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段时日,严卿逐渐模糊成了我眼前的一抹光圈。此时连这道光圈也开始慢慢消散,裹着我一同进入黑暗。
“陛下,潼关守将被那昏君处死,我关外大军已然开拔,想来不出十日就能来洛阳汇合了。恭喜陛下,大业将成!” 严卿在殿里声情并茂地演说,我睁大眼睛,紧盯着那最后的光亮消失在声音的来处。
我尽量大笑着说:“哈哈,光辉大道正由你我一起开创!这些天安答辛苦了。若无他事就早些回去歇息吧。”
严卿似乎在向我跪别,过多的赘肉让我有些坐立不安。我扭动着身躯,摆摆手让他退下。他的脚步敲打在地砖上,如黑夜里的叩门声。我抖着手去摸挂在床头的宝剑,不小心撞倒什么,一阵噼里啪啦。有人比我先摸到宝剑,是于猪!我一掌带风,无比精确地打到了他的脸。
于猪并不肥,我却偏要叫这贱奴为猪。那年他不过十岁,一个人在在街上游荡,见了过路的我抚掌大叫“天哪!这人肥得如一头猪!”,伶牙俐齿的。我带他回府,将他变成了宦官于猪。
这一掌我用了十成的力,却扇不走心中的恐惧:于猪已然知道我看不见了!!
虽于猪命如蝼蚁,我此时却不能杀他:自我身上的肉越长越多,没有他,我连衣裳也穿不上。我躺在地上,如四脚仰天的王八,又像离了水的鱼:“于猪,你这个贱婢,还不把孤给扶起来!”
地上一阵悉悉索索,于猪靠了过来,我一把揪住了他,不顾他如筛糠般颤抖,厉声说:“若想活,把嘴闭紧,脑袋转欢实些。”
我终于又回到了榻上,宝剑挂得离床更近了些。四下里全是黑暗,闭上眼恍惚间又回到了儿时的草原。那时阿娘还没嫁给那个酒鬼,我也没这身肥肉。我骑着马追赶天边的晚霞,那绿莹莹的草,蓝灿灿的天,远处的羊群,天边的云彩,都是颜色。
同样美丽的某一天,我和严卿一起点了酒鬼后父的草垛,每人一匹马,喊着号子出了草原。严卿是我结的安答,那时的我们一块饼子分两半,心里没有愁滋味。严卿说,天下之大总有比草原更好的地方,总有比这里更有血性的人!城池就在前方,我们牵着马搂了彼此的肩膀往前,梦就在这不前不后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
我睁开眼,又不得不闭了眼。殿里弥漫着桐油燃烧的味道,我唤来于猪:“什么时辰了?”于猪说:“回禀陛下,戌时末了,贵妃差人送了羹汤,还热着。可要用些?”
我不置可否,于猪就一匙一匙地喂到我嘴里。我问:“我的宗儿可曾有信来?”
“大殿下还在途中,未有消息传来。不过适才小殿下来过,对陛下的身体很是关心。”
我起兵称帝后还未立太子,宗儿出征仍在途中,幼子叙儿向来机巧,他那点心思……这会儿吃的东西正是叙儿的母亲差人送来的!我一掌劈翻了食盘!于猪惊叫了一声,像是被烫到。我有些无奈,对他说:“滚远些吧,以后不准给我吃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
于猪退了出去,世界又安静了,我从来不像现在这般挂念宗儿。宗儿8岁时我带他去骑马,他说:“阿爷,您是天下最大的英雄!比皇帝还大的英雄!”我本该捂着他的嘴不让他说出最后一句,却还是任他去了。马场空旷,传不到哪里去。我的儿子,即便是天潢贵胄也是比不上的,在这无人处夸阿爷,想夸便夸了!
不想这话却随风飘了出去,朝廷派人来杀我这个小小的校尉,慌乱中我只带走了宗儿。而宗儿的母亲在那场杀戮中永远离开了我们。还好我只是一个校尉,还好我一直勤勉,还好我逃得快也没有被赶尽杀绝!只是为什么?!为了孩子的一句话就要杀了我最爱的女人?!
二十年了,那日的恨,我一日没敢忘。如今,腐朽的前朝早已土崩瓦解,皇帝惶惶如丧家之犬,带着他的家臣南逃去了。这洛阳宫殿,这大好江山,已唾手可得。我的宗儿,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如此,为父即便是目不能视物,也了无牵挂了!
