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莫青锋胡乱披着白衣，扛着剑，拎着酒葫芦，走在回家的路上。夜已经深了，天幕低垂，无星无月。

此时方圆数十丈绝无人迹，他本可以御风而行，只是，当年那个人说过，只有真的把自己当普通人，才能在心境上更进一步。于是，或者是为了磨砺心境，又或者只是习惯了，在独处的时候，他也愿意表现得像个普通人。

突然一种莫名的直觉泛起，他身体一震，危机感袭来，但以他的反应速度，竟然没来得及在那道强光笼罩住身体之前躲开，被照了个正着。

他从没见过这么亮的光，即便是铸剑炉烧到纯青的火光，与之相比，也显得暗淡失色。这是什么？他没有再躲，运足目力顶着强光仔细看去，光源处竟有一名女子的身影扑来，以他的眼神，轻易就将那女子褴褛的衣着、凌乱的头发和紧闭的双眼、惊恐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及细想，酒葫芦一收，双掌齐出，隔空向对方拍去，卸了那女子跌过来的力道，将她向旁边一带，轻轻丢在地上。

光源瞬间消失了，就像它出现时一样突然，莫青锋适应了会儿黑暗，忽听一道惊奇的女声：“这是哪儿？”

那女子从地上爬起来，看上去没受什么伤，刚才的惊恐还在，又添了迷茫。莫青锋不知道自己何时学会了分辨别人表情，也许是因为这许多年来的辗转流离吧。

她来自何处，是什么身份？如此突兀地出现在荒郊野岭，有什么目的？神秘往往代表着麻烦。可她看起来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把她扔在这里不管，可能就成了野兽的口中食。

莫青锋不喜欢麻烦，尤其是这几日，可他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背过身，语气平淡：“此地是天目山，山中多有猛兽，你若不想死，就快些下去吧，这条路直通山下客栈。”

那女子倒抽了口气：“难道是真的……”默然半晌，终于嗫嚅道：“那……能烦请您带我一程吗？我……有些害怕。”莫青锋敏锐地察觉，她其实并没有自己说得那么害怕，反而有些奇怪的激动，还偷偷打量他。不过这与他无关，他只要领着人下山就行。

一路上，那女子刚开始还小心翼翼，试探了几次，发现莫青锋虽然冷淡，却并不凶恶，胆子渐渐大了起来，问东问西，莫青锋拣了几个问题回答，却没说自己的名字，那女子也不在意，絮絮地自报家门，说自己叫张瑶，今日出游，被马车撞到晕了过去，不知怎的就到了山上。

莫青锋完全不信，那女子低低的声音透着迟疑和心虚，摆明了在编谎话。不过这也跟他没关系，他远远望见山脚下客栈的灯笼，加快了脚步。

02、

张瑶有些吃力地跟着，微微气喘，便没空再说什么，此时她心中惊涛骇浪已稍稍平静，正好将自己的处境好好思考一遍。

毫无疑问，她穿越了。上一刻还晴天白日车水马龙，现在却走在昏暗的山路上，除了穿越，没有别的解释。至于为什么，她可能也知道。穿越之前，她着急赶公交回道观，横穿马路来着，结果被车撞了。飞起来的一刹那，她想的是：“堂堂清源观第八十三代传人，因为不遵守交通规则被撞死，被师父知道，也太丢人了吧！”

难道是她不愿意接受这种死法的念力太强烈，竟然逆转了时间？张瑶一头雾水，但现在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能不能回去。根据她多年的穿越小说阅读经验，穿越以后，女主角或者永远回不去，或者是能回去但为了男主角放弃了，或者是带着男主角一起回去。

而同样根据她的经验，穿越后见到的第一个男人，百分之八十以上可能是男主角，如果对方颜值很高，可能性更要飙升。难道前面这位人帅话不多的帅哥就是她的真命天子？可她不喜欢高冷面瘫啊……

山路崎岖，张瑶又在想心事，一不留神绊了下，膝盖磕在石头上，破皮了。前面那人一定听到了她的惊呼，却没回头，只是站在原地等她。她暗暗咬牙，去挎包里翻创可贴，不小心碰亮了手机屏幕，瞄了一眼，却惊奇地发现，有条未读信息。

