚自习的最后一张卷子,叶释从身边书箱上拿起自己的黑色外套。这时教室已经没几个人了,只剩下自己,同桌,和前面的男生。那扁头男生还在学习,叶释有些好奇,向前探了探身,发现他只是在发呆。

现实的残酷在于,不论怎样努力,不论怎样让自己填充无聊。总会有人好在自己前头——不论是在意或不在意,它们都在那里,凡是无意间的一抬头,他们也会扭过来肆无忌惮地炫耀。嫉妒之心与生俱来,现实会让自己认清自己永远不会是整个社会的主角(甚至在一个小小的校园内都不是),这可有些折磨人,毕竟梦中的主角光环早让叶释习以为常。在梦中,眼里可以永远都是自己——不管表现好不好,情境让不让人轻松。

身体消瘦枯竭没有力气。能做的就是不断学习,其次就是不断的听歌,耳机就像氧气罩,一天不听,很,难,受。实际上,叶释听歌的最大目的就是去找与梦境的氛围搭配的歌。一旦定好圈子,就可以给自己制造在梦中活着的假象。但在别人看来,时常戴着耳机沉默学习发他“懂事”“高冷”“懂得母亲的苦”,但在他听来这样的字眼是在形容其他人,不是有这样名字的专辑么:“Whatever People Say I Am, That's What I'm Not”

嗯,跟他有同样想法的,肯定不止一个。

前排的这个扁头男生,名叫苗庄,这人好像从来没有睡醒过,眼睛永远处于半睁状态。对于周边的事物好像都置身事外。可这也不代表他对任何事漠不关心,别人与他交谈,他也会很认真的回答。

这是除庄阁之外,叶释发现的第二个和自己有同类迹象的人。

要不是这个夜晚,两人不会有交集。这天本是周六,并没有强行规定上晚自习。同桌走后,尽管教室就他们两个,但离得太近还是让叶释感觉挤。苗庄在前面唏嘘一声,不知是不是在嘲笑谁。不久他扭过头,手里夹着一张数学卷子,向叶释请教问题。当然,全程仍旧是半睁着眼睛。

如刚才所述,“扁头”的意思是说苗庄后脑勺非常平,坐在他后面的叶释总会时不时盯上他后脑勺发呆半天。或许在苗庄还是婴儿的时候家人就给他用书本当枕头, “头型长得好的孩子才可爱”也只是别人的标准吧。

讲过题后,叶释与苗庄道别,他下楼骑上自行车,与停车区的距离越来越远。叶释盯着被前方被灯光照耀的地面出了神。校园的感觉就像山里,到处都是树,只是现在秋天将至,枝叶的绿也是没有了生气。叶释故意转了个弯,饶进教学楼旁的小径,曲折的路段总让人想起河流,水流向哪里?

“流向你在的院子,那里是井下。”铁皮的回答如叶释料想的那般到来了。繁重的回声在脑袋里荡了又荡。

来到院子里,最原始的空气和泥土气味扑面而来。叶释在停车棚旁的角落里看到了白帽子。

他在,踩蛤蟆。

时间过了夜晚十一点,停车区旁的路灯发挥着自己的作用。在那小小的灯光里,叶释突然想到学校的路灯,在那的灯光里干净的好像什么都没有。但在这里,在“恶人国”里,潮湿阴暗的地方不知有多少蟑螂繁衍生息。离这里灯光的不远处,是覆盖排水道的水泥板,夹缝里有野草生长,还有数不清在黑暗里袭进的蛤蟆。小白帽无畏得对付自己的敌人,不知他抗战多久,在叶释看到的地方已经有多处模糊如同浆糊的尸体。

而在排水道中,肯定还有其他动物的遗体,今晚,它们引导蛤蟆朝共同的地方走去。

啧,恶人国。

白帽发现叶释的存在,他吃了一惊,随即赶快往南处跑。他会狂奔过土路,野草鞭打过裸露的脚腕。叶释微微往上抬眼瞧去,看见铁皮以前屹立过的位置。然而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仿佛自身又身处舞台剧。只是这次没有剧情,也没有注视——观众都闭着眼睛,在房中沉睡。

嗯,或许自己应该回家吃粥。

9.

那天夜里,叶释又做了一个永远不会忘记的梦,在梦里,自己好像从没受过铁皮“骚扰”,叶释到了安度晚年的年龄铁皮才像个冤魂一样姗姗来迟。叶释问他为什么现在才来,铁皮回答:“因为你终于完全一个垂死的人了,你应该知道自己是谁了,你也应该知道自己的价值,所以当你可以心安理得的时候,当你有能力期盼结局的时候,我偏不,我有充分的理由诋毁你。”

真是麻烦,任何辉煌的东西都有腐朽的一天,为何不接受这个事实。怎么说也不该是自己厚颜无耻。叶释在梦里扭扭头,觉得铁皮可笑。既然命运已经定下了,何必再来找不开心呢?

