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大山深处,云雾升起,一只鹞鹰从老林中飞越出来,俯身直冲向高空,奔着悠悠白云而去。鹞鹰之下,二十几座瓦房错乱地坐落在山脚下,大大小小的田地胡乱地分散在蛇形似的八达沟的周边,荒野间的小路相互连接,汇集在通向山外的唯一大路上。大路的起点是一座青砖黑瓦的凉亭,不大,看起来历经风霜,亭匾上刻着“油茶村”的字迹,已经变得模糊不堪。一位同样历经风霜的老婆婆在亭边朝着鹞鹰大喊大叫,她年纪虽大,嗓子却尖锐得像小孩子。她一手提着鸡笼,一手放在嘴边,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吼-咻、吼-咻”的赶鹰声。鹞鹰似乎受了惊吓,忽地坠下,落入大路边上的一片山丘上。老婆婆手搭在眉眼上,望着鹞鹰逃跑了,才放心打开脚下的鸡笼,“咯咯咯”,“叽叽叽”,毛茸茸的小鸡仔陆陆续续地钻出鸡笼,张着一点儿大的翅膀,伸着懒腰。老婆婆得意地笑着,心疼地赶着小鸡仔们进了新翻的地里。小鸡仔们饿了一夜,像一群鱼游进水里,四下散开,兴奋地开始新一天的觅食。
老婆婆还是不太放心那只鹞鹰,小心地偷瞄着那边的山丘。山丘上种的都是油茶树,这时节正是油茶花开。今年的油茶花比往年开得更好,白茫茫的一片,像冬天来不及融化的雪,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看得老婆婆眼花缭乱,擦了好几次眼睛。油茶树的老叶掉落成肥,新叶青绿沾着点点浅黄,嫩得可喜。油茶村的人看着长势旺盛的油茶,谁的心里不高兴,谁会面不先谈及他们这两三代人的希望。
他们种植油茶树费了多少心思,不比在杨柳井建一所旭日小学容易。远的不说,就说进村的黄泥坳,一路的细黄泥,小雨一下,不出一天就流出一条沟来,若是下大雨,还得要人去挖沟排水。正像他们常念叨的那样:黄泥坳,路不好,小雨成沟,大雨成河。即便是到了天晴,黄泥坳路上也是布满大大小小的沟壑,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似的,这方落在大路上的黄泥坳又难看又难走。
就是这样的路,油茶村的先辈们走了不知多少遭,更不用说在山丘上种下成千上万棵油茶树。所以,每位先辈在临终前都告诉自己的子孙后代:油茶树就是油茶村人的命,无论如何都要守护好它们。
鹞鹰自知今日必定无功而返,终于在老婆婆的注视下,躲进了山头的松林里。就在它飞翔起来的时候,三五个小孩并排从它的身边走过,摇动树枝的声响,吓得他们一大跳,飞快地四处散开。他们躲了好远,才知是一只鹰,纷纷拍着胸口说:“吓死了,吓死了。”
老婆婆正瞧着这一幕,在亭前哈哈大笑。他们听见老婆婆的笑声,纷纷上前,恭恭敬敬地问好:“秋婆婆好。”孩子们的穿着十分简单,都是些往年哥哥姐姐穿剩下的旧衣服,个别孩子裤腿子上还打着补丁,他们肩上搭着各色的挎包,包上还绣了字,无非是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话语。
秋婆婆止了笑,问他们:“你们都是去上学吗?”
他们七嘴八舌地答道:“是呀!是呀!”秋婆婆又问:“都是去冷水镇?”
这时,他们的答案就不一样了。
“我去东城乡。”“我去冷水镇。”
秋婆婆面对他们争先恐后的回答,似乎招架不住,只能笑着应对说:“好、好、好,不管去哪里读书,有书读就好。饭都带了吗?路上可要小心些。放学了,不要贪玩,早早回来,你们的父母都担心着呢。秋婆婆也担心你们。”
他们的回答又变成了一致。
“好!”
秋婆婆不敢耽误他们去上学,一边催促着他们快去,一边探头找寻什么。她望了一圈这群熟悉的脸庞,依旧没有找到心中的那个孩子。
“小乐呢?你们看到我家小乐没有?”
