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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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泽芝,是回风楼里的小倌。

我在回风楼五年了,别管是好是坏,也算活过了五年。旁的跟我一起的,攒够了钱都自赎了,可我是因罪没入回风楼的,如此钱多钱少,过得好好坏坏其实都没干系,因为直到我死去,我依然得在回风楼。

人没了对未来的盼头,过得也就随意了。

我以为这辈子都会这样过去,跟那过去的五年一样,可是那日我走在街上,突然听见有人唤我,她唤我“楚良”。

我回头看去,她满眼泪水。

可能当时我的神情并不和善,所以当我们对视之后,她突然转身跑走了。

像梦一场。

我回过头继续走我的路。

楚良是我进回风楼之前的名字,泽芝是我进楼之后给自己起的花名。

这世上的人竟然还记得楚良。

他们还得记着楚良到什么时候?

我面无表情地走回回风楼,最近都不想出去了,虽然本来出去的时候就少。

傍晚的时候,有人来咚咚敲我的门,对我说楼下有个姑娘来找我。

我出去了,站在栏杆旁往下看,是白日那个姑娘。

旁边的人低声说:“那是林家的三姑娘。”

“林家?那个林家吗?”

“对,就是出过皇后的那个林家,据说这林三小姐将来也是要许配给太子殿下的。”

“那她还来回风楼?”

“又没真嫁过去,找乐子呗,这些小姐可都爱玩着呢。”

当朝民风开放,女人来小倌馆消遣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尤其是那些世族贵女,身份高贵,若在夫家受了什么委屈,转头就回了娘家,夫家即便用力回缓也未必得妻子赏眼,转头另嫁都是寻常的事,何况点个小倌。

更何况是林家的嫡女,林三姑娘。

毕竟我之前的身份特殊,楼主亲自过来问我,见吗?

我说不见。

楼主下楼劝她离去。

可她坚定地摇头,说就要在这儿等,等到为止。

她站在楼下大厅里,被一群小倌打量着,低低的秽语笼罩着,面色凛冽,半分不怯。

有胆大的小倌走上前去调戏她,她冷了脸呵斥。楼门大开,阳光铺进来,她被笼罩在光里,煌煌然熠熠生辉。钟鸣鼎食养出来的千金,无论站在哪里,高贵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她立在夕阳里,身上的光,看着便温暖。

她站了很久,我也看了很久,看到担心下一刻夕阳的光就要撤去了,鬼使神差,我出声为她解围,“姑娘。”

她瞬时抬头看我,明亮的眼进了几率暗淡的光,她唤我,声音里仿佛要落出泪来,“楚良……”

我却瞬间冷了脸。那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凉,想让人知难而退。


她跟着我上了楼,虽然假装镇定,但眼神还是有些怯怯的,不敢看我。我问她找我要做什么,她答不出来,整个人就更加窘迫了。

我让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她好像才缓过来,双手握着茶杯,坚定地对我说:“楚良,我一定会把你救出去的。”端的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好似我们早已情定三生,是拆不散的鸳鸯。

可我与她都算不上相识。

我看着她笑,“多谢林小姐,可奴不是楚良,奴是泽芝。”

她瞬间瞪圆了眼,腾得一下站了起来。她惊讶得要说不出话来,许久才不可置信地说出一句:“难道你不想离开这里?”

我还是浅笑,“奴不想。”

这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彻底傻在了那里。过了不久,她转了下眼珠,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一下过来凑近我,“你别害怕,我都会安排好的,你出回风楼之后,会是良民的身份,做什么都无碍的。”

我笑得更无奈了,摇摇头,问她:“林小姐,要不我们来下棋吧。”

她讷讷地答应了,下到一半,她又突然反应过来,说了一句:“你不信我。”

咳,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姑娘。

“泽芝只是不想林小姐为奴这样奔波,不值得的。”

她抬头,用那种失望的眼神看向我,我喜欢的,她身上的耀眼阳光,现在都变成利刃刺回了我的身上。

她一字一字地控诉我:“可你是楚良啊,你是楚良啊!你怎么可以在这小倌馆里安身?

