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憋了好多天,这场雨还是下了。边下雨,边是烈日,空气中仍旧弥漫着烦人的闷热,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
我缩在小镇路口的店铺下躲雨,一条湿漉漉的野狗从对面慢慢跑过来,到我身边站立,狠狠的抖落身上的雨水,与我一道构成了一幅路人与狗的画卷。
我站立的地方,背靠着的是我曾就读过的中学。而对面,原来是有个老屋的。那老屋里原来住着一个母亲个两个孩子。
老屋坐落在进小镇的路边,自然而然的,老屋成了小卖部,因着好的地理位置,南来北往的人、暂歇搭车的人都会到老屋里瞧一瞧,买包烟,买瓶水,买点儿走亲访友的茶点。但不管顾客买不买不东西,进店的都是客,老屋的主人田英都热情招呼着,碰到熟人,还聊两句。
田英生活态度积极,脸上常挂着笑容。丈夫于几年前一次洪水救人溺亡,留下两个儿子。一个叫大军,读高一,一个叫小军,读初二。
小军与我同岁,初二时同班。那会儿中学半封闭管理,学校附近的可以选择走读,不用住校,而我们离家较远的学生只能住校。潮湿透风的老教学楼便是我们的宿舍,夏天蚊子苍蝇一抓一大把,有时候一开宿舍门,“嗡”的一声,感觉有一万只蚊子可以把你推出门;冬天门关不紧、窗户没有玻璃,四处是风,即使再火热精壮的少年也抵不过三九天萧瑟的寒风吧。
小军就比较幸运了,老屋离得近,每天拿着走读生才有的证件自由出入校门,羡煞我们这些山沟沟里的土包子们。对我们来说,镇上已经算是城里了,小军他们都是城里人,而我们只能算村里人,天然的分隔线,不用别人切割,一张走读生的证件自然而然就划开了。
除了羡慕小军不用忍受非人般的宿舍,最最羡慕的就是小军不用一日三餐吃着学校的餐食。学校的餐食不是此文的重点,过几日我再攒字成篇向各位汇报。小军每天能回到小屋,吃着田英做的一日三餐,虽家常,却是最好的美味。
2
大军和小军从小懂事,学习成绩从不用田英操心,却每每考试都是名列前茅。他们就是父母们常说的“别人家的小孩”,在我们心里却总有“城里的孩子什么都做得好”之感。
田英一人操持着老屋的生意,大军放假才会回来,帮着田英卖货看店。送货的车子来了,帮着从车上卸货,感觉有使不完的劲儿。小军下自习晚,田英就每天准时到门口去接他回家,帮他打水洗漱,日复一日,一家人过得也算安静知足。看着两个儿子又听话成绩又好,只盼着两个儿子都能顺利考上大学,学一技之长,安身立命,撑起自己的一片天地。
镇上及周边的人怜悯这一家子,时间久了,家里缺个柴米油盐,缺个灯泡电池、缺个锅碗瓢盆都到老屋去买,田英也感激大家的帮衬,店里从不卖假货,要是谁买的东西拿回去用着不对劲,田英二话不说就给换。
那会儿我们离学校远的孩子,都得骑车上学。每个周日下午蹬着自行车赶去学校上自习,周五下午再蹬回家。都是半大的孩子,村里的孩子又从小缺少营养,发育的都晚,人还没自行车高呢,却得每星期蹬个十几二十公里上学放学,远的村子甚至有三十几公里。
但一直有个老大难的问题,那就是每到周五回家的时候,自行车的两个轮子常常是瘪的。自行车放学校一星期,要么轮胎漏气,要么就是被别人拔掉气门芯。要是不打气,只能推着回家。去修车铺打气,一回五毛钱。那会儿是真穷啊,五毛钱已经可以在学校食堂买一份带肉的菜了,何况那会儿学生一星期的生活费才五块钱。大部分孩子都不愿意花这五毛钱去打气,近点儿的干脆就推着回家了,大不了下星期多盯着点儿自己的自行车轮胎。
那天我和小军聊天,说到自行车轮胎遇到的困境。他当天就跟田英说了,结果那个星期五,小军告诉我:“以后你回去的时候,可以到老屋拿气筒打气,不要钱。”
后来好几年,每到周五下午,老屋门前总摆着很多自行车,一个个排着队给轮胎打气。田英看着这些孩子,心里可高兴了,常常在一旁喊着:“诶,把自行车往里面摆一些,路上车子多,别被路过的汽车刮到了!”