铁皮再次开口:“不管怎样,我好歹可以改变一下结局。”

这意思好像在说,麻木总会过去的,你终有一天得学会忏悔。接着,他们的谈话结束了,梦的黑暗里突然想起雷鸣般的掌声。原来自己又身处舞台剧。今天的观众好像领悟到自己的艺术。

可叶释没想到的是,那掌声,可能是对现世事故的讽刺。并且事故在第二天公之于众。

白帽子死了。

那日叶释回到那小小的恶人国,院子里塞满了人。叶释推着车走进他们,一位失控的中年女人冲出来,两手像恶魔的爪子一样伸向叶释的脖颈,众人连忙去拦她,一群黑衣人扭在了一起。

“有人看见你了!”那女人冲叶释喊,“你不愧疚么?!你怎么不拦他?!你为什么不拦他?!”

那一晚白帽子跑掉,朝铁皮以前存在过的方向跑掉,叶释朝那里张望,忽然发现基本被黑夜隐瞒的事实——熟悉的样子,铁皮又站立在那里,这是十年后的重叠,叶释又感到了攀爬的兴奋感,于是,冲那曾经辉煌的方向狂奔。

自己飞快的步伐,可能惊吓到了白帽子,可能他想到有人发现他的暴行,他实实在在的丑恶无法隐藏。后面追着自己的东西要让自己承担后果了,这对一个孩子还说是不小的恐吓。于是他慌忙中转变方向,奔向葬送自己的水塘。

可从始至终,叶释没有太关注他,他好像又间接地伤害了别人。好像除了自己,容不下别人的邪恶。那时,铁皮笑了,女人冲破人群再次向叶释冲过来,她的指甲愈发尖锐,从口袋里掏出闪耀的匕首。过了一会儿,叶释好像看不到恶人国的阳光。于是,铁皮就笑了,这笑声如此释然,在叶释耳朵里荡啊荡。

10.

没有人知道的是,其实在以前的日子里,恶人国就丢失过一个小孩。

叶释忘不了那个狂风呼啸的下午,小孩悄悄离开家,穿着露脚背的凉鞋,裤兜里撞着的钳子很沉很沉,随着自己的大跨步不断撞击大腿外侧,穿过夹杂着狗尾巴草的芦苇从,自己渐渐离开了“眼睛”的中心地带,高高在上的铁皮离自己越来越近,这段时日里它变化很大——他不像曾经那样耀眼了。

让我帮帮你。小孩笑了,它驻足在它的脚下。铁皮的伤口随着风发出悲痛的声音。

就这样忍耐一下,很快就好的,你可以说话了。小孩激动得颤抖,他用手紧紧抓着柱子的一段,好像下一秒地面就会塌陷一样。他慢慢提起第一步,蹬到柱子的第一条铁筋上。他的呼吸跟着身后的芦苇起起伏伏,定了神,便又奋力向上攀去。

铁皮好像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沉重,或许这样的分量只像蚂蚁一样。但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今天过后,事情就不同了。

“你可要知道,我可能是这世上唯一在意你的人了。”小孩喘着粗气,终于摸到了铁皮的脸,那个明显的伤口在叶释眼里无限放大。直接得竟有些残忍。小孩扭过头去,看自己所处的高度,不同的视角并没有让自己感到惊慌,他望到了所居住的院子,望到那方形的池塘,望到远方的铁轨有火车穿过。这样的高度到底有多高,叶释连自己都不清楚了,那铁皮呢?多年生存在这里,它还清楚自己的高度么?

不能再想别的了,小孩举起钳子,朝那伤口伸去,那时他感觉自己就像医生,提醒病人要正视自己的伤口。分离开的面积越来越大,铁皮笑得越来越开心,直到那皮长到耷拉下来,与完全分离就差了一点点的距离,可小孩再也够不到了。这种无能为力估计以后还会体会很多次。

深夜里,在小孩的梦里,那块铁皮落下,发出巨大的声响。

波澜不惊的日子,终于发出史诗般的声响。

他记得的是那声音第一次出现的时候。

那声音第一次对他说:“逃不掉的,恶人。”

11.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找解脱。叶释哭笑不得。

叶释望向那血淋淋的地面,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终于无奈地笑了,那时周围都黑暗起来,四周好像又有无数的观众。叶释对这表演感到厌烦,于是,他鼓起勇气,对着黑暗,对着观众,对着自己做最后的谢幕:“有一个东西一直用恶人的视角看待我,看来我是再也逃不掉了。”





                                                                                                                              (完)




Wack :为什么会有这篇文章?

我记得写这篇时十分痛苦,到后期甚至不敢完整读它,打开文档的那一瞬间心率都不正常。我以为这篇会达到极致。直到数月后我鼓起勇气发给朋友看,她说,很酷,但是不知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就好像你必须必须这样写。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我以为的“完美”仍是漏洞百出。

回想以前,写作这件事断断续续陪伴着我,但我从来没有在其中有成熟的迹象。我离“好”的创作者的距离还差之千里,但我乐意走下去。

这篇文章,对我的重要之处在,它代表我学业生涯中的一段苦涩路程。那段日子是毫无希望的,我每天压抑在同一条路线,黑暗的想法总是自己冒出来。

直到现在,我虽然知道自己又跳到一个新的阶段,但离完全释放还远,我永远在......在“找东西”。

找啊找。找啊找。找啊找。

一直找到舞台剧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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