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6年底，我开始经营自己的翻译工作室，这一年接了很多任务，比如坏猴子（宁浩团队）的剧本、豆瓣阅读的作者合同、好好住的文案、新华社的新闻稿……可以说是发展了不少优质客户，也遇到不少令人无语的事情 。虽然对中国翻译市场之乱早有体会，但真的把翻译当成一门生意来做，才愈发体会到做一个“业界良心”有多难。
不是信达雅，而是谁更快更便宜
商业翻译的标准从来不是“信达雅”，对于中国市场上绝大多数的客户来说，他们更看中的是谁更快更便宜。如果是比较专业的文件，譬如法律合同、学术论文，一个翻译的日处理量不易超过2000字。简单来讲，你需要多长时间写这个文件，最好就留给翻译同样的时间去译，因为一个尽职尽责的翻译也需要时间去了解背景资料，需要去查语料、查字典。但事实是，中国的客户大都要的很急。有一天下午五点，同事说接到一个客户需求，要我们一天之内翻译完10万字德语机械文件。我的第一反应是：疯了吧？
其实即便是翻译公司，也难以在很短的时间处理这样大量的文件，因为派稿、收稿、统稿、审校全都需要时间，分配的人越多，文件的术语和风格就越难以统一。也有找我们校对的，收到一看，全是机器翻译的，只能重译。
还有一次，一个同行介绍给我们一家石油公司，该公司有30万字的会议纪要需要翻译，并问询了多家翻译公司。对于该公司2000字的（免费）试译需求，我们内心通常是拒绝的，何况是客户一开始就嫌我们报价贵的情况下。然而该公司解释说这是因为整体字数多，并且我们已经通过了初步筛选，很有希望选中，于是我们还是决定尝试。最后我用了整个周末的时间筛选专业的石油译者，组织试译并收回审校。提交了试译之后，该公司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回复。我再三催促之后，他们说因为几家公司提交的试译稿看上去差不多，就选了一个最便宜的——原来其他翻译公司的正式报价都比我们低。要回选中的试译稿一看，水平真的不怎么样，写的都是口译风格的顺句驱动，然而毕竟客户不是学英语出身，也很难分辨其中细微的差别。
如今翻译公司面临的一大困难就是市场上低价竞争的同行太多，使得均价不断降低，中高端市场越来越小。汉译英是商业翻译的重灾区，相当多的中国企业甚至是政府网站都翻译的漏洞百出，甚至很难找出一个完全正确的英文句子，连英文地址都不知道如何按照规范正确排序。但绝大多数客户的英文水平不足以判断汉译英的好坏，也不理解为什么翻译一页纸就需要一天时间。甚至英译汉也是只看中文是否流畅通顺，并不知道和原意偏离了多少，其实译文哪怕看着类似，实质经常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坚持质量，拒绝低价，就意味着与很多大单失之交臂。但是翻译注定是一个难以大规模批量生产的行业，坚持质量就意味着精耕细作，意味着很难赚大钱。
漏洞百出的甲方合同
困扰翻译的除了莫须有的“质量问题”，还有漏洞百出、风险不明的委托翻译合同。国内的一些公司为了规避风险，把公司注册在境外，或者声称在境外注册，但倘若仔细考证，就会发现他们在海外也没有注册，只不过佯装成外国公司，然后以此为名要求翻译与之签订英文合同。如果不仔细查看其英文合同，就很难发现其中的诸多破绽。
今年秋天，我接触了一家中国人开设的“海外公司”。同意给他们提供会议口译服务之后，该公司丢给我一个自相矛盾的英文合同要求签署。明明是只提供一次口译服务，后面的条款却是长期合作的规定。看完合同，我提出了六个疑问，包括该公司应提供完整的注册地址，并在合同上加盖公章。在规定乙方义务的同时，甲方也应该承担会议临时取消的责任，但合同里并没有提及。
直到第二天，这家公司都没有回复我的疑问。我重申立场之后，他们的老板说可以由我草拟一份合同，但随后又在我写的合同上加了十来条风险不明的条款，譬如要求乙方“保证提供令甲方满意的口译服务，否则甲方可以协商付给乙方的服务费用”。“满意”本来就是一个主观的描述，谁能保证所有听众都满意呢？光是一个合同就耽搁了三天还没有达成一致，而会议又开幕在即，我感觉跟他们沟通太浪费时间，甲方组织的太混乱也难以按时拿到会议资料、保证口译质量，索性拒绝。
过了四个小时，该公司打来电话，说“你之前答应了就不能反悔”。实际上跟他们谈合同已经耽误了我很多工作。稍微有法律常识的人都明白，合同即代表双方立场，代替所有先前口头约定。谈不成合同，就没有合作的基础。既然声称自己有诚意，就不要试图在合同里把所有风险都转嫁给乙方，这才是“诚意”的表现。
手机里有十几个国家的世界时钟
