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锦说,她谁都不喜欢,只喜欢我。
而我也喜欢她,自小到大,我和她生长在一起,她讲话的方式,剥橘子的手法,坐公车占座位的偏好,那些小细节,我都让自己以喜欢她的名义,记得牢牢的。
只是她说的喜欢有几分,我没去细心衡量,而我说的喜欢,她也没太当真。
而喜欢一个人才去祝福一个人,这倒是铁定的规律。
所以这些年,我把共同生活的那些美好围追堵截,锁在心里最忌光的角落里,也没渴望着它可以生根发芽,只是希望它继续保持美好。
哪怕是一小部分。
我们风车镇的中心有一座大风车,它呜呜地转了许多年,自我和文锦出生以来,它就一直辛劳地转动着自己。
文锦是镇长的女儿,镇长为人正直且低调,大家对他们一家也都很尊敬。而小时候,我们都对文锦保持着同龄上位者的好奇心,而文锦则比较反感这种眼光,她只是想像普通小孩子一样有三五个好玩伴,可以一起做做游戏,谈谈小秘密,这些她跟我说过很多次。
而我,是镇上杂货店的孩子,我只有一个偏重利益的父亲,没人见过我的母亲,但我父亲爱我,爱到他数钱的时候,要抱着我一起数。
由一块数到十块,再数好多个十块,我再加起来总数给他,商人的孩子都得有点数学天赋,
但有时候我也会想一想,隔壁熊阿婆跟我讲的那样,要是有妈妈带大,我可能就不会过得这么孤单了,至少数钱,不会数得这么费劲。
但也只是偶尔一想,至于父亲对母亲的事闭口不提,我也没想多问过。只是他总喜欢在我生日六月二十六这天让我去货房里给他拿几瓶酒,然后他一个人,就着稀疏的星夜大口喝酒,再一个人小声哭一哭。
但从来不把声音放多开。
进货的张伯老是对我说说,你不要惹你爹生气啊,你爹他一个人带你太不容易了。
我答应他了。
我也问过张伯,为什么爹只是喝酒流眼泪,却不对谁说点什么呢。
张伯说,人总是脆弱的,你爹他就是太想跟人说说过去的故事了,所以才需要酒来固定下情绪。
可我听不懂。
我爱他就像他爱我和爱钱一样,都不需要我神秘的母亲来弥补些什么我本就没拥有过的东西。
而且,我也慢慢知道了,喝了酒有了情绪,就会想找一个人说故事。
之后上了小学,我认识了文锦,和她成了最好的朋友,她也没老妈,但她老妈是在镇长成为镇长之前自己抛下文锦走的,所以文锦也不想她,只不过相似的人都对彼此有着吸引力,所以文锦对我也有着一种莫名的同类人的感觉,
所以我们成了好朋友。
我们一起上下学,一起被其他小朋友开玩笑,只不过小孩子的玩笑开始时总是没有恶意,但成长会赋予人们恶意的权利。
我们两都没有母亲的共同点,随着升到初中,高中,形影不离的生活被太多人诟病,他们是我们的同学,也并非没教养的人,只不过玩笑过火,字句诛心。
很多时候我会很生气地去还击,或者躲开文锦,但文锦总是会劝我耐心点,她总说,给他们点时间。
是啊,文锦说,给他们点时间。
把这事放过去。
我们的父亲都未再娶,是对前任的忠心,抑或是为我们两个孩子考虑,谁也不知道,只是他们俩和我们俩,总是会记着这个被人恶意中伤的共同点。
我们只能被动地寄希望于恶意的人放过这事,我们自己无能为力。
再后来,我和文锦高三毕业,我考上了大学,她留在了小镇上。
三个月的假期,我想把它放缓成三年过,但每当度过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和父亲回忆回忆旧时的事情,总会觉得时间还是不够用。
但我最不擅长接受的一点,还是我要与文锦分开了。
父亲问过我,到底喜不喜欢文锦。
就像认识一年后我的生日时,她来我家,我告诉她我爹的小秘密,然后她尝了点酒,红着脸说她谁都不喜欢,只喜欢我一样。
我告诉我爹,我只喜欢她。
我没有用那个“也”字,因为从始至终我都觉得相对而言,我都要更喜欢她,如果不相等,又谈何相同。
我爹哈哈一笑,问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说,我舍不得离开小镇,但她舍得我离开。
他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夜深了,休息吧。
