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灵和悦的禅心慧性
——卞之琳诗作《白螺壳》鉴赏
宁静无暇的夜色静寐如水,晚月朦胧,几颗星子眨巴着眼睛似乎也快要睡着了。而于我,这样的夜是异常幸福的,栖居四人间的卧室一角,独伴一盏孤灯,细品一杯香茗,虔心捧读卞之琳先生的诗章,自有一番韵味在心头。虽是夜阑人静的时分,心潮却乘借着想象力之翼的腾飞而汹涌澎湃起来。
(一) 四个关键词——意象之美
从“空灵的白螺壳”一落笔,作者就将我们带进了一个绮丽的想象世界中。在人为创设的想象境界中带动自己同时也带动聪明的读者展开官能性的感受,而不是一般情况下从感受进入想象,也许这就是作者创作本诗的高明之处吧。
“卞之琳善于通过意象的凝聚,使主观情绪投射于客观物象,拉长了时空维度,避免了情感的直露,使意象成为哲思与情思的载体,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传统的意象也因为融入智性而被赋予了新的意蕴,完成了传统诗的现代转换。”①本诗首先打动人心的便是通篇饱含着空灵而又丰富、典雅却极普通的意象之美。
第一节的关键词当是“空灵”,同时这个词也是理解全篇的要旨所在。白色是世界上最纯洁的指称,任何一丝污染都会玷污了它的本质。白色除了是纯洁的代名词之外,还可以表示“空”,犹如一匹待染的布料,一幅铺开但尚未着墨的画纸,“空白”意味着等待完成,未来有着无限多的可能性。宁静和悦是美的常态,所以作者的螺壳是白色的。
第二节的关键词是“穿”。“我仿佛一所小楼”,风穿过,柳絮穿过,燕子穿过,银鱼穿织“我”楼中珍本的“书叶”,这一组关于“穿”的意象群与第一节中神工与慧心的“细到可以穿珠”的大海遥相呼应,还有“一湖烟雨”浸透我就像用水浸透一片鸟羽一样,暗示了人生的风风雨雨对人的巨大影响。
白螺壳经历了大海的磨洗与砥砺,终于玲珑剔透地随着大海的潮涌来到了岸边,然而,她却惴惴不安:“愁潮”是本段的关键词。如果万一落到人的手中,白螺壳她渴望的主人应该是谁呢?一个“愿得原始人喜欢”,一个“怕给多思者
捡起”,在单纯的原始人那里,白螺壳像一只蟠桃那样廉价,这个“愿”字,实则是多么的不情愿啊,但又怕给多思者带起愁潮,难免左右为难了。
第四节回忆奋斗的历程之艰。“我梦见你的阑珊:檐溜滴穿的石阶,绳子锯缺的井栏……时间磨透于忍耐”,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将时间磨透于忍耐之中,这是每一个追梦者所必须经历的砥砺与苦痛,像大海将白螺壳淘洗得“孔眼里不留纤尘”,自有他的痛,却也自有它的美。
(二) 空灵之境——人生是一千种可能之一的实现
理想对现实的人来说总是一朵隔着曼曼轻雾的远远地招摇着笑靥的花。“《白螺壳》一诗主要的象征内涵,就是诗人深悟到的一种普遍的人生经验,即彻悟人生的理想与现实矛盾之后产生的怅惘感与痛苦感。”②玲珑剔透、空灵纯净的白螺壳既是爱与美的象征,又寓示着空灵曼妙的人生之境。
好景在春,人生贵少。白螺壳因为玲珑剔透,空灵纯洁,所以可以容纳得下“一千种情感”的波涛汹涌,人生的少年如同生命的春天,充满着可以蓬勃向上伸展的空间,一切都还未确立,一切都有可能实现。而具体到一个人的人生,则就是这上千种可能性之中的一种的现实性显现。如同那个著名的知识之圆,你了解的越多,你对这个世界的未知之境接触的范围就越大,烦恼也就更多,因为圆周必然会随着半径的增长而扩延的,人生亦然,越爱人生者,理想越高远,理想愈高愈远,它与现实碰撞而产生痛苦的机会就越增加。于是乎,愈加深爱者愈加痛苦,这便是一个看似悖论实在情理之中的永恒的现实。