我卸下了笑,再一次提醒她,“奴不是楚良,奴是泽芝。”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她的怒气,她摔了棋子,转身离去。

我总算舒了口气。

我找出了仅剩的一些好茶叶,到了晚上,果然又来了一位贵客——秦世子。

秦世子是楚良从前的好友,我入回风楼之后,很多人想要来羞辱我,是秦世子隐匿了我的行踪,也护我到现在。

见秦世子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因为在他面前我得是楚良,所以我不大喜欢见他。

可今天我让林三小姐上楼了,他势必会来找我。

果然,他来见我的第一句便是:“怎得让林三上楼了,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没得把你的行踪给透出去。”

我说:“小姑娘站在楼下等我,怪可怜的,一时没忍心。”

秦世子挪揄,“又不是没人来找过你,也没见过你不忍心。你从前见过这林三?”

“嗯。”

“我记得你成名时,那小丫头还名不见经传呢,你怎得还见过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她贪玩偷换了侍女的衣服溜出府去,不小心冲撞了我和太子成和的车驾。太子成和当即便要打杀了她,是我掀开了帘子,淡淡地说了句,“成和,礼可下庶人。”才救了她的性命。

她跌坐在地上抬头看我,眼神清澈而明亮,有种灼人的温度,是难得的好容貌。

那时并不知道她就是林三,直到她不管不顾地找到回风楼来。

我笑了笑,对秦世子说:“只是碰巧见过一面罢了,林三小姐相貌出众。”

秦世子也笑了,“那倒是,林家个个美人坯子,她林尔毓最是翘楚。你若是没出事,当今世上最配林家三小姐的,只会是你,哪还轮的到司马家那个工于心计的太子。”

我没应和。

他倒是没在意,继续问:“对了,她来找你做什么?”

“说要帮我脱奴籍,出回风楼。”

秦世子想了想,说:“依她的本事,倒不是没有可能。”说完,他又对我叮嘱,“不过,你还是要离这林三远点,她这人啊,人来疯,疯起来连司马家那些人也制不住她,是个有名的大魔王。更何况她跟司马家走得近,又要和太子议亲了,她三天两头往你这儿跑,被太子的人知道了,你本就是戴罪之身,只会先杀了你,你自己好生掂量着。”

她被我气跑了,估计不会来了。

但我没跟秦世子多说,只是笑着说我会注意的。


第二天,林三小姐又来了。

她好像想了一晚上,今天是有备而来的。

我坐在窗前看书,她直直冲过来,站在我面前,神色严肃地对我说:“楚良,以后你不能对我自称奴,也不能称自己是泽芝。”

我刚要开口说话,她就打断了我,“你不要再对我说什么‘奴不是楚良奴是泽芝’的话了,我不乐意听。”

我心想,真的好凶,怪不得他们叫她大魔王。

“林小姐……”

“也不许叫我林小姐,我叫林尔毓。”

“……是,尔毓姑娘。”

“楚良,我会让你知道,你是楚良,你在我心里一直是那个楚良,哪怕在这回风楼,你也是楚良!”

“姑娘眼中的楚良?”

她认真地看着我,眼眸而坚定,像是在细数自己的宝贝一般,“楚家嫡出的小公子楚良,十岁时一篇策论引得皇帝亲见,十二岁便出使邻国借兵,解了边疆之急。十六岁时被太衡先生称为天下文章第一。”说到这儿,她哽了一下。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在那之后,楚良再无成就。

当年楚家跟随皇室司马家征战天下本就损伤很重,可巧这一代也人丁寥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狡兔死走狗烹,司马家打下江山后下了狠心整垮楚家,将楚家的家当全部充入国库,这才稳了他司马家的皇室地位。而楚家全族下狱,出尽风头的楚良却因那些人的嫉恨被投入了小倌馆。