穿越以后手机居然还能用？虽然大学学了理工科，张瑶也从没奢望过搞懂时空理论，反正能用就用呗。这是她跟师父联系专用的手机，除了师父，也没人会给她这个手机号发短信了，当下张瑶不顾得找创可贴，借着挎包遮挡点开信息，果然是师父，短短八个字：“稍安勿躁，静待时机。”

什么意思？糟老头子还真的能掐会算，算到了她会穿越？那么他一直说张瑶“命中有一劫数”，指的就是这个吗？可是如果不是师父催她回去，说有了破解她劫数的办法，张瑶也不会请假从实习单位出来，也就不会被车撞了。

命数之说扑朔迷离，不比时空理论容易理解，张瑶索性也不去想，只是，她一直以为她师父是个招摇撞骗的假道士来着，居然还真有些道行在身上。

既然如此，她稍稍安下心来，试着给师父回短信，但发不出去，没有网络，看来师父的消息是她穿越之前就发到了。可是只有莫名其妙的八个字，她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这老头子，装什么神秘，既然要给提示，不能多给点儿嘛！

张瑶打定了主意既来之则安之，便转而开始操心这段时间自己的生计问题。穿越到古代应该怎么生存？小说看多了，她也曾经好奇去搜索过这个问题，答案五花八门，但有一条是共通的：先得找到饭票。

她转转眼珠，盯上了前面的背影。

03、

莫青锋正走着，陡然觉得背后一寒，似乎是直觉又在示警，不过这几天正是他渡劫的关口，时不时便会有些异样感觉，他已有些习惯了。以他的修为，即使不回头也知道，背后那女子绝没有力量对他构成威胁，不过，刚才她拿出的是什么法器，非金非玉，莹然生光？

他有些好奇，却不会主动去问，眼见再转过一条小径就是客栈，只听背后女子说道：“这位先生，多谢您一路带我下山，只是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他停步转身，那女子作出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我与家人失散，又身无长物，今天投宿的店饭账，能否请先生周济一二？我不敢说报答，但一定将您的善举铭记于心。”

他沉默片刻，目光向下扫了扫，沉声道：“等着。”

张瑶一头雾水，依言站在原地，看着对方身影消失在小路拐角，心想：“不会嫌我麻烦，自己走了吧？”好在疑似男主角没有让她失望，几分钟后，他带着一名胖胖的妇人出现了。那妇人一看就是老板娘，一脸的精明和气，上来就抖开手中的衣物：“天儿怪凉的，姑娘别嫌弃，披着斗篷暖暖身子。”

披上拖地的长斗篷，张瑶恍然大悟：自己穿的是短裙，这在古代可不是正常打扮，看老板娘眼神中流露出的同情，估计是以为自己遭遇了什么。要解释吗？还没等她想好，疑似男主角就跟老板娘说：“一应花销由我账上出，告辞。”说完转身走了，连道谢的时间都没给留。

张瑶跟着老板娘住进客房，老板娘给拎了壶热水，又给她送了身半旧的衣裙。把自己的连衣短裙和挎包收起来，拒绝了老板娘给她做宵夜的热情，张瑶草草洗漱完，倒头睡下，一个梦都没做。

接下来的几天，张瑶一直在等师父所谓的时机，她不知道自己穿越的目的何在，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去，只得做好回不去的准备，先在客栈里跟着做杂役挣点饭钱。虽然疑似男主角说店饭钱记他的帐，可张瑶自问没有那么大的脸一直白吃白喝。

这几天她靠着提供一些现代社会吃过的菜谱，跟老板娘冯氏混熟了点儿，趁机拐弯抹角向她打听疑似男主角的事情。只提了个头儿，冯氏就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片话，说那位姓莫，在山上盖了间木屋，不知以何为生，但是很有钱，客栈会派人定期送些食材去山上，那人偶尔也会亲自来打酒。

