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你】冷秋忆莲,莲心愈伤

题记:一颗伤痕累累的小芽,因为看得见阳光,穿越泥潭,倔强生长,开出朵朵白莲,结满爱的果实。秋是苍凉,也是收获。


(一)

这个秋天注定是悲伤的。

国庆节假期最后一天,我值完两个班,回家看望病重的母亲。

北方的深秋,白天已经明显短了许多。下车时,夜色已苍茫,小雨淅沥,冷意袭人。

我一个人打着雨伞,听着雨声,看着落叶,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秋雨冷夜里,竟然走错了路。

以前,每次回家看妈妈,一路上心情愉悦,距离家越近,心情就越发舒畅。每当拐过我家所在的那道街,就期待着看到门口等候已久的熟悉身影。走进家门,听着父亲母亲高高低低的说话声,看着他们满脸沟壑堆积起来的笑容,心情便豁然开朗。

到如今,除了看到他们的白发徒增之外,母亲因行动不便已经不能亲自出门接我了,甚至说话也经常词不达意。

走进家门,我顾不上脱掉潮湿的外套,第一时间走进里屋,趴在坐着轮椅的母亲的脸上亲切地喊一声妈妈,母亲抿着嘴眯着眼朝我笑了笑。

看见母亲笑,我便心安了许多,不慌不忙地认真清洗双手和混杂着泪水、雨水的脸,再把包里随我跑了几百里路的糕点掏出来,一一拿给母亲看,希望她还像往常一样,选中一两样,慢慢品尝。

然而,这次,母亲却总是摇头,连她最喜欢的鸡蛋卷也拒绝了,甚至连晚饭也不愿吃。

母亲自己不吃,却不忘示意我赶快去吃饭,还指着那个在桌子旁默无声息地呆了十来天的大石榴,让我吃。

那一晚,我为母亲洗脚,揉搓胳膊和双腿,帮助她躺下。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因为我下夜班赶车回来太累,安顿我及早去客厅睡觉,而是让我坐在她床边的轮椅上,拉着我的手,让我就坐在这儿,不要睡。我把母亲的双手捂热、揉搓良久。

第二天午后的那么一个瞬间,我站在床边,看着母亲睁开空洞的双眼,漠然地看看周围的亲人,之后便安静地闭上了眼睛……我最亲爱的人,就这么离开了。

那天的告别仪式上,亲人朋友们行礼之后,父亲走出来站在灵前,还像以前在学校主席台上讲话一样:感谢玉莲同志对我们一大家子的付出,你的功劳比我大,代表全家感谢你……

小雨依然在下,送行队伍在唢呐声里远去,门口只留下燃烧过的一堆灰烬。

(二)

三日过后,哥哥姐姐均已返城上班,父亲不愿离开老家。

我留下来陪着父亲收拾屋子,清洗衣物,为父亲做饭。不经常做饭的我把握不住食物的量,经常多出一个人的饭;把握不住火候,菜炒糊后重新再来一遍;面条煮得太过,需要一勺勺挖着吃;煮熟的饺子皮厚且硬……

父亲不但没有埋怨我,而是说平常不做饭的小闺女竟然也会做饭,还说他喜欢吃软面条。从小只习惯父亲的严厉,而且仗着小幺的身份经常挑战父亲权威的我,面对父亲的顺从显得不知所措。

从前,母亲身体好的时候,从来不让我动手做饭,刷锅洗碗的活也是抢着才能有机会。小时候,去同学家玩,看到同学都会揉面擀面条,便回家质问母亲,为什么不教我学做饭。母亲说,现在只管好好上学,女大自巧,还愁以后不会做饭吗?

虽然到头来,我还是不擅长做家务,但是,小时候跟在母亲身后,看她做烧饼、煎包子、蒸花馍、做凉粉的记忆却历久弥新,这些家常美味儿女儿都曾成功尝试。记得大学时候过冬至,全班女生只有我一个人自告奋勇会和饺子面。

当然,母亲对女儿的娇惯是有渊源的。

父亲说,母亲小时候很苦,跟着叔婶长大,叔家还有四个弟弟,家里不让母亲上学,让她在生产队干活挣公分养家。母亲却听老师的话,不愿意放弃学业,不怕吃苦挨饿,在老师的救济下努力学习,争取到保送师范生资格。但是在最后一学期,遇到大炼钢铁,学校散学,直到改革开放后,国家才又为这批学生补发毕业证,母亲从代课民办教师转成一名公办教师。

