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父亲,等等我……”不远处马车里传来了稚嫩的童声。有个小人儿从马车上钻出来,那小孩儿穿着一身翠色袄裙,带着一个烤蓝璎珞,正挣扎着要下马车去。
“小姐,小心别摔喽!”马夫憨笑着,随即去扶住她。
被女孩儿称为父亲的那个男子并没有回头,依旧在静静的沉思着,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生生给他的身影抹了一层金黄色,好像是硬要让他在黄昏中熠熠生辉似的。
小孩儿的父亲,就是那个身形俊朗却不再年轻的浪子,虽然两鬓已稍稍有些斑白,但眉目中依稀可见当年的风流多情。他是个可怜人,他父亲尉迟朗的家族是洛阳的四大家族,但他赋予他的不过是尉迟这个姓氏还有这风流多情的性格罢了。尉迟朗不学无术,调戏良家妇女却有一套好方法。他在某个花朝节里邂逅了小家碧玉柳氏,柳氏生性纯真又容易受骗,尉迟朗这么一调戏,柳氏就上钩了。他们有过一段风花雪月,但尉迟朗仅仅是图个一时快活罢了,所以当他知道柳氏有了身孕时便头也不回的抛弃了她,再不曾回来探望过,也不知道他还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就好像是在这世间消失了一般他早年间被母亲抛弃,不过是因为他是私生子罢了。尉迟朗虽然风流,也不曾改变他四处留情的性子,到底不敢拿尉迟大家的牌匾开玩笑,又因为家中有娘家家世显赫的悍妻因此而怏怏不乐,到时候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说到底,快活是永远没有权势重要的。
柳氏失了尉迟朗这个依靠,又没了清白身子,身边还有尉迟朗留下的孽障,几次想要一条白绫了断自己的生命。可念及孤儿,又再而三的放弃,可一个柔弱的女娃儿怎么去哺育这个孤雏?母子二人终不免得一番愁苦,受人白眼。柳氏的父亲虽然是个好脾性的人,因为女儿的缘故,到底不会去嫌弃自己的外孙,可被人嘲笑的时候一多,自己又是个薄面的读书人,最终郁郁而亡。柳儿失了父亲,孤雏失了外祖父,二人哭天抢地,不知今后的去留。
那时正值元末明初之时,江山不稳,四方动荡。自从柳父驾鹤先去,二人便一直在尘世间漂泊,就像浮萍一般,不知今往何处,不知身归何处,终于有了一天漂泊到了金陵,也只能捡个小破庙栖身。柳氏身子柔弱,又经历多年孤苦漂泊,终于在某个风雪天里舍了红尘,香消玉殒。直到第二天清晨,孤雏醒了过来,才知道自己已经是孤身一人了。
活着,能有什么办法,死去,又能有什么办法?孤雏木然。但天无绝人之路,一家好心人收留了孤雏,好心人姓王,家境并不殷实,虽然以经商为业,却也是个书香门第,好心人膝下凄凉,只有一个独女。但多年的征战耗尽了国家的气数,以及百姓活下去的决心和勇气。元灭了,朱氏王朝的建立,一开始也不曾给百姓多大的利益。孤雏已经八岁了,可是他连一个名字都还没有,那家好心人问及他的家世的时候,得来的只是一抹热泪。
“小哥哥,你可知道你是什么姓氏么?”好心人的小女儿拽着孤雏破烂的衣角,仰着脸问道。“我……我姓尉迟……”孤雏低下头,弱弱的回答道。的确,这个姓氏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荣誉,他是大家子又怎样,还不是遭人冷眼,被人嫌弃。
“父亲,给哥哥取个名吧!”女孩儿眼里泛着光亮。“你可有乳名么?”王父弯下腰,慈爱的看着孤雏,尽量不让他感受到紧张。
“母亲叫我孽障。”孤雏先是看着王父,可听到女孩儿忍不住的笑声后赶紧低下头,不让他们看见自己已经红透了的小脸蛋。“这么可爱的孩儿怎么可能是孽障?”王父先是笑笑,然后发出了一顿莫名其妙的沉吟,最后才说,“从今天起,你就叫元道吧!望你能坚守道义,对得起自己。”
“汤面好了,趁热吃了罢。”王母捧着刚刚下好的面,给了孤雏第一碗。又捡了针线开始缝缝补补,这是要给孤雏的用来过冬的衣服。王家虽然不济,到底还是可以给孤雏留份余地的。
从今天起,孤雏成了元道。他还不知世事,却已经知道了无常。
王父疼爱元道,看得出他的天资聪颖,便让他跟着自己,读书,经商,下棋,弹琴,俗时俗,雅时雅,这就是世道。洪武朝的百姓大多安居乐业,所以王父这一家小日子过的还滋润,至少不是当年的入不敷出了。元道渐渐长大,文采也日益突出,王父常常抚着元道的肩头说,“可惜了,若不是跟我从了商籍,如今怎么也是个进士了啊。”
