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候,天亮早了。看着已白的窗户徐楠再也不想睡了。虽然时钟显示还早,但天亮对徐楠来说就意味着不早。徐楠是个农民,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天亮他要去地里。平时他除了少数时间出去做小工,剩下大部分时间都在田地里和泥土打交道,泥土长出庄稼养活他一家,泥土上盖起楼房,他和他的亲人住里面很舒服,泥土埋着他的父亲,年年他去上坟祭祀,修坟加土,土加着加着泪水哗啦啦流下。父亲是出车祸离世的,当时楠哥才两岁,母亲没多久改嫁了。母亲和父亲的婚姻是爷爷奶奶包办的,结婚前他们根本不认识对方,婚后也谈不上幸福恩爱。父亲早早地离世,母亲自然不会守寡很久。成为别人家的人的母亲,徐楠依然喊妈妈,依然依赖她,她还是原来的妈妈!但爷爷奶奶不许他这样想,妈妈所在的那家人也不许,外界方方面面的力量把他和母亲越拉越开。等他成人结婚之后,他已明确自己只有父亲的坟地可以自由地去看看,母亲家和他面前已有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他除非拥有超级的力量才可过去,否则只会自讨其辱。徐楠非常渴望这超级力量——金钱。用金钱铺成的桥梁可以通过世俗中的人与人之间的任何鸿沟!没了金钱做灵魂的空嘴白话很多时候是谎言。
徐楠起床并没有急急地下田,他搬了张老竹椅在门口坐下。竹椅靠背的竹片上刻写着:一定要解放台湾。椅子是父亲生前从当兵的舅舅家搬回来的。舅舅是四川兵,他说四川毛竹多且大,退伍时他从那里带回几张竹椅,当时很珍贵!徐楠坐上父亲从舅舅家带回的竹椅咯吱咯吱响,他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地回想昨夜的梦,梦里父亲回来交待他一些事,但徐楠没听清,他很难受:父亲一定有什么事,徐楠坚信。多少年来,每回梦见父亲没多久都会出现或大或小的事!虽然事情怎样一开始不知道,可过后和梦核对会发现梦里原来暗示的。所以能先揣测出梦里的暗示,提前做一些心里准备楠哥心里会踏实一些。但这次父亲在梦里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清,如何预知未来呢?早饭时他和楠嫂说起他的梦,楠嫂说她几天来也梦见公公,是不是要上坟烧祖宗饭了!徐楠方才恍然大悟。他被揪住的心顿时得到释放,早饭后他轻松地踏上了田野。
田野早已脱去冬衣,换季的鲜艳的彩裙在春风里飘荡。休眠了一个冬季的大地彻底复苏,蒸腾的力量催促着大地上所有的子民:柳树迎春花率先挣脱寒冷的束缚,早早地把春意绽放于枝头。在它们的感召下,油菜花一片一片地铺黄农田,趴伏小麦也绿油油地从田地里竖直起来。田埂两边的小花悄悄地开放,努力表达着春。徐楠噗嗤噗嗤走着,吸着油菜花散发的浓浓的香气。他今天有点三心二意,心中有一股喜悦叫他心神不定,他觉得还是回家好!
走到村口,他看见了小保的红砖瓦房,瓦房门口站着好几个人。徐楠认出小保一家三口和小保的母亲山头奶奶,其余三个人好像是一家他不认得,他们都穿得时髦新潮像是城里人。
“楠楠!”城里时髦高个男子看见徐楠热情地招呼。“小叔——”徐楠听出来了,山头奶奶的第三个儿子小健。徐楠惊喜,小健是村里人,但老早就离开村子定居北京了。因为他小时书读得好,成绩优异,考取大学,当时学校包分配,他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工作,所以大家几乎看不到他。可每次他回老家,村里这一平静的水面总会荡起一圈圈涟漪,他热情微笑!
徐楠看到他们准备了好多冥币、用金灿灿的纸折得元宝,知道他们将要去上坟。山头奶奶走过来告诉楠楠:又到清明了,小健回来为他爹爹立块碑。他在北京老梦见他爹爹,心放不下,带着他一家几天前回来了。徐楠听了很是称赞,说小叔有本事,问山头奶奶碑一些事。山头奶奶说:“我娘家山头有一个石匠专门为人家刻碑,刻得蛮好的!许多人找他刻。楠楠,苦命的孩子,你是不是想给你爸立块碑?……”
“妈!”小保站起来阻止母亲,“你干嘛?”
