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与莲溪的直线距离非常近,图上看,不过也就七八百米,但走起公路,须绕个圈子,我路书的里程表记录是6公里。
这就是江南水乡与北方平原的大不同之处。在北方平原地带,这样近的距离,两个村落之间即便没有铺装公路连接,随便一条机耕路也能通了去。江南则不行,哪怕仅仅一座不高的山头,抑或一条窄窄的小河,对车辆而言,往往就是天堑之隔。其中,水文因素起着决定作用。
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金溪的铜岭与东乡的桥西,两个村落彼此望得见,也连接有路,但因分属两个县,这条路就仅是条泥土机耕路,且凹凸不平,坑坑洼洼里积满了水,除非“三蹦子”或四驱的强力越野,一般轿车只能舍近求远。我当时就是把车撂下,步行从机耕路上走去走回的,那也得时不时地在水洼间蹦跳跨越。
湖山村东距双塘镇不到两公里,却给人一种幽幽然隐在深闺,桃源独处,不知魏晋的感觉。
这是我2016年春,金溪之行第三天寻访的最后一站,抵达时已近下午六点,暮色袭来,天光变暗。顺着乡道接近村子,眼看就要驶过,竟还找不到可以停车的村口。只好在路上调头,返回身来,将车停在一个牌坊门楼前。下车一看,门楼墙上钉着“湖山村”的名牌:莫非这是村子的“总门楼”?
门楼额题“延陵世第”四字,“延陵”,吴氏郡望,表明该村乃吴氏族人聚居的村落。
进去后,并未见通达别处,但左侧这边有一座“方盒子”,方位与门楼呈“丁字形”错落,起初以为是座老宅,看到门额上的题字,方知是“吴氏宗祠”。
怪不得没注意能通往他处,这应该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封闭空间。忙出来,沿先前过来时的路反身退行,从刚才看见似有村民新居的坡地寻过去。
进村的路不怎么宽,左侧为池塘,水面布满了绿藻。一位汉子坐在路口旁,手里忙着收拾一堆叫不上名堂的家什,一根根像竹笋状的东西,一头尖尖,另一头为平口,中间是空的,好像是用竹篾编的。路过时问了一声,说的什么没大听明白。
向右一拐,眼前的界面非常漂亮,富有诗意。一座牌坊门楼,两边由“八字墙”向外延伸着整齐的寨墙。这是我在金溪初见如此完整如初的寨墙,很让人兴奋。而且偌大的前庭里,满地嫩绿的青草似乎有人专门打理,看上去竟如城市里的草坪一般平整利落。
一口古井居于庭院中央,显见是经过改造了的,井口封闭起来,用管道引入旁边的压水井,既保证了安全,也有利于保护井水的卫生。不过,看样子已经随着旧村的闲置而弃用,因为后来在村民新居那里见到有自来水。
沿古井周围,共有六道长长的石条铺成的汲水通道,这自是古时为保持敞井卫生,方便汲水人行走而作的专门设计。
看着这些,不由心想:古时的湖山人,该是有多么的讲究。
“科第里”门楼才应该是古村的“总门楼”,豆青石的四柱三间三楼式牌坊作为立面,门额刻“科第里”三字。
“科第”,本义指古代科举中分科排定成绩的制度,后来通常作为一种古代科举录得功名的雅喻,但在实际中,一般是指乡试考得举人,在有些地方比如徽州,亦有“乡进士”之称。而真要录得殿试进士,诸如门楼额题,通常就直接张扬为“进士第”了。
天色越来越暗,进去之后,只顾急着加快脚步,不求看细,但求走到。于是,片子拍得简单而又紧张,大似“萝卜快了不洗泥”。
但对有代表性的宅邸,还是保持一宅三图的下限。比如这座构架完整、保存尚好的“狮峰聚秀”宅。
