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凯说自己是最后的牛仔,是处于物种演变的一个分支的终端,是一条死胡同。
十年前看《廊桥遗梦》,我看到的是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金凯和弗朗西斯卡相爱只在一瞬,相处只有四天,可他们一生都无法忘记彼此。
那时候,读到两人一见钟情那个段落的时候,内心澎湃不已,想着,如果宇宙中的两颗尘埃相撞,是否能有这么激烈的火花。
他两眼直望着她,她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跳动。那眼睛、那声音、那脸庞、那银发,还有他身体转动自如的方式。那是古老的、令人心荡神移、摄入魂魄的方式;是在障碍冲倒之后进入睡乡之前的最后时刻在你耳边说悄悄话的方式;是把任何物种的阴阳分子之间的空间重新调整的方式。
再后来,与别人谈起这本书的时候,总会和婚姻、爱情这样的词语挂钩。大家会设想,如果弗朗西斯卡与金凯走了,抛下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会怎样呢?
真的会像金凯说的那样,两人可以在大漠的沙堆里做爱,在蒙巴萨的阳台上喝白兰地,瞭望阿拉伯三角帆船在初起的晨风中扬帆远航么?答案应该是:未必。
那弗朗西斯卡,这个小镇的农夫之妻,真的会在愈来愈平淡的婚姻生活中,依旧保持对金凯的激情么?答案应该也是:未必。
所以有人说,没有步入婚姻的爱情,值得用一生来纪念。
十年后,我再读《廊桥遗梦》,对作者高超的写作水平深深折服。书里有很多句子都充满了诗意,像夜色变蓝了,薄雾擦过牧场的草。
两人在厨房做饭时,那一段描写也非常精彩。
太阳由白变红,正好落在玉米地上。她从窗户望出去,看见一只鹰正乘着黄昏的风扶摇而上。收音机里播放着七点钟新闻和市场简讯。此刻,弗朗西斯卡隔着黄色贴面的桌子望着罗伯特·金凯,他走了很长的路到她的厨房来,漫漫长路,何止以英里计!
同时,除了爱情故事之外,我还看到了作者对塑造人物的不凡功力,以及对于时代的细腻思考和沉着反思。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不属于这个地球。
我常常把他想成一个骑着彗星尾巴到来的豹子一般的生物。他的行动、身体都给人这个感觉。他能集极度激烈与温和善良于一身。他身上有一种模糊的悲剧意识。他觉得他在一个充满电脑、机器人和普遍组织化的世界上是不合时宜的。他把自己看做是最后的牛仔,称自己为“老古董”。
这一段,是弗朗西斯卡在临死前给孩子们留的书信中的一段话。这是她对那个一生挚爱的认识。
从金凯这个人物形象再去看这本小说,就不再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了。而是在机械复制时代,一个旅行摄影师对于传统的力量和社会秩序的渴望。
金凯是如何评价这个时代呢?他在拍摄廊桥的时候,对弗朗西斯卡说了这么一段话。
你看看电脑、机器人以及它们能做的事。在旧世界里这些事我们都能做,是为我们而设计的,别人或机器都干不了。那时我们跑得很快,强壮而敏捷,敢作敢为,吃苦耐劳。我们勇敢无畏,我们既能远距离投长矛,又能打肉搏战。
最终,电脑和机器人要统治一切。人类操纵这些机器,但这不需要勇气和力量,以及任何我刚才说的那些特质。事实上,人已经过时,无用了。
作者借金凯之口,把自己对于科技快速发展,而人类逐步退化这个现实表达出来。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人类社会进入了“后工业时代”,在这个高度发达的信息社会,人们在思想领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也就是现在被称作的“后现代主义”。在新技术革命时代的作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解构,打破现在的单一秩序和惯性思维,突出人这个生物体的本真冲动,宣泄“本我”。
科技高度发达,是否会造成人的异化,也是这篇小说提出的一个问题。这里所指的“异化”,不是像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中所指的“人成为非人”,而是主要表现在,人与人之间的隔绝,让人类失去了相爱的本能,人的情感和本性被压抑,失去了激情、创造力,体魄和智力都有所退化。
在书中开头几页,有这么一段话。反映了科技工业迅猛发展的社会环境下,人类情感的冷漠和匮乏,以及对自然原始生活的渴求。