母亲常说,靠人不如靠己,人有不如己有,己有不如怀揣。母亲相信只有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所以,尽管家境贫寒,母亲依然用心教育我们姊妹几个学习成才。两位哥哥相继考上大学时候,乡亲们前来祝贺,母亲高兴又忙碌地说着客气的话,这也是我关于哥哥的最早的记忆。

后来,母亲曾因睦邻友好、孝敬老人、教育有方,多次当选人大代表,收获诸多荣誉。退休后,母亲跟随父亲一直在关心下一代委员会服务,并获得“教育终身成就”奖。

(三)

这天,是母亲三七祭日。

我和姐姐安静地叠着冥币,一打太少,再来一打。姐姐突然哭着说,以前回来给您做吃的,现在回来却是给您做这个……

我说,今天也不知道让不让哭,母亲在哪里享哪里的福。姐姐说不知道,便也不再哭了。其实,我不想让悲伤的感觉弥漫,过度的痛苦情绪很容易被渲染而沉浸其中难以自拔,我们姊妹几个已不再年轻,最小的我也已到中年,况且年过八旬的老父亲还在身边。

田地里,玉米杆顶着苍黄干枯的枝叶挺立着。太阳有暖意,风却是冷冷的。

我们把供品和父亲特意带的一个苹果放在坟头,上香,烧纸钱,然后把用纸做的柜子、椅子、饮水机、米面塔烧掉。跪拜,行礼。

起身时发现父亲站在田地的那头,注视着我们为母亲所做的一切。看到我们往回走,父亲才缓缓转过身子……父亲老了,白发竟然那么多,瘦瘦的,背也有些驼了。

走到家门口,我的眼前恍惚闪现母亲的身影,看到自己的一袭白衣,才意识到刹那的荒唐:那个亲切的身影不可能真的在那里了。

不过,或许,亲人们之间还会有其他的某种链接方式,比如:空中电波,梦境……

晚上,趁着月色,整理院子里的盆花。母亲生病后的两年多,几十盆花和院子里的小菜园已经荒芜,花盆里留下的是生命力极强的稀疏杂草,院子里法国梧桐树苗和榆树苗已经长得一人高,都已被铲除。只有大门口两边的一簇簇黄连生得茂密,还开出几朵漂亮的小黄花,她们像极了坚强勇敢的母亲。

俯身的瞬间,发现花盆里有动静,灯光下仔细看看,是一只小蜗牛探出头来,它是在找吃的,还是在怀念这里的老主人?

一阵轰隆声惊扰了夜的宁静,这是飞机经过头顶上空的声音。几十年来,在老家住的晚上,总是可以听到这个声音,而这个声音通常是伴随着母亲从厨房到堂屋来回奔走的身影和平和温暖的话语的。到如今,少了一个人,院子里却空荡了许多许多。

抬起头,发现明月似盘,月光如水。

今晚的月亮怎么这么圆?我问。

今天是九月十五,父亲说,明天是个好日子,我带你们去看望你母亲娘家亲戚,我仔细算了算,总共三十多家。

太多了吧,能看得过来吗?

你母亲小时候很苦,这些亲戚是给过她温暖的人,应该看,父亲坚定地说。你母亲是个好人,做事对得住她,对得住你母亲的娘家人,这是父亲几十年来的原则。

(四)

九月十六早上,姐夫提前准备好满满一后备箱礼物,早早地接我们一起走亲戚。

外婆家的那个老院子的后院已经破败不堪,前院早已成了别人家的地盘。两扇紧闭的木门依然承载着不褪色的记忆。

曾经听母亲说过,她的姥爷常家家底厚,看中爷爷刘家有地有长工,便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刘家老二,谁知老二不上进还得了怪病,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倒地不省人事,醒来后就开始不停地叫着“羊蛋蛋,羊蛋蛋……”

“羊蛋蛋”是母亲的乳名,母亲关于姥爷的最温暖的记忆或许只有“羊蛋蛋”这个称呼。

常家有本事的巧女儿嫁到刘家后,继续置地买布,接连为刘家生了两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唯独没有儿子,这却成了她的心病。

她越来越看不上自己的男人,不让他住屋里,还经常咒骂他“碰死在石头上算了”。

终于有一天,她的男人过了饭点还没有回来吃饭,她让大女儿去找他,果然他的男人不知何时突然发病,一头载在大石头上……

后来,刘家置地被分,屯的布匹在慌乱之中藏于别人家箱底而被埋没,那个骑着大马的强势女人,就是我的亲外婆,她终于疯了,天天喊着:“这咋过,这咋过……”

母亲五六岁的时候,我的外婆丢下两个年幼的女儿撒手而去。

外婆出殡那天,母亲的姥爷来了,村里好心人反复交代母亲,看到姥爷后一定要跪下大哭。可是,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看到姥爷的瞬间,不是跪下哭,而是一口气跑到姥爷身边扑进姥爷的怀里,像往常一样,勾着姥爷的脖子,问姥爷给她带什么好吃的……母亲说,当时村里在场的人都哭了。

