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躺在床上的第七天,我的眼皮艰难地撑开一条缝,好让光线一直射进来。窗外万物开始凋零,落日的余晖带着血色,刺穿云端的高楼。我不能下床,不能出门,更不能去工作——因为我得了病,准确点来说,是中风。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在路灯还未点亮之前,幽蓝色的光线趁机爬上了床,缠着我的身。强烈的困意袭来,我浑身不自在,可惜到底还是被寒夜占据了。
小时候,父母凌晨三四点出门,踩着比现在更亮、更蓝的月光,去稻田拔秧苗。
他们穿着长裤淌进水田,有节奏地扯秧,用枯黄的稻草一把把的扎好,码在秧篮里,直到太阳抛掉棉被似的云,东方的一抹白光隆起,再回家给我做早饭。周末,母亲起早洗浆,扫地,再蒸上一锅馒头,忙活完就要拉我起床干活。
我噘着嘴,始终闭着眼穿衣服,下床,吃馒头,走路,直到下了水田,整个人才从脚底清醒过来。
月亮像被淹在水里,我拔秧的动作慢,每过几分钟便要停下,翻开裤筒看有没有蚂蟥,我最怕它,那东西据说是“妲己”变出来专吸人血。不过偶尔瞧疏忽了,再翻着看时,便发现一溜溜长蚂蟥吸在腿上,我的头皮发麻,放下活飞快地跑上田埂,这家伙不能扯,扯不掉,我学着父亲用手去拍,“啪”一下,蚂蟥便掉在地上,一个个缩成褐色的球,有时候我会放火把它们烧死。
皓皓请来的护工是个大屁股女人,她肥腻的大手捏着抹布来回揉着桌面,茶杯立即“咔咔”响地抗议着。后来她戴着黄色橡胶的手套,把我的脏衣服甩进垃圾筒,然后“呼啦”一下拽开窗户,大吸一口气,说:“得这个病真糟人。”
在那个收割的下午,太阳的劲头足,跟火一样。稻田旁边的大路铺了沥青,高挑的杨树紧密挨着,青的叶,黄的田,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父亲把活停下,带我去树荫下避暑,我们席地坐在树叶堆里,一会又躺下。到县城的车很少,风一阵阵地递来,树叶“哗拉拉”的声音由远及近,再往远。
父亲在我旁边, 摘下草帽,卷着一边来回扇着。他看我躺着发呆,从湿透的衬衫里摸出一块钱,叫我去买冰棍。
我笑着问:“一块钱,吃什么。”
“随你”,父亲说。
我爬起来,抢过父亲的草帽顶在自己头上,冲进阳光的怀里,沿着大路奔跑。
在代销店里买一根棒冰,趁未解冻,从中间掰开,我和父亲一人一半,坐在地上嗦着。
于是夏天里有了棒冰的味道。
窗外的街灯沾染了半边的天,我听着如在耳边呼啸的噪音,脑中浮现出熟悉的街景人群。
护工开始张罗自己的饭食,她用筷子夹菜,嘴巴不停地扭动摇摆,面部扭曲,说实话我一点都不饿,丝毫没有食欲。
我每天需要放完牛才能去上学。
当清晨刚刚从梦中苏醒,紫色的山野还只是轮廓时,我便要换好雨靴出发。池塘的水面浮掠过丝丝白雾,我牵着水牛走在田埂上,晶莹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裤子和雨靴,牛有节奏地拽草吃,泥土的气息塞满了空气,扑到我的脸上,沁人心扉。
时间安静的像熟睡的婴儿。许久,我回头对水牛说:“回去吧?”
牛伸出舌头卷起一把草,抬起头,两排白牙齿带着唾沫左右嚼着,它看着我,然后叹了口气。
东边太阳快破出来了,我看它不说话,使劲拽它往回拉。
有时埂上的草不多,牛没吃饱,父亲接过牛绳,瞧见了它瘪瘪的肚子,就要说,“啥事都做不好。”我心虚的很,不说话往家里奔,三口便喝完稀饭。父亲把牛系在门口的椿树边,再叉些稻草送过去,嘴里仍然絮叨着。
我拾起书包,害怕父亲逮到我,跑的远远地,然后转身大喊一声:“我去上学啦,”金色的太阳洒在父亲的脸上。
门外楼道的声音越来越大,熟悉的节奏,护工慌忙收拾起食物的残渣,差点摔碎了碗。有人把包放在鞋柜上,我知道是皓皓回来了,他脱掉外套,习惯性的来到我房间。
“今天怎么样?”皓皓看着我问。
“老头子精神还好,”护工在皓皓的身后说。
我看了皓皓一眼,又将眼神移到了窗外。在建筑的顶端,一些红色的灯如星星般的闪烁。
我有个同学,父亲是个大巴司机,经常带着他全国各地的跑,我还有个同学,父亲在外地打工而发家,每至暑假,他都会做火车去那座城市,待到开学再回来。
我的父亲哪里也没去。
有天我对他说:“听说城市里马路宽阔,行驶的车像流动的河。”
父亲把我往怀里一揽,笑着问:“你见过?”
“梦见过,”我低着头小声地说。
我渴望城里的生活。
后来 父亲迫于生计,毅然决定去外地打工,整整一年,我们没有见过一次面,说上一句话,黑夜袭来,我总是藏在被窝里偷偷的哭。
眼前的视线模糊,往事串成了线。皓皓坐在我的床头,他试试食物的温度,再来喂我。
“爸爸,你怎么了?”皓皓说。
我说不出来话,只能盯着他。
“医生说,你要多休息,要有耐心,”他若无其事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