“神出鬼没的，但不像坏人，而且，莫先生长得是真俊呀！”张瑶看着一脸向往的冯氏无语了：老板娘，你看看老板，脸都黑了！冯氏也打听张瑶的来历，被张瑶支吾过去几次，就跟明白了什么似的，不再问了。

张瑶想再去见这位莫先生一面，穿越后见到的第一个人，说不定回去的机缘就在他身上呢。正好又该送菜上山，她就跟老板娘商量一起去。冯氏挥挥手让她随意——反正也不指望她做事，这姑娘连烧火都不会，擦个桌子要洗三回手巾，根本不是干活儿的人。

04、

谢绝了同行小伙子的等待，张瑶徘徊在堆了菜肉粮油的木屋旁边，喘匀了气才敲门进去，然后就被眼前的场景惊着了：第一感觉就是眼熟，特别眼熟。空旷的屋子中央有座阵图，以她被师父熏陶二十多年的眼光来看，肯定是八卦阵，那位莫先生盘膝坐在阵中，摆了个她从小看到大的打坐姿势，如果不看脸，简直跟她师父一模一样，连闭着的眼睛和两手交互的手势都一样。

张瑶冲口而出：“您不会是我们清源观的祖师爷吧？”话一出口就后悔，可后悔也晚了，莫青锋睁开眼睛，目光像利剑一样扫过来：“你是清源观传人？”张瑶硬着头皮点点头，这到底是祖师爷，还是祖师爷的仇人啊？

“以何为证？”张瑶皱皱眉，还要证明？怎么证明？她想了想，从颈中拉出一枚红线系着的木牌：“师父给了我这个。”莫青锋手一招，张瑶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量涌来，毫无抵抗之力，不自主地向前几步，正站在对方触手可及之处。

莫青锋细细检视木牌，神情莫测中带了几分怀念，半晌才松手，再看向张瑶时目光柔和了些，叹道：“原来应在你身上。”张瑶被看得莫名其妙：“什么在我身上？我……我可从没来过这儿。”

“我是说，我渡劫的机缘，原来在你身上。”随着莫青锋这句话出口，隐隐雷声从远处传来，声音沉闷但极具威势，由远而近，天光也转瞬昏暗，张瑶大惊：“传说中的渡劫？那不是要遭雷劈？只劈你自己吗？”

“这是我的劫数，你助我渡劫，便也是你的劫数。你且坐在生门，不要惊慌，我会护着你。”张瑶欲哭无泪：师父，你天天说我有劫数，我以为穿越就是应劫了，没想到还要被雷劈！

可现在雷都来了，跑也跑不了，这位莫先生看起来挺像高人，要不就听他的？张瑶心一横，寻到八卦阵的生门，盘膝坐下，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可是说起来容易，张瑶看着莫先生掐诀施法对抗雷劫，刚开始还能催眠自己，只当耳边一阵高过一阵的雷声是过年放鞭炮，等到木屋被一道紫色闪电击中，整个化为飞灰时，她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满天紫电金蛇之下，顿时心胆俱寒，好在她只是害怕，并未真正受到什么伤害，这才没有拔脚就逃。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息，张瑶心下稍安，再看莫先生，盘坐着纹丝不动，白衣上一丝脏污都没有，喜上心头：“莫先生，是不是已经渡劫结束啦？”

莫青锋沉声喝道：“坐好别动！”张瑶也注意到，云层并没有散去的意思，反而缓缓涌动着，像是在蓄积力量，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终于雷云撕裂，一片雪亮的电网携着天地之威轰击而来。

眼见莫先生腾空而起，居然变成了一柄剑的样子，寒光吞吐，凌空盘旋，触到电网时火光四溅，似有不敌，张瑶都忘了惊讶，也提不起逃走的念头，她这时突然想起，手机算金属吗，会不会也导电？

她摘下随身的挎包想要扔掉，下一秒，雷光轰然而至，她只来得及闭紧了眼。随着眼帘前白光闪耀，她昏昏沉沉地默念：我这二十多年从没做过恶事，真有雷劫也不会伤害我，师父，迟到早退考试打小抄不至于被雷劈的吧？