徐楠本想说是的,但被小保叔打断了。他和小健叔客气一番说有空去他家玩,小健自然非常高兴,他和他妻子以及有他高的儿子乐呵呵说有空去北京玩。然后徐楠回家去了。村里很安静,只有几条狗冲他乱叫。妈的这些笨狗,隔那么点路就是不认得。他被狗叫得烦躁不安。
晚上徐楠问一年级的儿子星期天放不放假,儿子说放。于是他和楠嫂商量星期天烧祖宗饭上坟的事。
“山头奶奶的小儿回来了。”
“听说了,我到塘边淘米时听隔壁的三婶说的。”
“他回来是给他爹爹立碑!”
“立碑?”
“嗯,他说他老梦见他爹。我也老梦见我爸,是不是也要立碑?”
“要很多钱吧!小健叔他是北京人,他多有钱啊!我们怎么跟他比?”
徐楠不吱声,他很想为父亲做点事,可到今天除了做一些记不久的事之外,有用的事一件也做不成。没钱,哎——又是没钱!
星期天早晨,天下起了雨。徐楠起床后没去田里而冒雨去了乡街市买回鸡鱼肉豆腐,由楠嫂在家烧饭,他带儿子上坟。儿子撅着嘴,他的时间即将被爸爸占用了,玩不了了,敢怒不敢言,跟着挑秧篮的爸爸后面。
雨停了,阳光从正褪色的乌云缝隙漏了下来,如一团团火叫刚刚凉透了的人们重新燃烧,农人直呼炸人,汗却出不出来。徐楠带着儿子朝他们家的墓地奔去,地面上的泥土由于刚淋了一阵雨而变得很滑。儿子的两只小脚不停地划过来划过去,但始终没落下,如同爸爸的一根尾巴。他们穿过湿漉漉的油菜地,油菜花浮在一人高的地方被风吹得一浪一浪。被浸湿的花香有点沉,不能跟风一起风跑。
“爸爸像你这么大时已开始下田了,拾稻子拾麦子、收稻子收麦子。”徐楠不知是在训诫儿子标榜自己还是在向空中父亲诉苦。他唠哩唠叨,“有好多事,我都做过来了……”
他们走到一片墓地,里面的几个坟山刚竖着墓碑——新墓碑。是小健叔他们昨天立的,宽厚的大青石上刻着红色的字,沉重威严,向周围时刻宣布着界限:此处神圣不可侵犯!这才是真正的坟墓啊!徐楠禁不住伤心,脑子雾茫茫。
当他们走到自家的坟地时,眼前一黑。我家的坟山呢?他们只看见金黄的油菜花正兴旺地开着,坟山被淹没。徐楠劈开油菜地闯进去,只见老父亲的坟已瘫软,像一个缴械投降的败将。周边油菜更加嚣张,想爬上坟头。要不是徐楠及时赶到,父亲的坟难保。
“谁?是哪个——”徐楠望空咆哮,“老子操他祖宗八代。”挥舞着铁锹旋风般地朝油菜劈砍,油菜碎片四溅。
儿子吓坏了,他没见过爸爸发过如此大的火。迅速地站到爸爸一边对付共同的敌人。他捡到一根竹棍凶狠消灭油菜。
哦——,邻村跑出一个老妇女,她飞快跑来,边跑边哦哦地叫着。
徐楠明白了一切:老妇女是邻村的哑巴,她家有块田紧靠自家的坟地。每年她翻地都要扩充一点,徐楠可怜她是个哑巴没说什么,可这一次太过分了。徐楠怒不可竭,集及吞天的勇气踹开前来阻止的哑巴。哑巴嘭摔倒在地,但瞬间立起来去夺徐楠儿子手中的武器。油菜就要收获了呀,熬了一个冬天。哑巴的心在滴血!她用力推开徐楠儿子,儿子倒在地上,头磕到石头上,啊一声血泱了出来。徐楠闻声赶过来,高举铁锹劈下去……
一辆警车嘀呜嘀呜开出了村子,楠嫂后面紧追着,“楠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