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傍晚吃一只芒果,最后一口时愣了神,咂了咂嘴,许是迟暮的光景让人念想,又许是芒果的余味真如外公院里的青葡萄,半晌才回过神来,思绪却已在老院的葡萄架下。
一整个孩提时代都在院子里度过,因父亲母亲工作忙,自幼随外公外婆长大。穿过不算很长的巷子,推开门下了石子坡,叫一声外婆,听得灶房里有人应便飞奔下去,这时院里碗筷已摆好只等开饭了。
彼时老院,是旧时大户人家的模样,前院日常活动,后院是个园子,南屋储粮,北屋待客,厅房有隔断,外间日杂,里间起居,隔断的窗户上有精致的描画,我随外公外婆住在厅房的里间。小舅与小舅妈住厅房旁边的侧房,因了自己是短发,所以最喜欢去小舅妈的屋里看她给表妹扎小辫。前院的花园很大,虽喜欢偷跑进去玩泥巴,但至今我也没能认清里面都是些什么花。
外公知礼,故家中格外传统,万般种种皆按礼制和规程来,过年时犹甚。请先人的时辰,年货的种类,献饭的花样,每样都不可简省,井井有条地让外婆来操持,自己则像个监工,屋里屋外不肯歇脚,煎炸焖煮都要过一遍眼。好不容易做到屋里,则差使了我们几个给厨房里忙活的人送茶去。
相近的人都知我从小学习二胡,实则是受外公影响,他年轻时也算衣食无忧,除些曲调儿外别无他好。虽非科班出身,但灵性出脱,自己做了笛子等吹管乐器作消遣。搬家时,母亲不忍外公一干乐器无人承袭,便问了我的意见而后挑了外公的二胡,央了老师帮我启蒙。至今记得要学习二泉映月那段日子,并不为自己开心,而是像个幼童一般像外公邀功,像是完成了一件意义深远的事。只惜资质尚浅,没能继续学习外公想要教给我的唢呐,所幸没弃了二胡,也不算辱了外公颜面。
外公上了年纪,不似从前那般健谈,但兴致来时,也会给我们姊妹几个讲讲他年轻时的事,或是做生意时的见闻,或是友人趣事,又或是家中旧日光景。 大多时候故事都是重复的,仅半夜翻山贩茶叶我就听了三遍许,但我依旧听得认真,却只许他讲一点点,他若不停我便起身去做其它事,我知他失望,但我觉得将自己完整地讲述给一个人听,像一场托付,这种托付令我恐慌,索性避开了去,我愿他一点点讲,每次都讲。
念大学时,外公希望我走得近些,怕惯大的孙儿离远了吃苦。去年父亲开车载外公送我,看一看校门,因身体原因故未曾进校去。后来外婆跟我讲,让他亲自去看看也就一心了。大抵是苏轼那句“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罢。实则外公教过我许多,关于最基本的规则和处世,望我亦知亦执。幼时并不懂得太多,但也依葫芦画瓢去做,到现在不敢说做到多好,心中些许善念还是有的。
我无比赞同一个家庭所带给人的,虽无明确的文字指导你应当怎样做,却在骨子里将这种习性赐予你。外公注重世俗的热闹,一大家子人虽然不住在一起,但在吃过饭会一起在鼓楼吹吹风;外公在吃食方面颇为讲究,家里每个人在其他方面或许偶有怠慢,但吃东西从不将就;外公一辈子为人正直坦诚,子孙即使没有太大学问,做人的原则性问题从未挑战。如此,大抵算的上好的家风了罢。
我始终认为,一个家族是一种文化,根系的延展与树荫的成长同步。子孙走的路越来越长,难免于平淡岁月中的困顿与不安。你看倦了诗书,你走倦了风物,你离了家,又忘了旧路。感恩长辈们在言传身教中积下的福音,在日后风雪中寻得一缕烟火气,不忘归途。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祖父康健,
二愿子孙心虔,
三愿世事枯荣缓,春秋长相伴。
适逢外公八十高寿,孙儿未能服侍膝前,倏尔忆往事有感,拙笔数字,仅作日后存念。
孙 张楠 于天水
古二零一七年四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