她看向我的眼睛也蒙了一层似有若无的水雾。

她开口,竟带着些泣音,“五年后,街巷中,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眄兰情,总平生稀见。”

她的话跟她的眼神一样直白。

我像是突然被一拳击中,动弹不得。

我头一次知道到了被烫到的感觉,就像是昨日一转身,看见的那张泪流满面的脸一样的灼烫。

我一时之间,无所适从,竟在心里生出了愧疚。

她喜欢楚良,她这样喜欢楚良……

可我如今不再是楚良了,我只想当着她的面仰头大笑,笑她的天真,笑她的愚蠢,再扬长而去。

他们有多喜爱楚良,怀念楚良,我就有多么厌恶他们,厌恶楚良,我恨不得这世上认识楚良的人都死绝了才好。

她站在我面前,浑身的骄傲内敛,用泪眼看着我,用怜惜的眼神祈求我,求我把那个意气风发的楚良还给她。

真是可怜啊,但我偏偏不能如了她的意,我为什么要如了她的意,就因为她的喜欢?

真是可惜啊,她喜欢的楚良公子早已经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回风楼里留下的这个,只是个替罪的替身。

可我不会告诉她这些。

我温柔又残忍地告诉她:“荣辉十六年,楚良入奴籍,进回风楼,那时候楚良就死了。姑娘那样喜欢的楚良,天之骄子,怎么会在肮脏的回风楼活得下去呢?姑娘你好好看看,你好好地看看我,看我还有几分从前的样子。姑娘,我叫泽芝,我不会再是楚良了。”

她终于崩溃大哭。

我递她帕子,她没有接,她捂着脸说:“那时,我,我想去救你的,但爹爹拦着我不许我去,后来,楚家就没了,他们说你还活着,被投入了小倌馆里,我找了你好久,都没找到你……”

她在愧疚。

她一直在哭,仿佛将楚良全家下了大牢的人是她似的。

我叹口气,倒了一杯茶放在她手边,怕她哭久了会渴。

等她终于哭够了,我问她还要下棋吗?

她揉着红肿的眼睛,好像终于生出了点不好意思,说不用了,匆匆转身走了。


再后来,她每日都来,每次都不可避免地与我争论是楚良还是泽芝的问题。

许是我向来脾气好,从来不与她生气,也或许是真的熟识了,她看我时不再躲闪目光了,也不会再哭了。

在我说我不是楚良,是泽芝时,她会猛地把茶杯狠狠地放到桌上,恨得咬牙切齿地骂我:“不许自轻!”

可其他事我都可以顺着她,唯独这件不行。

她气得夺门而出,可过不了多少时候,她就又回来了,一双眼里光华流转,多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只是看着我缄默。

此时我便如同将那事干干净净地忘了,对她温和地笑,问她要不要喝茶,要不要下棋,半点龃龉也不生。

后来,又发生了几遍这样的事,我仍旧半分不肯退让,终有一回,她回到我身边,低头唤我:“泽芝……”

心不甘情不愿。

可我还是很开心。

日子又平稳下来,她每日来看我,有时候在我身边拿着本书跟我一起凑在窗边看书,有时候跟我下盘棋,看我煮壶茶。我好久没过这种有人陪伴的日子了,纵然会吵闹,可她待在我身边,就像是我的屋子里也住进了一轮太阳,让我无时无刻不是暖的。我也就从来没赶过她,秦世子的话我也选择的要忘了。

但其实这些日子里,也发生了一件与我无关的大事。

陛下驾崩了,太子登基为帝。新皇登基不久,宫中设宴,她也去了。

那天傍晚她才到回风楼,到我的房间里。

我问她下棋吗,她说好。

下了一盘,她输得七零八落,我说,要不让他们把饭菜送来吧。

她说好。

可没吃两口,她就放下了筷子。

我也跟着放下了,柔声道:“今日你入宫,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她同我说,今日宴席,皇帝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我拿着茶杯的手一顿,不过再一想,这是早就知道的事,也用不着惊讶,“姑娘怎么说?”