笔译向来是赚钱少、责任大的工作，还有一点就是客户需求不分昼夜。新闻稿这类要求高、信息量大的文件经常要在一天之内交稿，而且还需要达到出版水平。对于头一天晚上才给稿件，第二天早上就要的新闻稿中译英，我们有时候只能利用时差来操作。但赶上海外的时差就意味着要牺牲自己的睡眠。
有一次我在周五夜晚11：45接到了客户2000字的新闻稿翻译需求，要求第二天中午12点之前交稿。这篇稿子信息量极大，里面涉及很多名称都要挨个去查，我原本打算请海外的英语母语译者来做，不巧当晚一直等到凌晨三点，没有一个海外译者能接。同时客户也在改稿，凌晨两点才把定稿发给我。
那天晚上我翻遍了通讯录，又看了一下手机上设定的世界时钟：华盛顿是当日中午，伦敦是当日下午，但在美国的翻译都没空，在英国的翻译要晚上九点以后才到家，那意味着他们到家马上要半夜了，如果等他们第二天醒来再交稿肯定来不及。好在凌晨以后有一位高水平的中国翻译接了一部分。剩下一部分只好第二天早起再分配。当然，一如大多数中文新闻稿，这篇紧急的新闻原稿中也有很多错误，但时间紧急的情况下我们无法与写稿的人一一核对，只能尽量在译文中交代清楚。
实际上现在很多翻译公司根本没有审校的环节，很多客户也分不出好坏。然而编辑出身的我总是尽量坚持三审三校的原则，把商业翻译也当做出版物一样精益求精。没有想到的是，这篇稿子的使用方自己又找来一个所谓“英语母语人士”把我们审校过的文件改了，还说我们的稿子有质量问题，导致我们的客户提出要扣款。我要回改过的稿子一看，修改过的英文稿不仅搞错时态和大小写，分不清语序，还把标题里的seven都拼写成了reven。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原来改稿的“英语母语人士”是个意大利人，真是令人哭笑不得。好在讲明道理之后，我们得到了约定的翻译费。
异想天开的客户需求
影视剧本、企业文宣、广告文案的翻译最需要动一番脑筋，但这类客户却极少给你留出足够的时间。一个五六万字的剧本，编剧可能需要花一年半载的时间去写，还要几易其稿，剧组却往往只给翻译留出一两周的时间，到了最后关头才想到需要翻译成外文给外籍演员、导演或者外国后期团队。无怪乎中国院线电影的英文字幕经常是惨不忍睹，因这类文件的中译英本身就应该用英语母语的专业翻译来做才能符合英美国家的语言习惯，可惜这样的外籍专家太少，愿意出钱请好翻译的影视公司也太少，大多数剧本翻译团队连外籍审校也没有，就只能由中国翻译赶鸭子上架，自行发挥洋泾浜。
客户的评价标准往往也令人吐槽无力。譬如有的客户明明要翻译剧本，却不给你剧本，反倒让你试译一大段古文，还要求翻译成古典英文。殊不知中国古典文学的译文也都是现代英语，更没有所谓的“古典英文”。
翻译剧本最重要的是准确描述其中的动作、场景和对话，而不是一种莫须有的风格。我们花了不少心思试译了1000多字五花八门的内容，又在邮件里详细说明为什么不能翻译成所谓的古典英文，但对方还是选了一家译成“古典英文”的公司。当我要求看一看学习一下，他们以“版权”为由拒绝了。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客户呢。中国翻译市场的相当一部分客户都不需要业界良心，只需要你按需生产。所以理念不合的，一开始就拒绝吧。
干了这行，就再也没有周末
每天工作10-16个小时，连续工作30天，对于翻译行业的人来讲从来不是什么稀奇事。客户的需求从来不分白天黑夜、上班下班，因此我们经常是忙到中午一点多才想起来叫外卖，下午三点才上吃午饭。
最怕的就是周末突然来急件。这时候最难找人，翻译很多要出门，校对的人也无心加班。哪怕你自己是工作狂，也不能指望人人都和你一样。遇到客户不愿意给加班费的，又找不来人做稿子，就只能自己硬撑着加班加点了。这样周末拼命做两天两夜处理几万字，第二周整整一周都缓不过来。
2017年我几乎没有社交，也很少能在周末休息。客户经常在周五周六来稿，还有的时候因为翻译本身不认真，或者译稿质量不佳，我们就不得不加班加点地审校。最令人无奈的是，很多客户根本看不出你产品的好坏，你好不容易把一篇译稿改成地道的英文，客户却更喜欢中式英语，哪怕英文表达全都是错的。他们忘记了译文是为了让海外读者看懂，而不是让英文水平欠佳的中国人看。
好在也有不少懂得体谅翻译辛苦，尊重翻译劳动，付款爽快不乱挑毛病的客户，幸而有他们的存在，我们这个经常被认为“太贵”的团队才得以发展。遇到这样的靠谱客户，真的让人特别想写一封表扬信！
前几天看到朋友圈有人发了这张图，不禁哑然失笑。做生意如何在这个“要脸”和“不要脸”️之间取得平衡，既保持口碑，又不暴毙而亡，这是2018年我需要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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