后来,母亲跟着她的叔婶长大,她唯一的亲人,我的姨妈跟着她的姑妈长大。食不果腹的母亲一心念书学文化,家人为母亲定的娃娃亲被母亲拒绝了;有饭吃有衣穿的姨妈没有读过一天书,却会翻山越岭走几十里路到学校给母亲送干粮。

没有地方去的母亲在周末经常去她的姨妈家吃顿饱饭,再带些干粮。

经常一起上学的王家穷小子,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互生情愫,父亲路过母亲姨妈家门时,她的姨妈说:“他那么瘦,能干动啥活?”母亲的叔婶知道母亲意中人竟然是当地穷得叮当响的王家老大时,一百个不愿意,百般阻挠。

最后,母亲自己做主,在那个雨天,只身嫁给父亲,没有任何嫁妆。

母亲曾说,父亲答应她,不让她失望,别人有的,母亲也会有。母亲信他,当然父亲也很争气,感染伤寒后被不知名的师傅接济而劫后重生,从粮店会计到高中优秀教师,后来又在地痞多、出了名难管理的学校当多年校长。

家里逐渐有了新房、新家具,电视机、缝纫机。那个四周有着手工雕刻相当精致花纹的红木衣柜,是在三外婆过世后才到我家的。

小时候的我不理解母亲为什么那么“小心眼”,非要把这个旧衣柜要回来,母亲也从来没有解释过为什么。

如今,母亲离去,我却徒然懂了。那是外婆留下的唯一物件,是母亲关于外婆的唯一念想。

姐夫载着一家人从街里到高沟,到杨楼、黎良、李楼、王楼、乌鸦张,到黄屯、胡村,再到杜康大道。从前的土路被水泥路代替,记忆里跟着母亲走很久很久才能到达的乌鸦张,现在开车只需不到半小时,想去看一眼高高的寨墙,那里却被一个个整齐的小院取代。

一路上,我不停地向父亲和哥哥追问各家亲戚的关系,却被姐夫打断:你一个城里人,还能来这里几次,明白这些有什么用?

是啊,儿时跟着母亲走亲戚的记忆因为母亲而无限美好,那些记忆终归成了记忆,再也回不去了。

(五)

昨天下午,我该离开老家返回单位上班了。走在田埂上,我一步一回望田地里那座新增的小房子,阳光撒了一地,散落地里的玉米粒已经悄悄发出嫩芽,母亲的声声息息依然温暖而清晰:

晚上缠着母亲一起睡,醒来发现母亲已不在身边,耳边传来母亲哼唱的不算悦耳的小调,模糊中看到母亲里屋外屋走动的身影,便安然入睡。

害羞的我遇到陌生人,经常躲在妈妈的怀里,母亲便说,长我肩膀那么高了,还让妈妈抱啊!

二哥也考上大学,眼看开学季要到了,母亲忙坏了:这老二的脚比老大的还大,该上学走了,一双鞋再做不成了!

中秋节月夜,母亲总是安顿孩子:快去把这块月饼给你奶奶送去,回来给你吃!

这就是你写的作业?接着是刺啦一声响——平生唯一一次看到母亲发脾气,被撕作业。

你长大了,自己多买几件好衣服穿啊!

生你姐那时候没啥吃的,把你姐饿不长了!

我和你爸的结婚证?多少年我都没有见过了,你爸说他放个好地方,结果藏丢了,我说呀是你爸怕我嫌他穷不跟他过呢!

我得去看看我的老师,我一辈子的大恩人!

把这个罐头给你那个李奶奶尝尝,刚分家时候,没有面吃,李奶奶给咱满满一瓢红薯面呢!

这个暖水瓶有历史啊,铁皮锈了也舍不得丢掉,生你大哥时候,是你奇叔给咱家送来的,也是咱家的第一个暖水瓶!

小博,等大奶奶好了,还教你写字啊!

你婆婆是个有本事的人,她没有闺女,可不要气人家,回家多帮着做饭做家务啊!

有人找到咱,就要尽力帮忙,对人说话态度好些……

别说你爸……

娃,你的课上完了?下课了?(母亲后来构词障碍,上班下班都是上课下课)

顺志(远方的二哥)回来了没有?几个人回来?

你回来几天?今天,明天,后天……(这是母亲生命最后一天的问话)

……

是啊,人世间有那么多温暖的人值得记住,还有那么多温暖的事可以做,我会记住那些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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