她说:“我说,皇上曾说过,妓戏不可娶,尔毓与皇上想的是一样的。皇上嫌妓女戏子为钱财卖身太脏,尔毓自也没觉得为权利卖身有多干净。今我是林氏之女,皇上对我青睐有加,将来赵氏宋氏若发达,不免也会有赵氏之女,宋氏之女。尔毓生来心性不佳,这样的日子是忍不了的。既如此,何必两两相憎,这皇宫,尔毓不住也罢。”

我险些要绷不住,仰腹大笑起来。

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竟前所未有的畅快起来。

好一个耀眼的人儿,好一个骄傲的人儿!

可她不知道我的心思,她还是耷拉着眉眼,许久低声叹息:“只是诚觉自由二字说来可笑,天下谁人也未曾得到。”

我笑容和煦,为她添一杯茶道:“姑娘不必哀伤,自由难得是因为世人眼中,总有比自由更贵重的东西,诸如权力,情愫,既是自己舍的,那必然也是心甘情愿的,怨不得。”

她闻言抬眼看我,眼里有犀利的光,“泽芝,你难道不怨吗?”她故意将泽芝两字咬得很重,像是要惹我生气。她认输唤我泽芝,也开始用另一种方法来跟我较劲。

可我现下心情很好,也难得生了耐心,就跟她解释一二,“姑娘,您眼中的我,是污泥满身,不得挣脱,可是子非鱼,焉知我不是舍弃了什么,换得了自由?姑娘喜欢楚良,可我是泽芝,姑娘若有一日明白了这理,就不会自苦了。”

可她听不得泽芝二字,她腾地一声站了起来,眼中又涌起怒气。算了,我便知是这样的结果,所以只是淡淡地挂着笑容,淡淡地瞧着她。

她狠狠地踱步,好像不知怎样才能让我明白自己一直是楚良,是那个世家公子,清贵非常的人,不是什么小倌馆的泽芝,被人糟践。可她倔,我就更倔。我等着她想出什么新的招数,结果她囚徒似的转了两圈,心一横,一头栽到了我的床上。

这回换我不知所措了。

她转头将头埋在被子里,嗅了嗅味道,我心也跟着一颤。

我等着她站起来,可她许久未动。我起身来到床边,俯身想看她却又觉得距离太近故而站直,手不知道该是拍她肩膀唤她起来还是放在身边不动,最后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几下,终于憋出话来:“姑娘累了,那我叫人伺候姑娘休息?”

她未答。

我便向门口走,刚走几步就被叫住。

“去哪儿?我不要人伺候,你回来。”

我垂了眼,半晌转过身来,又回到了床边,直挺挺地站着。

她这时不再像死尸一般横在床上,而是褪了鞋袜和外裳,躺在了床里面。

她看着我道:“今日入宫,确实乏了,我在这睡会儿。”

我刚想说好,便听到她紧接着说:“你上来陪我吧。”

我头皮一麻,不出声了。

我和她对峙许久,她突然露出了恶相,变成了那个傲慢的大小姐,变成了别人口中的魔王,她说:“你从前的客人叫你上床时,你便是这副摸样?”

我如遭雷击,心突然抽痛一下,但很快调整过来,抬头冲她苦笑一声,“姑娘这样说,泽芝就明白了。”

我脱了外褂,侧身躺在床边,不动,也不看她,一脸的淡漠,就差没对着她说我生气了。

可她丝毫没管,还更加肆无忌惮地盯着我瞧,呼吸凑到我的耳畔,酥,又痒。她还要凑近来摸我的脸。

我沉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开了口提醒:“天色不早,姑娘确定要在这歇下吗?”

她之前虽常来看我,却从不过夜。

此刻我说这话,便是提醒着她,要顾惜名声。

可我瞧她看向我的眼神,倒像是心里生了猛兽,龇牙咧嘴。

她突然向前凑近,缩在了我怀里,我身体不由自主地明显一僵。

她的声音闷在我怀里,“我说过,我看不得你自轻自贱,你却总是不忘提醒我你的身份。泽芝……你喜欢我吗?”