02
于猪说严卿又来了。我本不该多见他的,他最了解我,也最能害死我!可我也需要从他的言谈中推测宗儿的行踪,朝廷的变局。我不得不见他。
照旧是一番兄友弟恭,君臣情深的客套。我说:“安答,眼看那昏君老贼气数已尽,只恨孤长一身的肉,行走都是难事,这天下还要靠你啊!”
一阵扑扑腾腾,严卿像是从案后扑爬了出来,只听他带着哭腔说:“陛下,您这是戳老臣的心啊!陛下纵使再长百斤,重得走不动,想去哪里,老臣驮着您就是。等老臣走不动了,还有殿下们。昨日叙殿下还让微臣捎话,说思念得紧,要到您跟前尽孝呢!”
我笑了下说:“叙儿懂事了。他一向和你亲近,以后你要多教导他些。”严卿的声音愈加急切起来:“陛下,我……”
我摆摆手阻止他再说下去:“安答,快快坐好喝酒。你我兄弟就不要在意这些虚礼了。眼下,着紧地是前方的战事。”
严卿说:“陛下,正要向您禀报,那贼老儿派人来递降书想要议和呢。”
我冷笑了两声说:“安答,你怎么想?”严卿说:“臣能有什么见解,还望陛下定夺。”我忖度了下,说:“还是再等等吧。”再等一等宗儿就能来洛阳了,等见了宗儿,不管是战是和,总好比我一个人眼前一抹黑的猜测强。
我唤于猪送两个头钗并几方墨到贵妃那里去,我说:“墨是给叙儿的,难得他有孝心。你见了叙儿,就说,若是念着我,就多多读书练本事。大业将成,更要有见识才行。”于猪领命出去,不一会儿又托了东西让我“看”,我摸了一把钗在手,用手指在钗头的宝石上摩挲了一会儿,装作端详了下,又放入盘中。
于猪走后,严卿又对着我说了许多体己话。说到起兵之初只有几百人马,一场大战下来只留几十人。严卿说:“我背着负伤的陛下,一路狂走,全凭腔子里一股热血。我当时想,即便是我死了,也不能让陛下有闪失。”严卿这话以前也说过,今日听来却格外动容,我听了一边拭泪,一边说:“安答啊,孤有今日全靠你啦!”
这自然是装的,但心底的悸动却是真的。我不是不知道这十几年里他背着我做了什么,特别是近来,他的动作越来越多。然而过往是抹不掉的。我心想:“若有朝一日治他的罪,也要饶了他的性命才是。”严卿半开玩笑说:“还好今日大业既定,臣年老了,也背不动陛下了。”我的心就渐次冷了下来。
03
这几天,我开始怀疑,我的眼盲和体肥有什么联系。以前我还没这么肥,却深受体肥带来的痛苦。马驮不动我,上阵厮杀已不能行。我为此,特意少食肉,却挡不住越来越大的肚腩。
我怀疑是有人在我食物里下毒,医官查了许久,却无定论。体肥尚未缓解,脾气倒是暴躁了许多。后来越来越严重,也只能听之任之。我自然很厌烦旁人说我胖。严卿虽无明示,我也能猜到他心底的暗讽。
这在当前本就是无关紧要,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仿佛是灵光乍现,我突然觉着眼盲是体肥的缘故,而我的体肥又是什么缘故?来不及多想,又和他谈笑起来。
正想法子早点结束这场兄弟同乐,于猪伏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话。我抑制住心中欢喜不露出来,把严卿应付了出去。
是袁敬回来了。
袁敬是我的贴身侍卫,我从乞儿堆里把他带回来,恩同再造。这些年,他对我也是忠心耿耿,前不久我察觉身体愈发不适,密令他去前方告知宗儿,让他早日回来。袁敬这次回来,想是有重要消息回禀。
袁敬说宗儿还在途中,担心我的安危,让他回来护我。我如寒夜里喝了一碗热汤,心里的暖随着眼睛慢慢往外溢,咳了好几声才勉强压制住。
“宗儿何时回来?你遇到他时他离洛阳多远?”
他说了地名,从此地赶回只需两日。至于第一个问题,袁敬沉默了一会儿,他是个老实孩子,怕是宗儿没有准信儿给他。吭哧了半天才说:“快回来了!”