一个留着锅盖头的小女孩回头笑嘻嘻地说:“秋婆婆,小乐早走前面去了。你放心,我待会儿就跟上他了。”
“唉!这孩子,总不合群。倩倩,放学跟小乐一块回,来秋婆婆家里吃饭,秋婆婆给你们留着好东西呢。”
倩倩没有作声,按着挎包像个男孩子似的跑向了黄泥坳,到了半坳上,她才转过身来,蹦跳着与秋婆婆挥手。
一路上,男孩子们你追我赶,像野马一样在山间的小路上奔跑,相比之下,女孩子们就很文静,牵着手,聊着天,看见不小心掉进小水沟里的男孩子,掩着嘴偷笑,有时去摘路边的野花,戴在头上,有时跟前面的男孩们拌几句嘴。他们个个都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娇小而有活力。
李小乐远远地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他们,好像一头领头羊。他刻意地要与其他人保持距离,他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表情呆滞,不说话,也不笑。李小乐不喜欢他们,他们懒散、好玩,上个学像去去赶集一样。他们也不喜欢李小乐,李小乐太闷,也不爱说话,你问他什么,他只点头或摇头,像个哑巴一样。其中,只有瑞雪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才会偶尔答上几句。这样久了,他们对李小乐这个故作深沉的家伙失去了交朋友的兴趣。多年后,他们提起对李小乐,脑海里只有两个字:高冷。
下了黄泥坳的另一边,走三里的田埂路,就是杨柳井,也是后来旭日小学的所在地。
此时,油茶村的村书记是李景平还在跟秋婆婆道别,他今天又要跑一趟镇里,还是为心中的那件事情。他是一名部队退伍回来的军人,性格比较强硬。李景平心中的事情是建一所学校。他做的是好事,尽管在油茶人看来是天荒夜谈,可是他们不得不支持,谁都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他们自己家的人都不支持,还能指望谁。这一阵子,村里、乡里、镇里、县里,有人总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卑躬曲漆地求人。
他们很不理解他为公家的事情如此拼命地忙碌,甚至怀疑这中间是不是有私利可图,所以上上下下盯着他的人不少。
李景平爬上黄泥坳,满眼都是油茶村新翻的黄泥地。他看着油茶村四周的大山,看着茂盛的油茶树,他突然发起了呆!他不知道自己的坚持还能撑多久,他想放弃,他也吃烦了别人的闭门羹,怕了别人的脸色,一些人的热嘲冷讽是最令他难以忍受的。他从小生活在油茶村,成年后入选当了兵,也算见过外面的世界。正因为他见过外面的世界,才明白油茶村存在的问题是什么。他热爱自己的故乡,可看着这样山窝窝的小村庄,又不得不摇头叹气。他跟人说:“如果油茶村再这样下去,十年后,可能会变成一个荒村。”他们不相信,认为他是在杞人忧天,油茶村人都多少代了,人口只增不减,荒村?八达沟的水倒着流都比这个话可信。
孩子们走上黄泥坳冲的时候,李景平在他们的身后紧紧追赶着。他望着他们瘦小的身体因气喘不断起伏,稚嫩的脸庞上爬满汗珠,娇弱的身板在山林荒野的路间来来回回地穿梭,每天奔走几十里路,就为了读书,就为了出息。他怎么会不心疼?他不得不再次鼓足劲、厚着脸继续坚持。
他身材高大,步子也迈得宽,没用多久,他就追上了李小乐。他悄悄地喊住李小乐,让他打开饭盒,一眼看见的是昨夜的剩饭,饭里还有一个冷红薯,两根坛腌的酸豆角。
李景平问:“小乐,吃得饱吗?”
李小乐不说话,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李景平怔了怔,半天才反应过来。前两天,难怪瑞雪闹脾气,不肯去读书。他算是知道什么原因了。不只是瑞雪,还有其他孩子也一样。他也能理解父母们面对孩子们的弃学,为什么要拿着柳条像赶牲口一样赶他们。
地方穷,家家穷,人人穷,孩子跟着大人一起受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