一声巨响，张瑶失去了意识。

05、

莫青锋打量着面前的道士，一身青布道袍，身材瘦小，头发花白，木簪挽了个发攥，正恭恭敬敬向他稽首施礼：“清源观第七十九代观主元和，见过青锋前辈。”

刚度过雷劫，他还以为自己会出现在那个人身边，可这里绝不是飞升之后的世界，面前这道士是谁？为什么会认识自己？刚才那位姑娘平安渡过雷劫，显然心思纯善，她又去哪儿了？

元和道长看面前长得很年轻的“老前辈”不动也不说话，笑道：“青锋前辈不必疑虑，斗转星移，清源观自隋初立下山门，距今已有一千三百余年，且喜祖师遗物尚存，您一看便知。”老道伸手一指墙边桌上，上面供着个乌沉沉的盒子，不知什么材料所制。

莫青锋拂去盒盖的瞬间，心头狂跳：盒中是一柄剑，乌木剑鞘上铜丝錾成两个小篆，正是“青锋”二字。握住黄铜剑柄缓缓拔出，千余年之下，陨铁铸成的剑身仍如一泓秋水，静静散发出砭人肌骨的寒气。是那个人的剑，也是莫青锋的本体。

旁边老道士絮絮叨叨的声音还在继续：“祖师云鹤真人当年留下的手札说，佩剑青锋已生剑灵，惟心性懵懂，依恋旧主，故放其四海云游，红尘历练，以成大道。

青锋前辈，真人善卜算，算出您在分离后五百年，因心结难解渡劫不成，殒身于当年铸剑之处。她不忍您就此消散，便以自身修为作代价，保我清源观历经战火，始终香火不绝，又留下遗命，命历代观主按方位和生辰八字去寻找她的转世，收为弟子，若天道垂怜，终能破解您的劫数。在我以前的观主都一无所获，终于到我这一代，在祖师手札中记录的地方，找到了阿瑶。”

“阿瑶命中注定要助您渡劫，却不知应在何时何地，前几日祖师留下的青锋剑在匣中无故自鸣，我便知时机到了，放心不下，招她赶回观里。谁知她回来的路上，我总觉得心神不宁，就替她也卜了一卦，却是隐而复苏、凶中有吉之像，便传信给她，让她顺其自然。”

老道士的声音渐渐隐去，莫青锋眼前浮现那个人的身影。那人看起来弱质纤纤，却能燃起纯青的炉火，亲手将他的本体千锤百炼铸造成型，他有意识的那一刻，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那个人喜悦的声音：“青锋，你生出剑灵啦！以后，你就跟我姓莫好不好？”

她留下的手札隐去了一些事，莫青锋并不是一开灵智就去游历江湖。最初的那些年，他们结伴同行，游山玩水，寻仙访道，还一起玩笑着立了清源观的山门。他懵懂中发现，对云鹤的依恋已经超出了友人和主人的范畴。云鹤立志修道不动尘念，听得他毫无章法的倾诉，只当他分不清忠诚与情爱，不以为意，直到他胆大妄为地想去冒犯她……

他被驱出本体，困在当年铸剑的山头，再也不能跟随她的脚步。云鹤说，等他修行够了，能够打破困住他的法阵，便可以入世炼心，真正懂得人的情感，也就能成就大道。可是当他能够打破她设下的禁制自由来去，却发现那人已经不在人间了。她终于得偿所愿飞升了吗？

他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座山，只是一年又一年地守着那座她住过的木屋，除了修炼以外，偶尔与山下人来往，假装自己是个普通人。他到今日方知，原来云鹤并没有飞升，而是为了他……云鹤对他，是情爱吗？还是别的什么？以他仍然澄澈的心思，他猜不出。

可是清脆的声音如银铃般响起，唤醒了莫青锋迷失的神魂：“师父，师父你在不在！我居然真的穿越回来啦！”转身望去，明媚的阳光下，奔入院中的少女笑颜如花，恍如隔世。

猜不出，就不要猜了，至少她还在，他也还在，经过那么多年，他们终于重逢，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