跟着王父,元道还是学了不少东西的,贩茶,贩布……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着世界的纬度,他见识了什么叫“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什么叫“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见识过繁华,也见识过萧条,见识过良家女子,也见识过卖唱的娼妓,见识过欣喜,也见识过心酸。只是……
孩童之间的游戏,不过是躲猫猫,唱歌谣,聚在一起说什么大人的是非,元道只是躲着一边,看着王家女和同伴们玩耍,他是孩童里公认的好哥哥,是王家女的骄傲。
王父瞧着元道生的英俊,原本是打算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做自己的上门女婿,也比便宜了他人家的闺女好啊,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女儿快要及笄了,元道也快及冠了,恰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只是,某天巷子里来了一个坡脚老道,扫视了这群孩童之后,终于把目光定格在了元道身上,用他熟悉却又不熟悉的语气叹道:“孽障!”元道一惊,呆呆的看着老道,时间仿佛就定格在那一刻,元道动弹不得。
“且莫要问我为何这么说,您家公子是个花柳命,可惜了,若是他此生不误人红尘,日子可能会好过一些,若是堕入红尘……”坡脚老道不说下去了,但轻轻摇手。老道不请自来让王父有些诧异,老道的一番话是着实让他受了惊吓。
“你原不是这世间之人,留着可惜,不如归去。”老道甩甩手,却也没带上元道,自顾自走了。
这句话,柳父当年也说过。元道还记得,他说,孤雏是上天送给他的宝贝,原本这世间是没有的,也本不该有。
柳父年轻时是做相士的,凡他面过相的人,大多经历与他预测的八九不离。
或许,元道的命格,从此变得不同了。
金陵的气候十分滋润,王家女在这样的烟雨江南里初长成,而今,已经是及笄之年。王父特意为女儿打了一副头面,珠翠层层垒叠,堆满了王家女的冠帽,工匠好奇的问着:“这头面做成这样的话,客官不觉得比较累赘么?”
“不累赘,不累赘……”王父憨笑着。一个女孩儿及笄能有多少回啊,及笄之后就要嫁了……
就要嫁了,但愿女儿的身世不要如浮萍一般,对,得给她打个十副八副头面,不要叫她在婆家受了欺负。“就这最新的款式给我打个十副八副的,我都要了!”王父像喝醉酒了一般,红着脸,讫语着。
天知道女儿会飘去哪里,他舍不得扔她出去,可她不嫁出去,又能到哪儿去呢?做一辈子的老姑娘?
王家的女子生的美,这是金陵人家公认的,自王家女束发以来,就有媒人来踏她家的门槛了,这些年,门槛换的换,坏的坏,可是没有如她意的,王父看的中意的却是不少。
“东篱的李公子品行不错,家境也殷实,又年轻,我看着好,闺女你可以好好想想……”
“北廊的杜公子为人老实,不像我们四处漂泊,也没有怎么在花柳巷里混过,比我们靠谱多了,你好好看看……”
……
“爹爹,求你了,我真的看不上他们。我还小,女儿不想离开爹爹,再留我几年吧!”王家女央求道。后来,对于父亲这种恨嫁的心态,王家女保持着视而不见的态度,的确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王家女的小心思,王父是不会看不出来的,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元道又那么优秀,说实话,若是当年没有老道那些话,王父怎么可能会把女儿许给他人。巫蛊只有信者信,算命也是。王家女性格刚强,但元道明白王父的想法,对于这种事情,内心肯定也有自己的打算。
“哥哥,画好了么?”王家女笑靥如花,时值三月,桃花飞舞着,映红了半片青天,王家的庭院不深,却在中庭植了两棵桃树,王家女喜欢,元道也喜欢。元道细细描摹着美人的倩影,眼波流转,流转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原来她已经这么大了,元道的思绪纷乱了起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不知道他的桃花,会落到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