在一个日益麻木不仁的世界上,我们的知觉都已生了硬痂,我们都生活在自己的茧壳之中。伟大的激情和肉麻的温情之间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我无法确定。但是我们往往倾向于对前者的可能性嗤之以鼻,给真挚的深情贴上故作多情的标签,这就使我们难以进入那种柔美的境界。
在这本书里,作者借主人公金凯之口,还提出了市场扼杀艺术激情的论断。
就是金凯和弗朗西斯卡在厨房洗菜时,金凯提到了自己喜欢制作照片而不是拍摄照片时,说的那段话。
我照相不是按原样拍摄,我总是设法把它们变成某种反映我个人的意识、我的精神的东西。我设法从形象中找到诗。
这就是通过一种艺术形式谋生所产生的问题。人总是跟市场打交道,而市场—大众市场—是按平均口味设计的。数字摆在那里,我想这就是现实。但是正如我所说的,这可能变得非常束缚人。
以后我准备写一篇文章题为‘业余爱好的优点’,专写给那些想以艺术谋生的人看。市场比任何东西都更能扼杀艺术的激情。对很多人来说,那是一个以安全为重的世界。他们要安全,杂志和制造商给他们以安全,给他们以同一性,给他们以熟悉、舒适的东西,不要人家对他们提出异议。
利润、订数以及其他这类玩意儿统治着艺术。我们都被鞭赶着进入那千篇一律的大轮子。
做买卖的人总是把一种叫做‘消费者’的东西挂在嘴上。这东西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个矮胖子穿着皱巴巴的百慕大短裤,一件夏威夷衬衫,戴一顶草帽,开酒瓶和罐子的扳子从草帽上摇摇晃晃挂下来,手里攥着大把钞票”。
为什么当下无法出现像柏拉图、苏格拉底、先秦诸子这样的思想家,而只能出现科学家、亿万富翁?为什么有越来越多的工业复制品?金凯或者说作者的这个答案可能可以反映一些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部分段落是我现在也依旧无法理解并阐述其意义的。
你身体里藏着一个生命,我不够好,不配把它引出来,我力量太小,够不着它。我有时觉得你在这里已经很久很久了,比一生更久远,你似乎曾经住在一个我们任何人连做梦也做不到的隐秘的地方。
还有金凯写给弗朗西斯卡的那篇文章,因为知识系统存在脊背区的原因,我没能读懂。
我徜徉在零度空间,世界在别处另一种物体中与我平行运行。
欧几里德不一定全对。他假定平行线一直到头都是平行的。但是非欧几里德式存在也是可能的。两条平行线在遥远的某处相遇。那相交点正在消失,是对会合的幻觉。
但是我知道,我并非仅仅是幻觉而已。有时相会合是可能的-一种现实洋溢到另一种现实中去。那是轻柔的互相缠绕,而不是这个充斥着准确性的世界上所惯见的那种齐整的交织。
除了这些新发现之外,个人也发现了几个非常美好的段落。
金凯跟着弗朗西斯卡去过廊桥后,到她家喝茶时,有一段写的很有意思。
那天看着她脱靴子的时候是他记忆中最肉感的时刻。为什么,这不重要。这不是他对待生活的态度。“分析破坏完整性。有些事物,有魔力的事物,就是得保持完整性。如果你把它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分开来看,它就消失了。”
作品中描写两人之间的肉体之爱,写的也非常美好。
他走过的所有荒野沙滩上所有那些细小的脚印,那些从未起锚的船上装的神秘的货箱,那些躲在帘幕后面看着他在昏暗的城市曲折的街道上行走的一张张脸——所有的这一切的意义他终于都明白了。像一个老猎人远行归来,看到家中篝火之光,所有的孤寂之感一下子溶解了。终于,终于……他走了这么远、这么远来到这里。于是他以最完美的姿势在她身上,沉浸于终身不渝的、全心全意的对她的爱之中。终于!
到天亮时他稍稍抬起身子来正视着她的眼睛说,“我在此时来到这个星球上,就是为的这个,弗朗西斯卡。不是为了旅行摄影,而是为爱你。我现在明白了。我一直是从高处一个奇妙的地方的边缘跌落下来,时间很久远了,比我已经度过的生命要多许多年。而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向你跌落。”
“我想我们两个都进入了另一个生命的体内,这是我们创造的,叫做‘咱们’”
以上,就是我重新翻开《廊桥遗梦》,所写的读书笔记。这本书虽然是本畅销书,篇幅还不是很长,但全书没有一句废话,不论是人物形象的塑造、叙事的结构,还有对于时代的反思,都称得上是一部伟大的作品。
也希望多年后,我再翻开此书,可以有新的感悟,最重要的是打破认知盲区,读懂“零度空间”这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