我看着他的手离开我肩膀,嘴张了张,也没说出什么来,翻个身,也就睡着了。
再接着,三个月还是过去了。
我去往火车站,文锦来送我。
她说,傻小子,你走了以后可别忘了我。
“我不是说过了嘛,我不想走的。”
“但我都已经来送你了,你不走我多尴尬。”
我笑得俯下身来,眼泪也流出来,说:“小时候,那么多尴尬的事情都经历过来了,这点小分别也没差。”
她点点头说:“总之,离开了这个小地方,就去正式地向前看,日后你的生活是怎样,我也说不准,但我觉得肯定会比现在好。”
我看着她,问:这句算临别祝语吗。
她点点头。
我苦笑一下,说:“你留我我就会留下来呀。”
她哈哈一笑说车到站了。
我进了车站,离开了小镇。
但我走后,镇上发生了火灾,文锦家是火源,大风车被烧得乌黑,残骸遍地,文锦和镇长都没能活下来,而火灾的原因,却是没能追查出来。
总之,文锦死了。
我在假期时回到了小镇,当年开恶意玩笑的人都在帮忙操办后事,文锦的遗照对着风车的遗骸笑得依旧云淡风轻,仿佛当年的恶意她悉数作罢。
而我在我爹的注视下,漠然的表情节节崩溃,最后躲在家里的角落里,从货房里拿几瓶酒出来,对着八月的茫茫星野一口接一口。
我没有过得比分别时好,而她变得比分别时安静。
我以为当年的喜欢可以给我个几年让我去准备,最后把心里娶她回家的愿望变成现实,我没母亲,她可能会成为我一生里第一个重要的女人,但她就是一把火把自己烧了个干净。
像个大玩笑,像我母亲和她母亲的不知所踪。
把我烧得前景盲目,生活疮痍。
我学着我爹的样子哭得很小声,直至悲伤暂时的干涸见底。
我俩从未跟对方认真地探讨过以后的生活,总觉得还没到正确的时间,直至如今的永无尽头。
她当时说,你以后肯定会过得比现在好。
我没去反驳她。
我回想了她的一生,她本该离开这个小镇,或者本该留下我,本该拥有一个善良的母亲,本该在漫长的岁月后自己回想自己的一生。
我一点都不在意她的那句小祝语。
我只想她活着拥有我,而我拥有她。
冬春秋夏,月满月亏,我和她继续一起过活着,直至漫长过后,一个人合理地先死掉。
然后另一个人随着离开。
这才是本该被人们所喜爱的小镇爱情故事。
但最后她那句只喜欢我,我倒是记得真切了。
最后我离开小镇,在外生活,直至小镇的过往全部老死,父亲离世,我家的老房子被拆迁,我都只是简单地回去逗留下,跟文锦叙叙旧,然后仓皇离开。
我的家庭建立,一切变得美好。
文锦的祝语就像她那句喜欢一样,这么陪着我把生活过得明朗起来。
直至年老,我和妻子回到小镇上,租下一处小院,了却晚年。
而如今的生活,和我的儿时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我由儿时的听故事变成了讲故事,我成了小镇为数不多的变迁见证者。
妻知道了文锦的事,也很是感慨,有时说起也会跟孩子们开开玩笑,说这里啊,是你爹和他初恋情人一起长大的地方。
然后在儿女们的玩笑中,我也哈哈一笑带过。
再之后,我的时日无多,也总是会梦见文锦,她依旧年轻,而我年迈体衰,她在梦里大步跑着,而我喘着粗气,看着她越跑越远,然后惊醒,再在失眠中熬过凌晨。
直至这年冬天,我继续梦见年轻的文锦然后惊醒,起身看窗外时发现飘着小雪,我穿上大衣,缓步出门,然后去往文锦的墓前。
她的墓前的花还是我之前献的,现在盖着雪,颜色颓败,大理石碑光滑得发亮,雪怎么也没法完全遮住这个已经离世的人的最后的痕迹。
我坐在碑前,费力地抬起胳膊,摸了摸她的照片,这一生已然是这样过来了。
承她所言,过得比分别前好。
我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烟,想了想在旁边镇长的碑前也放了一支,叹口气然后点着火,吞吐一口烟雾。
我低下头。
红色的火光孤独地放亮暗淡。
我有些痴迷地盯着打火机摇曳的火光。
文锦在火光里挥挥手然后跑掉。
我多想她多年前能从大火里像这样跑出来跟我炫耀。
然而这一别,我明白我这一生过得一点也不昂扬。
我爱她贯穿了那些年的生长。
如今我过得好。
这些年孤独的那些共同生活的假想。
就是她当年说喜欢我,然后祝福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