我低头看怀中那颗小小的脑袋和柔软的发,说:“喜欢。”

可她并没有半分高兴,她问了,我答了,她却信不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我下床开门。

门外是楼主,他看了我一眼,又扬声说:“贵人见谅,泽芝不接待晚客,时间晚了,贵人可要安排车马?”

我回头看了一眼她,她一动不动,我只能无奈地回头对楼主说:“是林姑娘,今日就在我房中歇下了。”

楼主有些着急的担忧,“这……”

我说:“无碍。只是劳烦出去别告诉旁人林姑娘歇下的事。”

“我晓得的。”

我关了门又躺了回来。

过了很久,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她突然说了句话: “今日是我对不住你。”

我看向她。

她有些局促,不肯与我对视,“我口口声声让你不能自轻,最后却是自己轻贱了你,我本意并非如此,我只是气急……”

“泽芝知道。”我笑着看着她,像是看孩子一般,温柔地包容她所有错处与难堪。

不就是个张牙舞爪的孩子嘛,一副孩子脾气。

她却有些疲累地阖了眼,叹一声,“我累了,就在这儿睡了,你若想走,便等我睡着之后吧。”

我轻声应了。

她睡着了,我抬头看露进来的月光,皎洁温柔,可也是冷的,比不得现下怀中这个温暖的太阳。

可她不是因为我才愿意进我怀中的,她是因为喜欢楚良,喜欢那个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

这四下无人听得我的心声,无人知道她是我偷来的太阳。

可即便无人知晓,终有一天我也得将她还回去,因为我是泽芝,是个低贱的小倌,是拥有不了这么耀眼的太阳的,再近一寸,就要湮灭成灰了。

成灰了好啊,成灰了好,成灰了我就不用亲手把她从我的怀里送出去了,成灰了就说明起码我是被烫死的,死前不会冷了。

可她知道吗,她知道死的是泽芝吗,她不知道的,她会哭,会因为楚良死了哭,会因为她再也找不到楚良了哭。

在这无人知晓的夜里,我想了好多好多,全是困兽之斗。


第二天,她还没来的时候,秦世子来了。

他让我快走。

我问他,她呢?

秦世子叹了口气,说:“就是因为她你才要走,早些时候我明明劝过你,结果你全当耳旁风了。她这些天接连来回风楼,虽然都是悄悄来的,但也逃不过那位新帝的眼。现下,我听说她已经被陛下叫进宫了,不管是斥责还是禁闭,她因为林家女的身份都会无事,可你就不行了。上面既然知道了你的存在,你一个小倌,找个由头就不会让你碍他们的眼了,你如今不走,就是等死了,还不明白吗?”

我没来由地说一句,“她不想嫁进皇宫的。”

“楚良!你在这儿跟我犯傻是不是?”

我摇头,头一次反驳这位好友,“世子,我还能去哪儿呢,这回风楼我出不去了。”

他用那种不理解的眼神看我,“回风楼又怎样,要不是你当年坚持在这里,加上上面看得紧,我早把你送走了!现下管不了那么多了,哪怕拼着我这世子不要,我也得把你送出去。”

我头一次开始羡慕楚良了。他有这样义气的朋友,也有那样爱他的姑娘。他活这短短一辈子,竟什么都有了,而我什么都是偷来的。

我摇头,退后一步,向他深深一行礼,“泽芝谢过秦世子大义。可我不能走,我还要在这里等她回来。”

秦世子怒气冲冲地走了,我在窗边读了很久的书,也没等到她。

那一天,她没来。

夜里,我卧在床上,睁着双眼看月光。

我觉得我是恨的,可我恨不起来。我恨不到任何人,我也不恨我自己。如若再来一回,我还是会阻止成和去救下她,还是会对她说一句“姑娘”,然后把她领到楼上,领到我的房间里,照亮我阴暗晦涩的世界。

到头来,我只是看懂了我自己,我是个真真正正的卑鄙小人,我厌恶憎恨楚良,可我依然恬不知耻地借着楚良,贪图太阳。

这不能怪我,因为真的,好冷啊……

天下人只知惋惜楚良,无人识我泽芝。

我无亲朋,我无好友,我无爱人,我无人爱我……

可我与他又差在哪里?