我说:“袁敬,你回来了。孤很安心。”
当天,于猪再端来饭食时我吃得很香,我赞道:“于猪,这两日你越发用心了。这饭食的味道跟以往一样美味。等大业坐定,孤定不会亏待你。”于猪跪下一阵谢恩。正说话间,他低声说:“贵妃来了。”
我对女人早没了兴致,她不召而来,我是厌烦的。但今日才赏了东西,任她来谢恩也是应该。何况,正是存亡的关键时刻,我更得想法子安抚才是。这边还在想,她已经一阵香风进了殿,柔媚作态地发声凑上来:“陛下,您总不见我,臣妾思念您的紧。您看我戴上这钗环美不美?。”
我搂了她,她身上的脂粉味儿熏得我有些恍惚。明明声音在远处,人却依偎在我身旁。我用手摸了摸那钗,果然是日间送出去的那支。
我说:“爱妃自然是美的,不然孤也不会心心念要娶你。”她顿了一下,从我身边起来,似踱了几步,远远地说:“原来,陛下是因为臣妾美才娶回来,并不是看上了臣妾阿爷手上的兵士,可惜我阿爷临死也没看出来您的苦心。他老人家说,当日该把我许给严卿的。”
热血涌上脑门,嗡嗡作响,我心中激荡,下意识摸了下枕旁的剑,故作镇定地说:“爱妃不要说笑了,你过来让孤好好瞧瞧。”
她嗤笑了一声:“真该让我阿爷看看,你这十数年来如何被我的羹汤喂成猪。原以为不过就是胖死,不想竟然先瞎了。如今连是不是我都识错,我怕陛下是真瞧不真切了,我……”我心火熊熊,再听不下去,发力掷剑过去,只听一声剑入皮肉的声音,她应声倒地。再一声惊呼,似乎她的侍从也被结果了。
于猪匆匆赶过来说:“奴婢救驾来迟,陛下恕罪。我刚离开了一会儿,怎么就让她钻了空子?!严大人和叙殿下还在殿外求见呢,这节骨眼上可怎生是好?”
于猪一提示,我心里顿时乱作一团麻,连呼不好。不知这妇人今日缘何作死,若是此时让严卿知道死了他的姘头,保不齐他就会动了杀机。不管如何,我也要忍到宗儿回来。殿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外殿已听到了叙儿的求见声。
于猪说:“可恨奴婢不是个男人,若不然就能一死替陛下解忧。还能让严大人以为贵妃行为不端,消消火气。”
我正思考其中深意。一阵脚步急声进了殿,于猪说:“袁侍卫,这两女接近陛下,欲行不轨。已被诛杀,陛下令你处理了。”这厮当着我的面指派袁敬,我却没空找他算账。脑中转动千万个念头,只余下一个越来越真切:我绝不能在宗儿回来前死掉!
若我死了,那朝局一触即发,大业不保,连宗儿的命亦是难保。若袁敬死了,虽然冤枉。却能让严卿因着伤心,将时局拖上一两日不变,届时宗儿回来掌了大局,我必厚葬他。这样想着,我便摸出枕下的短刀。
袁敬似乎在移动尸首,我说:“敬儿,别管那些了。你过来,孤有几句话说于你听。”袁敬一向寡言,此时也默不作声的移了过来。
我摆弄着手里的短刀,那是宗儿临走前送给我的护身之物。我拔刀出鞘,用手指慢慢拂过,冷意就上了心头。我说:“最近宫里不太平,辛苦了!这刀就赐给你了。”袁敬上前来接,我一刀送过去,刀就插进了他的心口。袁敬嘴里发出几声模糊细碎的声符,倒地而亡。
04
我对于猪说:“袁敬和贵妃有私情,被我撞破,已经伏法了。你去请严大人进来,让他知道这妇人的真面目。”
“陛下是说我的真面目吗?陛下瞎了眼,不会真以为你杀的那个侍女就是我吧。”一阵笑过,我听得真切,正是我刚刚“杀”死的贵妃。我错愕地瞪大眼可却什么也看不到,此刻我已知道,我钻进了一个巨大的圈套。
“袁侍卫,你现在可知他是怎样一个小人了吗?”是严卿的声音。袁敬也没死?也是李代桃僵吗?
我打断他说:“安答……”
“休要如此叫了!”严卿大叫,“你若还念半点安答情分,这些年就不会如此对我。你的心如蛇蝎般狠毒,眼中只有自己,我不过是一块你成就大业的垫脚石!”