3
生活本可以一直这么平静安详的度过,可是命运善嫉,总在不经意间给你当头一棒,还是一闷棍,猝不及防。
那一年,县里和镇里重新规划了过镇的交通路线,将原来的老路往北移了500米,也将镇上的街道往北推了500米,将近五公里的弯路抻直了。而田英的老屋正好在规划后的路上。
谁能想到?没有人会想到!原本平静的生活就此打破。
眼看着周边几户人家都签了拆迁协议,可田英却并没有要签字的意思,老屋也就这么静静地矗立在待建的路基旁边。
镇里的领导、居委会的干部三番五次到老屋做田英的思想工作,而她就是久久不愿在协议上签字。后来承建商带着一帮人到老屋软磨硬泡,仍是无法让其签字。
人们也纳闷,田英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啊,难道只是想多要点儿拆迁款?也不至于啊,田英不像是贪财之人。可不管是谁来做工作,田英就是坚定着不签字。任你好话歹话,一概不起作用。
意外还是发生了。承建商终于还是顶不住上头的压力,开始去老屋施以暴行。
那天正好周末,大军晚上6点多刚从县里回来,刚下车就看到一帮人围着老屋大喊大叫,手上有拿着棍子,有拿着凳子的,瞧这架势是要掀翻老屋啊。血气方刚的大军冲过去一把护住无助的田英。但在争执和推搡中,大军的头上和背上挨了好几闷棍。
大军被一阵呼啸的救护车送往医院,但脑部却有血块没法清除,影响了运动和语言神经,出院后的大军不再是那个浑身使不完劲儿的大军,他说话不再清晰,走路不再稳当,口水常常不自觉的就往下流,走路时稍有不慎就会摔跤。
看着面前大军,田英常常抱着丈夫的遗照暗自流泪。
老屋后来还是拆了,路修的很宽,街道也比以前的繁华。大军得了一笔赔偿款,田英也带着两个儿子住进了3公里外的安置房,外带两个鸡肋般的店面。
4
小军后来考上了大学,毕业后也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他也终于过上了田英希望他过的生活。
后来有一年同学聚会,大家喝了点酒,有人开始怀旧,提起了小军家的老屋,及那些年免费给大家打气的事,但那个同学一提起就后悔了。但小军不生气,却告诉了我们当年田英为什么那么坚持不拆老屋的原因。
在小军读小学三年级时,那个夏天下了好久好久的雨,我们都有印象,电视里说的是百年一遇的洪灾,那年感觉全国上下都在抗洪抢险,涌现了无数的抗洪英雄。
小镇旁边的小河水位暴涨,小军的父亲那天一大早骑车去亲戚家帮大军借初中教材,经过小河上的桥时,看到河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一上一下在动。他一开始以为是根腐烂的木头,骑到桥中间才发现,那黑乎乎的东西是头发,一个小孩正在水里痛苦的挣扎。
小军的父亲跳下自行车,一个猛子扎进湍急的河水里。水流太急了,脚不着底,手上也没有攀援之物,他抓住小孩后脖颈的衣服用力往上提,奋力往岸边游去,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之前将小孩推上岸,自己却再没露出水面。
雨一直在下,镇上的人找了好多天,仍然没有找到小军父亲的尸体。半个月后,田英将其生前的几件衣服下了葬。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田英常常抱着小军父亲的照片偷偷抹眼泪,嘴里反反复复:“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丢下我们娘仨,你到底去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找得到回家的路吗?”
直到大军出事之前的一个星期,趁两个儿子都在家,田英终于说出了自己不愿签字的原因:“儿啊,不是我不想签字啊,要是我签了字,拆了老屋,你爸爸就真的再也找不到家了!”
小军最后哽咽着说:“其实,那天我妈和我们到当年父亲出事的河边,告诉了父亲要拆迁的事,告诉了父亲等拆迁后安置好了再来告诉他新家在哪。”其实那个时候,田英最后还是下了决心要签字的。只是没想到,一个星期后大军就出事了。
5
雨终于停了,烈日继续逞强。
野狗看了我一眼,颠儿颠儿的跑远了。
我看着小镇的的街道,路上的行人又开始多起来了。路阔了,街道也美了,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