一样的学识,一样的本领,一样的境遇,他会的我只多不少,甚至他不会的我也会。

明明什么都不差,而一无所有的人却是我。

我坐起来点亮了灯,自己同自己下棋。这一夜异常漫长,不过还好,熬过去就是天明了,天明了她就会来了,有盼头就是好的。

所幸天明的时候,她真的来了。

我的心陡然轻松起来,四肢百骸这才开始回温。

我坐在屋里,稳下心神沏了一壶茶,见她走来,报之一笑。

她却几步迈上前,像是得了狂症的莽夫,俯身逼看我。

“你可知我昨日去了哪里,又是为何没来?”

我想了想,不紧不慢地答了,“听人说你去了皇宫,被宫里的人扣下了。”

她听完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既如此,为何还能如此镇定地在这儿沏这鬼子茶?”

“姑娘与陛下间的事,泽芝卑贱之身左右不了,即便是有心,也怕好心做了坏事。姑娘是聪明人,用不着我多费力气。”

三言两语,她的怒气就平息了。她不是存心想刁难我,只是想逼我说些什么,我说了她便消停了,像小孩儿一样。

她说她喜欢我这样聪慧通透的样子。

她向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明目张胆地对我说喜欢这一事,她已说过许多遍。明晃晃的心思时常让我招架不住。

我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地笑了。

她却皱起了眉,问我:“为何我在你眼里,总看不到对我的爱,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明亮的姑娘眼里容不得沙子,她要坦白,她要热烈。

那我就给她答案。

我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眸,温声回答:“泽芝真心爱慕姑娘。在回风楼第一眼看到姑娘时,便把身家性命都给了姑娘的。”

我这样说了,她眉间的褶皱也没松开,她低头轻声埋怨:“到底是在回风楼里待惯的,说话都添了三分蜜。”

我保持着笑容,没有再说话。

她来时手中一直把玩着一根草叶,现下被她气恼地扔在桌子的一边。

我捡起来了,折弄几下,折出个兔子的样子来,又送到她眼前。

她一见草兔子眼睛就笑开了,惊讶地问我:“这是乡下的玩意,你怎么还会这个?”说着又看着草兔子,爱不释手。

我笑笑不说话。

夜里,她又在回风楼里睡下。

她躺在我怀里,仰头亲了亲我的眉毛,又亲了亲我的眼睛,低声问我:“泽芝,你为什么不抱一抱我?”

我笑了,眉目都舒展开,四肢百骸都温暖,“如此,泽芝便满足了。”

她叹息一声,环住我的腰,揽住一室薄凉。

我难得也问了她:“姑娘又是为什么喜欢楚良呢?”

她闷声道:“你曾救过我一命,很多年前的事了,你大概已经忘了。况且,”她笑了声,“你长得这样好看。”

我没忍住,声音有些落寞,“只是因为这张脸啊,可是这张脸泽芝也有啊……”

她搂紧了我,“泽芝也很好,只是我见过你意气风发的样子,总想着你能同从前一样,鲜衣怒马,肆意骄狂。我在想办法把你救出来了,你不会一辈子呆在这里。”

我怅惋地叹了口气,“原是这样。”

房里安静了许久,快要睡着了,我又突然问她:“泽芝也很好吗?”

她有些迷糊,“嗯,很好。”

我却追问:“哪里好?”

