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文丨《那些年》悦悦
最近几年,因为一些辩论节目的火爆让许多人开始爱上辩论。翻开历史,辩论这种形式自古有之。古希腊盛产雄辩家,甚至还出现了一个以教授修辞学、论辩术为业的学派——“智者学派”。在中国,一说到百家争鸣,舌战群儒,大家就会聚焦在春秋战国时期,殊不知在南宋,思想的交锋,言辞的论战一样精彩绝伦。
公元1175年,在信州(今江西上饶)的鹅湖寺举行了一次规模盛大的哲学辩论会,辩论双方一位是南宋理学集大成者朱熹,一位是南宋心学的创立者陆九渊。这场论战持续了整整三天,不仅辩进了史册,也辩出了中国哲学史上堪称典范的学术讨论。
缘起
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学术思想在两宋时期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在各种学术派别中,当时占据主流的理学和心学因观点多有分歧,思想交锋不断。
朱熹是理学集大成者,与朱熹并立的是心学开山之祖陆九渊。陆九渊小朱熹9岁,虽然是后起之秀,但履历也颇不简单。他出身名门,家族到父亲陆贺一代仍保持着“诗礼簪缨”的大家遗风。兄弟六人,自相师友,其中九韶、九龄、九渊三兄弟因学识不凡,并称“金溪三陆”。
朱熹
陆九渊虽为家中老幺,但是天分最高。三四岁时就问父亲:“天地何所穷际?”天地的尽头在哪里,这个问题父亲只是笑了笑没有给出答案。陆九渊却没有罢休,开始苦思冥想,甚至废寝忘食。多年后,陆九渊读古书时读到“宇宙”二字,书中解释是:“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联想到从小自己心中的疑惑,顿悟:“宇宙内事,乃己份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
陆九渊三十四岁才登进士第,但之前已经久负盛名,慕游者极众。他天资独特,能参悟人心,主张在“人情、事势、物理上做些功夫”。在他的努力下,心学成为宋学中的显学,他也成为“心学”开山之祖,主张“心即理”,“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
陆九渊
朱熹与陆九渊双峰并峙,不过这一时期,心学和理学时常针锋相对,并互有攻诘。
这时候,一个人主动站出来,愿意从中调和,他就是吕祖谦。吕祖谦或许是当“和事佬”的最佳人选,因为他和双方都是至交好友:和朱熹师出同门,之后在学术上往来唱和,成为莫逆之交;他又是陆九渊科考的主考官,看到陆九渊的试卷后,赞叹“此人断不可失也”。之后,与陆九渊互为知己。
1173年,吕祖谦给朱熹写信,转达陆九渊主动请教之意。之后又积极斡旋,终于在1175年,将朱熹、陆九渊、陆九龄兄弟二人约到信州(今江西上饶铅山县)的鹅湖寺,力图让他们达成和解。
约谈成为约辩
吕祖谦的本意是希望双方能平心静气的交流以求同存异。然而事态却迅速向不可控方向发展。接下来的整整三天,两方大师火力全开、争论不休。高手过招,必然精彩万分。据说,当时有官吏、学者百人列席,共同见证了这场史上最精彩的会(辨)讲(论)。
双方争论的焦点主要在如何治学和如何修养这两个问题上。
焦点一:怎样治学?
朱熹强调“格物致知”,认为应该穷尽事物之理,推致其知以至其极。他主张“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即多读书,多观察,根据经验,加以分析、综合与归纳,然后得出结论。通过学习积累经验,才能进一步规范人的行为意识,从而成为一代圣贤。
陆氏兄弟的观点正好相反,提出“尧舜之前有何书可读”,认为顿悟即明心见性。心明则万事万物的道理自然贯通,不必忙于考察外界事物,去此心之蔽,就可以通晓事理,所以尊德性,养心神是最重要的;反对多做读书穷理之工夫,以为读书不是成为至贤的必由之路。
焦点二:如何修养?
朱熹主张从一事一物着手,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日积月累,最后对“理”的体会自然融会贯通。
陆九渊则认为“先立乎其大者”,也就是说先要立心(有高尚的道德追求),然后不断提高修养,最后达到尽兴穷理。
在这场辩论中,陆九渊做诗“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批评朱熹的理学方式是“支离事业”,而自己是“易简工夫”。
据说朱熹当时没有回应,在鹅湖之会三年后才以一首诗表明心迹,其中写到“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只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对陆九渊的看法提出质疑。
朱熹主张的“邃密”,陆九渊主张的“易简”,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方法论。三天的辩论,双方最终都没能说服对方,于是各持己见而去;也有说法二陆兄弟稍稍占了上风。
相逢一笑泯“恩仇”
鹅湖之会,朱陆不欢而散,却没有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吕祖谦这个调和者又一次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不仅在双方辩论中虚心倾听,而且在双方都气血冲头的时候,保持着客观公允的态度:他指出朱熹过于较真,认为“争较是非,不如敛藏收养”。对二陆,他一针见血地指出陆九渊把矛头直指向朱熹本人是不对的。
有了吕祖谦的努力调和,朱陆双方在事后都对自己的偏激态度进行了反思。
即使在学术上吵的不可开交,朱陆两位大师仍然给予了彼此最大的尊重,私交甚笃。朱熹曾赞陆九渊说:“南渡以来,八字着脚,理会着实工夫者,惟某与陆子静二人而已!”
之后,二人不仅检讨了自己的不足,而且努力学习对方的长处。朱熹指出:“陆丈教人,于收敛学者散乱身心甚有功。熹近日亦觉向来说话有太支离处……因此减去文字功夫,觉得闲中气象甚适”;陆九渊曾经“尽废讲学而专务践履”,之后也向朱熹学习,“议论时却肯向讲学上理会。”
1181年,陆九龄病故,陆九渊请朱熹替兄长写墓志铭,并到朱熹的任职之地南康(今江西九江境内)拜访,相约泛舟湖上。
之后,朱熹还请陆九渊到白鹿洞书院讲学。听到陆九渊讲《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时,朱熹大为折服,说:“熹当与诸生共守, 以无忘陆先生之训。”之后,还将陆九渊的讲词刻石、亲自作跋,立于院门,为不同学术流派同在书院讲学树立了典范。1193年,陆九渊去世,朱熹闻噩耗,率领门下弟子到寺院设灵位祭奠。
鹅湖之会的历史光芒
从辩论的角度看,鹅湖之会没有分出输赢,不算成功。毕竟辩论是说服的艺术。放到今天,辩论已经成为一门学问,有很多技巧。战术上它需要讲事实、摆道理,拿出数据,分析案例,既要情感代入,更需要逻辑自洽,否则往往会陷入情绪煽动。然而辩论的终极目的是促进沟通,共同进步。当你秉持着这样的价值观,就会避免掉进偏执的怪圈。
因此,没有分出输赢的鹅湖之会在今天依然闪耀着历史光芒。除了它所带来的学术影响,在这场思想交锋中,朱、陆二人坚持自己的学术观点,坚持对学术自由的尊重,以及之后的私交往来所体现出的坦荡君子之风才是留给我们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不以门户有成见,不因交锋存宿怨。这样的辩论,没有输,只有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