人生是一千种可能之一的实现,但是一旦走入了这种可能,就应该像大海磨洗白螺壳以至“细到可以穿珠”,精致到孔眼里不留一丝纤尘,尽管无法避免“从爱字到哀字——出脱空华不就成!”这微微的惆怅与失落。“空华”即“空花”,是佛经用语,虚幻之花、妄念的意思。这两句诗,从消极方面讲,无论大海的波涛汹涌,无论湖雨的自将磨洗,无论小楼身历风吹雨打而依然稳泰,无论人生有着怎么样的恒力与坚持,最终仍然无法逃过从爱到死这一千古不移的生命路径!但是从积极方面来看,唯有深刻认识了人生的空与实之辩,才能真正彻悟生死,超越自我,在生命的征途上乐观旷达,积极健康地走好自己所属的路,最终实现精神与灵魂的卓越飞升。
(三) 寻梦者的沉思——爱与痛同行是人生常理
“宿泪”是“愁潮”的浪花,是寻梦者的美丽。③
朱自清说:“‘你’有‘一千种感情’,只落得一副眼泪;这又有什么用呢?那‘宿泪’终于会干枯的。”④这种见解不能说是错误的,但未免太过悲观,恐怕不恰合诗作者的原意。
“诗人曾说,他这一个时期写的一些作品(主要是爱情诗),在‘喜悦里包
含惆怅’,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命定感’和‘色空观念’。”⑤纵然包含着惆怅,那也是在喜悦之中,诗人自己的这句解释足以表明他的态度,虽然追求理想的道路漫长而悠远,虽然在梦想的入口处,理想之花的果实遥遥不可期待,但他始终坚信生命的本质是美的,是值得期待和喜悦的,在他的生活厨房中,喜悦是主打的味道,惆怅与忧伤只是偶尔的作料。岁月是神奇的烹饪师,它能够把喜悦调进忧伤,把阴郁调进甜美,最终到头来,生命就是甜美的忧郁,抑或忧郁的甜美:爱与痛的同行是人生的常态。
白螺壳“万一落到人掌握,愿得原始人喜欢;”,“怕给多思者捡起,/空灵的白螺壳,你/带起了我的愁潮”,这一“愿”一“怕”,笔者认为是作者对磨难的一种调侃,事实上作者的意愿恰恰是相反的。试想,多思者即寻梦者,寻梦者即诗中的“我”和“你”,即作者自己,就是普遍意义上的人生理想的追求者,而这些都是与象征着爱、美和理想的白螺壳相对应的正面的积极意象,作者怎么会不愿意将它们和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共呢?白螺壳在原始人那里仅仅只能作为用于交换的廉价商品,只有被“多思者”捡拾起,才能够开出灿烂的理想之花,结出理想的累累硕果,才能够不枉大海细细磨洗的功夫所实现的价值。
“黄色还诸小鸡雏,/青色还诸小碧梧,/玫瑰色还诸玫瑰,可是你回顾道旁,/柔嫩的蔷薇刺上,/还挂着你的宿泪。”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朱自清散文中燕子去了可以再来,杨柳枯了可以再青,可是日子去了却永不复返的描述,以及让人想起传说中为了生命中唯一一次的啼唱而用荆棘刺破喉咙然后在歌唱完了之后立即死去的荆棘鸟。黄色可以再现于小鸡雏的身上,却已经是又一世鸡的轮回,小碧梧可以再次返青,可是这已经是又一届的春天了。生命的征途上,现时与永恒交织,欢爱与苦痛并行,此乃常态,亦当以平常心待之。
空灵纯净是东方佛禅之心,宁静和悦是西方智慧之性。通过悉心解读《白螺壳》,我们可以悟到,“宿泪”是“愁潮”的美丽花朵,不论是喜与忧,爱或痛,坦与艰,它们都是造就今日之我的必然的一部分,我们要学会欣赏生命中的每一分,包括忧,包括痛,包括苦难与坎坷,并认真坚守心的空灵宁静,泰然和悦,生命的天空自会明朗无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