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正是腊月,应天府前夜的一场大雪至今未曾化去,徒留下街坊店肆府宅乌瓦上积存的那一楞楞肥白,衬着皓洁的月色亮透了整个城郭。街上卖汤饼的,担茶瓶的,贩果脯的,一声声吆喝不断,浑不知已是戌时末。
时近新年,像应天府这样的大城市自是最为人声喧嚣、热闹异常的时候。观音寺旁的一家食肆铺子里,一白衣白冠的女道人拣了挨着门口的方桌坐定下来,随手将褡裢包袱搁在了桌上,要了碗热素面和两个白面馒头。店里的过卖好奇地多看了女子两眼,心忖道,这大冷天竟还有拣着风口坐,独不怕冷的人。一个烂衫孩童慢慢挨到了她的桌边,那个过卖正端着热面上来,劈头就是一顿呵斥:“滚一边儿去,小龌龊贼娃子,坏了生意看不打断你的腿!”
“你这是逞的那般英雄,一个可怜孩儿乞,不过是讨口吃食,吓唬他作甚!”道姑瞪了过卖一眼,拿过热汤面便摆到了那个脏兮兮的孩童面前:“你坐稳了吃,我看谁能打断你的腿。”
“哼,你要做你的活菩萨,没人挡你,回头吃了亏别赖小店没招呼着你!”那过卖又偏头啐了一口,方解气地进了后厨。
小乞丐约莫四、五岁的样子,头发都披散着粘结在了一块儿,小脸黑亮黑亮,凑近了就闻到头上一股子酸臭。道姑弯起嘴角冲他笑了笑,又将碗朝他面前推了推:“吃吧,放心吃。”小乞丐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半晌方轻声道:“我,我要馒头。”听这声,才知这小乞是个女娃。
“成,你先乘热吃了这面,这两个馍自不会逃了去,也给你带上。”
小乞丐飞快地伸出两只小手,抓过那两只白面馍。道姑却更利索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只见两只污脏的小手肿得比这馍还鼓囊,几处破了脓水的冻疮裂出深深的血口子。她松开了小乞丐的手,嘱咐小乞丐自吃着等她片刻,便留下了褡裢,提步出门而去。小乞丐心不在焉地吃着面,不时瞅着门外,忽然三个腌臢少年跳将出来,倚着店门冲着小乞丐挤眉弄眼,示意她去揭身边那道姑的包袱,小乞丐愣了愣神,随即便摇了摇头。其中一个少年乞丐焦急打望了一下店堂,不见店主和过卖注意到自己,便又打着呼哨提醒她动手,小乞丐索性垂下眼眸,自顾自地吸着面条。
一计不成,只得另生一计,突然,那个少年乞丐冲进了店堂,“嗖”地便顺走了小乞丐身边地褡裢,夺路而去。小乞丐居然也不示弱,飞身溜下板凳便喊叫着尾随那三个少年而去。她哪里能跑得过那些乞丐,才转过一条街,便不见了几人的踪影。瑟瑟寒风中冷冷月色下,只留她一小小的影子杵在巷子口。她未曾料到的是这群泼皮恶乞此刻想的还并非是逃跑,便是要那小乞丐为自己的“不听话”付出代价。三个幽灵般的影子顿时闪在了小乞丐背后,不等她回头反应,两个便将小乞丐摁倒在地,却不料她一只小手狠狠在地上拽了把和着冰碴子的碎土屑,一扭身狠命砸中了一个乞丐的左眼,那厮一时便迷了眼,一阵暴跳如雷,龇着牙就给了小乞丐一拳,小乞丐应声趴倒在地,脑袋嗡嗡嘴里满是苦腥。
“他娘的小贱奴,敢在大爷面前撒野,活腻味了你!看老子今日不整死你这下作东西!”说着便邀了另两个上前将小乞丐围困在了中间,他淫邪地笑着,惨白的月光下露出的一枚尖牙简直比青面獠牙的妖魔还可憎。小乞丐被着实吓住了,只觉那小心脏噗噗地跳将到了嗓子眼。只见那乞丐一手仍捂着眼睛道:“今儿偏是要看看,这腊月雪地里,把个小贱货剥光了捆去城北乱坟岗,究竟是她先耐不住冻,还是豺狼虎豹先叼了去!”说罢,和其余两人一同发出猥琐的奸笑声,小乞丐永远都不会忘记她此生第一次见过的最丑陋的面孔和最肮脏的人心。另一只脏手拽住了小乞丐胸口前的破麻衣,她默默闭上眼睛,眼见着只能由着老天爷的性子了。倏忽,却听一声“噗噗”响,旋即“咿啊”一声叫唤,提住小乞丐的泼皮少年顿时撒了手,折起身子滚倒在地。却见一白衣白冠的女子手执浮尘立于巷口,泼皮们都瞪得一双牛眼,一时魂都出了壳,愣了半晌那个先前支使他人下手的乞丐方道:“不,不就是那个女姑子嘛,来的好,怕她作,作甚!”他的胆还没壮起来,躺倒那个便道:“她,她会使暗器!”两人顿时惊了神,女子提步慢慢靠近,两人对视一眼,迅即操起一家护院墙下的柴棍朝女子扑打过去。只见白袍轻展,浮尘贴地扫将而过,腾起白茫茫一片沙尘,两个乞丐早已仰面翻倒在地。女道人走上前将小乞丐抱了起来,抹去了她嘴角渗出的血。两个被打翻的乞丐,赶紧忍痛起身,却也不敢去捡那盗来的褡裢,任凭那吃了暗器亏,受了腿伤的乞丐喊破了嗓子,竟头也不回地抛下兄弟跑了。“呸你娘的田鸡肠,生个娃儿没屁眼!挑唆老子做这档子亏本买卖,惹了骚来尽顾着自个儿!”那乞丐愤恨地骂道。女道士欠身拾起褡裢,目光冷冷地落在那个乞丐身上,他打了个颤,嗫喏着:“女侠饶命,饶命,不是小的主意……”
“滚!”
