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十二期:(1)母亲
红婶的丈夫在孩子还没满月的时候就下了山,跟着部队打鬼子。孩子一个接一个送进大山,交给红婶抚养。哑巴是第七个,红婶叫他小七。
哑巴被送来的时候,红婶已经有六个孩子,一个自己的,其余都是别人的。人们不知道哑巴到底是谁的孩子,甚至不知道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红婶却说:“孩子就是孩子,有错也是爹妈的。”
哑巴没吃过红婶的奶,小五子和小六子吃过。红婶的奶水不多,自己的孩子刚够,但上门就是客,主人可以吃不饱,但不能让客人饿着,这是山里的规矩。从那之后,红婶的孩子喝米汤。
有一次,日本人轰炸,孩子们都在睡觉。红婶一次抱出三个,抱了两趟,第三趟抱自己孩子的时候,房子已经塌了。红婶哭了三天三夜,她不知道怎么跟丈夫交代。后来她才知道,根本不用跟丈夫交代。丈夫没能活着回来。
战争结束后,孩子们被陆续接走,只有哑巴留在了红婶的身边。哑巴不会说话,出不了大山。听说上面要在大山上建个红色纪念馆,红婶着实高兴了一阵。但因为山路难行,最终作罢。
再后来,山里来了一个开发商,每天炸山取石子,哑巴在那里谋了份砸石头的工作。在那里不用说话,说话也没人听见,人们只能听见大山被炸开时的轰鸣。
哑巴一去就是一天,红婶自己在家做饭。没过几年,红婶瘫在床上,开始吃百家饭。每天晌午,都有小孩子去给红婶送饭吃,红婶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只知道他们是山里人。只要一家有饭吃,就不能让任何一个人饿死。这是大山的规矩。
一天,族长去山上喊哑巴,说小五子回来了。小五子回来的时候阵势很大,好多大人物陪着。无需过多指引,小五子便找到了红婶的家。一切都如记忆中的模样。走到大门的时候,小五子哭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娘!儿来看您了。”
小五子边哭边喊,一步一跪,18个响头磕进红婶的屋子里。在看到小五子的那一刻,红婶笑了。这个笑,哑巴等了很多年。
哑巴从小五子口中得知了其余兄弟姐妹的情况,他们有的出了国,有的成了专家,还有的成了企业家。小六子因为工作忙没有来,让小五子替他磕三个头。红婶含泪收了。
小五子走的时候,红婶下了床,哑巴搀着她。哑巴不停地抹眼泪,这个瞬间被三个摄像机同时捕捉到。后来记者们还找哑巴补了几个镜头,并要求采访他。族长说他哑,什么也不会说。记者说,正因为他哑才让他说。
从那之后,红婶便能下床了,耳朵也变得特别灵敏。她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和虫鸣,她能听到山里的春雨和冬雪。她一次次从床上爬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门外,她总觉得听到了大门被推开时吱吱地响声,门外有个孩子哭着喊她娘。天凉了,不能让孩子们跪着进来。
她的腿脚越来越不灵便,从床上到门外的时间比一步一拜还要长。她不再上床,每天都扶着墙,在门外等着,望着大山出神。
哑巴不会说话,跪着磕头,想拉红婶进去。红婶不应。族长开会回来之后告诉红婶,让她不要再等了,因为那个宣传活动已结束,孩子们不会再进山了。山里本就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那次小五子来是为了拍宣传片。
纪念馆终于建成,但没有在山里,而是在山下。记者们扛着摄像机采访红婶,让红婶按照稿子上的说,红婶上了年龄死活记不住。她只说,山里人实诚,不会说谎。
红婶错过了纪念馆的开馆仪式。一个自称是红婶干女儿的人,在开馆仪式上做了精彩的演讲,台下的人哭成一片。纪念馆里有红婶一比一的房屋模型。为了更加真实,馆长派人来拿走了顶在墙上的木头。木头拿走之后,那面破旧的墙眼看就倒了。哑巴想修起来,馆长不让,说是历史的记忆,不能破坏,要保留原状。
红婶依然扶着墙,在大门外等着大山外面的儿女。在一个下着大雪的黄昏,红婶砸死在了土墙之下。哑巴跪在墙下默默流泪,发不出一丝声音。
送葬的人将红婶埋在了山里,跟丈夫生前的衣物葬在了一起。山里的人迎着风雪,抬着薄薄的棺材。哑巴在前面打着幡,族长撒着纸钱。哑巴跌倒后又爬起来,嘴里淌着血,洒在了进山的路上。低矮的坟很快就被大雪掩埋,大山也被大雪覆盖。
送葬的人下了山,留下哑巴一个人默默哭泣。当他们走到山下的时候,听到了哑巴的哭喊:“おかあさん!”(日语,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