她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可瞧着却是清醒了几分,“会陪着我,会逗我开心,我多过分都不会同我生气,下棋读书更是半点没落下。

我从前只是远远看见过你,见你如高悬之月,美而疏冷,不可近观。现在见你,你像是天上的月亮落了下来,莹润如昨,却是暖的。

我与你说实话,其实啊,我当时听说你在回风楼,心里是既期待又害怕的,我怕你真成了迎来送往,只知道讨客人喜欢的小倌。我一进楼里,楼中男子多披发,穿着艳丽,神色轻浮,我是真的害怕啊,可最后我看到了你。你的发端端正正地束着,穿着青衣大袖,高高瘦瘦,眼神清明,像一棵积雪打压的青竹,仍旧是埋不尽的一身清骨。那时我就知道,你还是楚良,我来这儿是值得的。”

“姑娘。”

“嗯?”

“我是谁?”

她气笑了,不客气地捶了下我,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无奈,“是泽芝!你可真是我的冤家啊……”

而我不客气地开心笑了。


翌日清晨,她还在睡,门外已经有人叫我。

我轻声穿上了外衣,走了出门。

门外楼主神色凝重地跟我说:“官府来人了,让你跟他们走。”

我点头,意料之中,这天终于来了,我竟有些兴奋和激动。

只是我仍有些放心不下,对楼主商量说:“林姑娘还没醒,请不要吵醒她,等她睡醒了,再好好送她回府。”

楼主皱着眉看着我,像是不明白我为何这么不识趣,这种关头不是应该缠着林三小姐,好让林三小姐救自己才是正事吗?

我坦然地看着他,等着他跟我保证。

好在,他很快答应我了。

我一身轻松,该做的做完了,能做的也到此为止了,我转身跟官差们离去。

在牢里,我供认不讳。

他们问我是不是楚良,我说不是。

他们惊讶地看着我,可我心头只有无尽的痛快。很快,这世上的人都会知道我不是楚良了,她也会知道,这可太美妙了。

只是不知道,她知道后会不会哭呢,她哭起来总是眼泪很多的。

他们又问我是谁,这又是个我喜欢的问题。

我说我是泽芝,是楚良的替身。

我索性全部跟他们都交代了,楚家出事之后,楚家嫡公子楚良被人暗中送出了京都,而我这个从小跟楚良长大的替身,与他一模一样的替身则代替楚良承罪进了回风楼。

他们既又惊讶又觉得正常,这场审问非常顺畅,我连刑都没受,审完了就被关进了牢里。

那天晚上,她来看我了,神色憔悴。

看见她来了,我展开了个惯有的笑,起身走向她,隔着栏杆对她说:“姑娘来了定是有话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看着我,眼里有悲戚,跟见我的第一面那样。

我虽这样说了,可千头万绪,因果循环,从何问起呢。

她开口本有声声诘问,可看到了我,到头来,她只问我三个字。

“你怨吗?”

——“泽芝,你难道不怨吗?”

我愣了半瞬,才想起抿起笑意向她解释。

“我自有记忆开始,便没有名字,所学所为,皆是扮演一个人,不得有丝毫差池。可我即便学得再像,他们终究觉得我是卑贱之物,从不与我好脸色。

几十年浑浑噩噩而过,我真正活着的时候,却是落入这回风楼之时。楚良彻底地离开我了,楼主让我想个花名,我说,叫泽芝。人生下来,父母将期许寄在名字中,而我二十一岁才终得一名。

姑娘一直觉得我守着泽芝不放,是自轻,是与你生分。其实,我真的很喜欢这名字,这是我自己的名字。我被迫入这回风楼,失了所有,却唯独得了自由,我不怨。今日入狱砍头,我以泽芝之名赴死,亦是求仁得仁,怨不得。”

“好,你不怨,那我最后问你,”她红了眼眶,却仍倔强地看着我,狠下语气说,“荣辉十三年,长平街上,让成和停车救我的,是你吗?”

我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眼睛里都是揶揄的笑意,“姑娘,这正如从前你问我喜不喜欢你,我答了,你便信吗?”

娇小的姑娘红着眼睛,斩钉截铁:“这一回,无论是真是假,我都信,再不提起,再不怀疑!”