古村的封闭感很强,完整的寨墙之内,建筑空间的使用几乎无半点儿的奢侈糜费,巷弄极窄,在高墙大屋的压缩之下,更显得空间逼仄。
狭窄的空间里,就连门檐也缩到只剩“一字形”,窄窄的一溜儿,像是宅门的眉毛。稍后紧接着看到几乎一模一样的好几家,皆是如此。
这是一种极为简略的门头装饰,因为它的出檐极小,遮雨的功效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装饰作用大于实际作用。因为巷子太窄,只能仰头拍摄,如果有足够的距离拍到正面的话,可以看得更为清楚。
另外几家的门檐大同小异,也是这种一字形的窄檐。但它解决了我在竹桥遇到的困扰:即,弄清了门楣上方的这几个类似雀替的石撑,究竟是做什么的了。
天色昏暗,空寂无人,急匆匆行走在荒村里。几乎一模一样的宅门,一模一样的巷道,转来转去,很有误入迷宫的感觉。
有一家的门楼或称“门罩”,已经塌落殆尽,只留有上下各两个起拴连承托作用的嵌石。尽管如此,亦显然看出比上述几家的“一字形”门檐等级要高,一般应为出檐较远的木构架结构,且大概率为“垂花门”。
一般而言,我接受古建筑的破败塌落或残损,因为这也是历史文化的一部分。所谓“古村落博物馆”,就是应该有各种各样的遗存。比如圆明园大水法,那也是一种凄凉哀婉的美,即如眼前看到的这些。
这一家古宅也有代表性,不偏不倚,也给它拍了三张图。原打算上两张的,想想,还是一并贴上吧,精简冗员不在这一刹儿。
一座带有浓郁西洋风格的房子,屋顶已然不见踪迹,但两扇窗户依然顽强地张扬着它的卓而不群。
这会是一位相当有游历背景人士的作品吧,经商?为官……
总之,他把他的见识与眼界,化为故里新宅上的两只眼,默默地守望着家乡。
这座后花园,又是谁的作品呢?至少也是见过世面的。看那拱门,以及墙上的窗,圆形的,扇形的,以及两个扇形之间的花窗格,浓浓地透出了苏州园林的味道。
寻访接近尾声,一条巷子的尽头,直刺云天的青青翠竹,自一座残门内映出,我一路疾行,奔了过去。
原来是“湖山家塾”,却是除了一座石门,仅留下一片瓦砾,几许青竹。
然而,仅此而已吗?
不!直到写这篇游记处理照片时,我才在“湖山家塾”门额的照片上,先后发现还有上下款的“嘉庆三年春月”、“淑澹氏立”两行字。
非常地责怪自己,寻访完毕后,我曾在村头的村民新居前,汲水、野炊、涮洗、歇息,盘桓了那么久,却单单浪费了一问究竟的机会,哪怕是捞得史海钩沉的只鳞片爪呢。
怪只怪,当时见天色已晚,只拎了部广角,没带长焦。加之行色匆匆,未能多加留意细节,不然……
位于额题“湖山家塾”左右,是为上下款的两行字,还是在广角相机拍的片子上裁下来的。清晰度虽不够,但“淑澹氏立”四个字依然清晰可辨,“嘉庆三年春月”亦可认得出来。若是当时就注意到并用长焦拍下来的话,又岂有现在电脑前的懊恼。
“淑”与“澹”,两个极为罕见的姓氏。按旧时的命名通例,这应该是一位嫁与“淑”家的“澹”姓女子,严格讲是复姓“澹台”的女子。“湖山家塾”,乃系她为之所“立”。
清嘉庆三年,公元1798年,二百二十多年前,一个“吴氏”族人聚居的小村落,一个不问世事尘嚣的小“桃源”,一个嫁入“淑家”的媳妇儿,一个“澹台氏”的后人,一位名唤“淑澹氏”的女子,在这儿建了一所“学堂”,且为“家塾”……
这里面应该很有故事啊,甚至惊世骇俗。可惜,已经不是我能解得了的了。
访于2016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