“是,是,这就滚,这就滚……”说着便捂着大腿奋力起身,一瘸一拐奔巷子那头去了。
女道人这才细细打问小乞丐可有住处,姓甚名啥多大了,小乞丐乌溜溜的眼睛眨巴两下,羞涩地垂着头喃喃道:“姀儿新年就五岁了,姀儿没有家,但姀儿有奶娘。”
“哦?奶娘可在此地?”
姀儿认真点了点头:“她病了。”
“姑姑略通医术,姀儿带姑姑去看看可妥?”
小女娃思忖了片刻,点头应了。
步行了半个时辰,两人到了城东门外的一个荒宅,门里潮湿阴冷透着森森的鬼气。姀儿熟练地从大门背后的墙角里抽出个火折子和半截蜡烛,点亮一团明火,引着女道人进了一间屋,屋里空荡荡,只墙根凌乱铺了些稻草,便见一个人盖着张破棉被面朝内侧蜷卧在墙角。显然这些时日,荒宅便是她娘俩的容身之所。
“娘,娘,可听得到姀儿说话?”她趴到墙根,双手轻轻推那躺着的人。许久,那人才努力侧转过来,方见一蓬头垢面的中年女子,面容枯瘦的厉害,两颊却红得像烧透了的柿子。
“姀儿,是姀儿回来了?”她脸上闪过一丝安慰,女道人向前两步,她才觉出光影闪动,便看将过来。
“贫道谨言,今日路上偶遇这娃儿,见她手上冻伤,便去买药,不想竟连累孩子差些送命。恰闻大嫂有病在身,某略会望闻问切之术,可否容贫道替您查看一二?”
那奶娘眼里瞅着将信将疑,但求生的欲望却使她下意识将手臂缓缓伸将出来。谨言手指轻触上她的腕子,便是一阵滚热。
“是伤寒,寒邪已入肺腑,再不治,怕过不了三日了。”
“姑姑能治吗?若需诊药钱,姀儿现下没有,但姀儿可以替姑姑帮佣,劈柴洒扫、做饭洗衣姀儿都干得!求姑姑了!”小女娃人小,却一点儿不怯弱,这个时候仿佛知道掉眼泪没用,看病要的是钱财和医术。
“不看,我不看!”奶娘猛得嗽了一阵,“仙姑若是真有善心,便替我,收了这苦命娃,跟着仙姑吃斋修道,也算是造化了,我便也去得安心。”
“嫂子休说这等话,贫道虽无十分把握,但三四成希望还可一试,只是眼下须得尽快用药。”说罢,嘱咐姀儿去多收拾些干柴,燃个火盆子,先暖了屋子,便疾步离了荒宅奔城里而去。
说来也神,谨言道姑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提着几个芦苇纸包回到了荒宅。
第二天晌午,奶娘的烧退了下去,脸色好了很多,竟知道腹中饥饿,囫囵吃下一碗白粥。
“姑姑的医术我看好过那些个郎中哩!姑姑先救下了姀儿,如今又救回了姀儿唯一的亲人,姀儿愿做牛做马伺候姑姑!”说罢跪倒了就要叩头,被谨言一把拉起。
“你们娘俩可有去处?”
奶娘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神情上写满了一肚子的苦水。
“如此,若两位不嫌清修苦寂,就随贫道一同上路吧。”
三人在应天府的客栈又逗留了两日,谨言用余下的碎银替两人置办了身像样的衣裳,待奶娘的病好了大半,方搭客船往汴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