我突然仰腹大笑,“好,好!”

我眼神晶亮地看着她,带着某种隐匿的疯狂,“那我就告诉你,荣辉十三年,长平街上,说礼可下庶人的是我。从在回风楼见姑娘的第一眼起,我便把身家性命交给了姑娘,此话半分无假。姑娘于我若晴空暖日,护我惜我,泽芝,真心爱慕姑娘,亦半分无假。”

她扶着栏杆,弯下了腰。

“我不是楚良,做不得谦谦公子,只是一卑劣小人,临死仍不肯有善言,只想让你承我的情,长长久久地,都别忘了。”

“林尔毓,如此……可满意了?”

她的手在栏杆上无力滑下,最后跌倒在地上,弓着身子,如我所想,泪流满面。

我抬手抹掉自己的眼泪。

真痛快啊,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这么痛快。

我想过会这样痛快,可我没想到竟也是这样的疼,剥骨抽筋一样的疼,死了一样的疼。

幸好,我真的快要死了。

要因灼烫而湮灭成灰了,真好啊。


过了不知多久,牢里不知白天黑夜,我浑浑噩噩地过,等待最后的痛快。

有人把我提了出去,我走出了牢,见到了阳光,见到了……秦世子?

秦世子见我也没有好脸色,一脸讥讽,“你倒是有好本事,能让林家三小姐为你发疯,大闹御前。”

我愣住了。

他把我往前推了一把,“去林府吧,从今以后,你有多少罪,都在林三那里赎了。”

“她……”我一开口,声音竟沙哑得不成样子,“她怎么样了?”

“她?她为救你确实吃了不少苦头,甚至放弃了林家嫡女的身份。”

“什么?”我陡然拔高了声音,连心都剧烈跳动。

秦世子叹了口气,“抓你的人是陛下派去的,她总得展示出足够的诚意才能在保全双方面子的同时保下来你。不过你别担心,只不过是除名而已,日后得了机缘还能回来,她林三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不过你得小心,听说她恨极了你,要把你弄回去剥骨抽筋呢。”

我这才缓过来神,许久,舒出一口活气。我一边摇头,一边低声笑叹,“那倒是求之不得。”

我冲着秦世子深深行了一礼,“多谢秦世子仗义。”我此番出狱,秦世子怕是也出了力,他既知道我不是楚良,还要救我,这份恩义我会记得。

他扶我起身,“你很像他,我与你认识多年,竟从未看破。”

只是会装罢了,其实不像的,她就看得出来。

他问:“之前她知道你不是楚良吗?”

我摇头。

“那她……也是,你很像他。”

这回我摇头了,笑着解释道:“我从未对她掩瞒过我是泽芝,是她从来没见过楚良只听过楚良的名声,所以把我当成了他。”

他问我:“你叫什么来着?”

天风晴朗,我对他轻轻一笑,咬准字音,说得清清楚楚,“泽芝,访群英之绝艳,标高名于泽芝,是荷花的别称。”

他也笑了,“好名字,我记住了,走吧,我送你去林府。”

进了林府,到了她住的院子,远远的看见她站在池子旁,指挥着家丁做着什么。

我走近,对她行礼,唤她姑娘。

她看我一眼,不说话,继续吩咐那些家丁。

我们站了一会儿,我掩在袖子里的手无意识地勾了勾手指,有些无措,润了润嗓子,再次开口问:“姑娘这是在做什么呢?”

她冷笑一声,“在挖荷花池,准备把你栽到里面去。”

我没忍住,只能掩了嘴,可这也不行,笑意早从眼睛里跑了出来。

她恨得一把把我推下了池子。

池子不深,下面是一层浅浅的水,我坐在池子里,阳光热烈,我只顾着看着她笑,笑着笑着,她终于也忍不住对我笑了。

真好啊,又暖和过来了。

明年荷花会开,一一风荷举,又是有期盼的一年。

谢谢你啊,林尔毓。

艳阳天,太平日,我笑着笑着又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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