我说:“安答,你若想要贵妃,我成全你们就是。何苦要闹到如今这局面?竟不念半点安答情分。”
严卿大笑起来:“成全?你明知我喜欢她,偏要强娶了去。你明知到那场战事凶险,故意派我过去,我险些不能活着回来。当时可曾想过半点安答情分?顾念半点我救你时的恩情?苍天有眼,让你的宗儿落入我当时的境地!”
我跌坐在地:“你,你把宗儿怎么样了?”
严卿冷笑了一阵:“怎么样了?不就是被友军所弃,再被敌包围,突围而死吗?安答不用担心,当年安答不是也因此夸我有绝处逢生之能吗?说不定宗儿也有这福气呢!”
那一年,定好了诱敌之计。我和严卿约好,他率小队人马诱敌,趁敌人伏击,我再率大军包抄,行的是黄雀在后的计策。还没到地点,我就遇上了强敌,无奈之下我率部逃走,就像那年我弃了宗儿的母亲,只是未来得及知会他们一声而已。
严卿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为这点歉疚多次纵容他,我是弃了他们,可也补偿了!早知今日,就……
可是,我的宗儿,落入他手,怕是凶多吉少!我哀声说:“叙儿,叙儿,你就这样看着我不理?任凭他去杀了你的长兄?”
叙儿不发一言,就在我以为他不在殿里时,他冷冷地说:“阿爷不是早认定儿是严大人的儿吗?这会儿倒想起我了?阿爷眼中只有一个儿,何来长兄幼弟一说。”
我张大了嘴,想说些什么,到了化成一串大笑声:“好,好大一场戏!先是下毒毒瞎了我,继而互相勾结,意欲治我于死地。袁敬,我待你不薄,若是宗儿回来,定饶不了你!”
袁敬说:“我还未到洛阳就收到消息,说我离开不久,殿下就被乱军所围。情知无法救他出来,原想先护你周全,大业坐定后再领罪受死。我衷心耿耿,只求报了当年的恩情。不想是我瞎了眼!今日,你让我看了个清楚。你看不到世间情意,你的心,比石头还冰冷!我真是悔,真该早早听了严大人的劝,亲手杀了你!”
我木然说:“你这叛徒!你既求死在先,我杀了你也是为了天下!若你为此杀我,何以对得起天下?”
严卿却说:“蠢猪!我今日就是要让天下之人、让追随你的人,让当日见证我们结义的长生天看见,非我不仁不义,是你做恶多端,直至众叛亲离,天怒人怨!”
当初我起义之时,不正是这般骂那昏君老儿的吗?如今听来,像是个笑话。或许人一站高,该见的已看不见了。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怪就怪,我不能明察秋毫,早已眼盲心瞎!
今日是定难逃一死了!我大骂道:“严卿,你设计害我不得好死!”我边骂边去摸床头的宝剑,却摸了个空。
正吃惊间,腹间一阵剧痛。是于猪那个蝼蚁。
只听于猪骂道:“你这个贼杀人!我今日要剖开你的肚肠,将这团肥油燃成油灯,方解我心头之恨。”腹间的疼痛感一阵一阵袭来,我不知挨了多少刀。
灵魂似乎从身体里抽离,浑身轻盈,我耳聪目明地站在半空俯瞰。我曾以为因为站得高所以看不见,如今看来,是我瞎了眼。这世间万物,如此齐全。
我曾经的亲信袁敬正被人松绑,早前塞进口里的布条,扔在旁边的地上。就在不久前,他旁观了我“杀他”的过程,脸上不知是恨意还是难过,让人辨不分明。
严卿揽着贵妃,叙儿站在他们身侧,面无表情地看着于猪砍我的肚皮。于猪边砍边骂:“我早该杀了你!多亏贵妃给我支招,让我大仇得报!你眼瞎了,当老天爷也瞎了不曾?”他的脚边躺着一团肥肉做的皮囊,再远处是之前被我掷剑杀死的戴着宝石钗环的宫女,以及一个胸口插刀的侍卫。他们为何要为了一出戏挡剑受死呢?我曾看不见,怕是严卿他们以后也不一定能看见。
我叹了一口气,远远看见宗儿与他的母亲从天边驾云而来。我扭过头去,看了于猪最后一眼,他正被叙儿一剑穿了后心,我竟不知悲喜,转身向立在云头的妻与子飞去。却被一股力量拉着,向地心猛坠。耳边是阴冷的呼啸,我猜我会去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