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在纱厂做梳棉挡车工。你们很奇怪,什么是梳棉机?通俗的说就是通盘的锯齿状的针布包在大圆空心铁圈上,通过除杂喂入后部纺出棉花条的机器。
挡车工一般都是女工,男人少,可偏偏我做了两年梳棉挡车工。
按规定挡车工要提前半个小时进入车间,我和男工小刘却是提前五十分钟进,上夜班十一点十分换好衣服第一个事是找空桶放车位上,那时候中班经常停电,我们夜班来去併条机倒桶,没干活的中班工人正在睡觉,不耐烦被惊醒就来句呵欠,我们只好轻轻的做。我的女同学刚进厂嫌花毛飞入眼睛就戴眼镜、口罩、帽子,我没有,无遮无栏,没带帽,穿着汗衫,一年四季都穿着凉鞋,下班前梳理掉头发里的花毛,再洗洗而已。
二十二岁上班,在梳棉机旁边走巡回,撕卷搭卷喂卷,下桶,拉桶,送到併条机后让人家纺,刷车,处理擁车,每班走的路是四十多里地,那时候最盼望半小时关车吃饭了,可以把酸痛的脚抻到车间门口的湿润的沙土里,可舒服了,碰到产量高时候吃饭不关车,端着饭盒走巡迴,也不知道多少花毛飘落到饭盒里。工资才二十三块半,偶尔也伤感偷偷噙泪,读了十年书就是走爹娘的老路当工人不成?低头也自惭,考不上大学能怨人家谁呢?伤心了也不敢在别人面前流泪,没材料人,谁也不会心疼你。有人组织中学同学会让俺去,俺逛称说上班嘞,其实是没脸去,人家都做机关进银行当法官当老师当白领,咱凭啥嘞?咱再穷,脸还是要的!……最好笑的是不甘寂寞,光怕埋没自己喽,今天给领导写个建议明天又写个工作问题,结果还是不用你,用乡村爱情王大拿的话,该呀!
上夜班不敢打瞌睡,还要側耳倾听动静,要是撕的一声长长的尖叫就跟着音儿跑到车跟儿,拿刷子一挑皮带后部停转还有救,铁丝卡在刺棍里动不了窝,最害怕磁一声怪叫,车打坏不说,算事故,月奖金全年奖就抹掉了!还怕接坏车,接班不查细,红灯亮了再发现就是本班责任。针布挤毛怎么办,修机工用弯勾捋直,不开车纺看不出来,一开车就纺不了棉花,挤坏处纺出来的花是一个豁口一个豁口的,挡车工就把所有的皮带扒掉,下班来要一个个上,全上好再开车红灯也亮,这就糊过去了。
诗人艾青有一个诗很适合我的工作:你的眼睛在侦察,你的耳朵在倾听,千军万马掌握在你的手中。……在车弄当走巡回和一个指挥员差不多,12台机器交给你了!一是观察倾听棉网是否匀速前行,声音嘟嘟的没事,要是膛啷啷怪叫,棉网断了。二是留心倾听有无杂音,三是逐台观察手摸棉卷是否有铁丝是否有油花是否有厚棉卷,四是机车看是否运行有异常。当时每月要测定工人技术等级,单项测搭卷和包棉条头,全项是刷车,下卷下桶,走巡迴处理擁车,包头,时间不能超过,超了扣分,一级最好,二级不罚,三四级下岗扣月和全年奖,钱不要提,关键很丢人:级外手!等于说考试吃大鸭蛋嘞!纱厂都是世袭子弟接班顶替,人多嘴杂,传到爹娘耳边,她会说我四十三装病退,把饭碗给了你,你可给你娘争气啊!
我刚进厂的时候还是临时工,老师是女工还没我大,我一上车她在一边看,我干活学挡车是在人家眼睛底下盯出来的,幸亏没测三四级,车间就我和小刘一个男工。车间修机工乱串,吃饭外出喝酒夜班找地方睡觉车坏找不到人修车,我就自己买了罗丝刀,钳子,根据平时的观察摸索修,后来毛病多,我买的工具不够用了,我干脆直接对修机工说,你的柜子别锁了,用你工具方便,大毛病我自己修修能对付。看我又挡车又修车不亦乐乎,工段长好几次意味深长打量我,书记也背手冲我温馨的笑了。就连电方面我也是摸索捣鼓,有几次车没有快速,电机不转,找电工找不到,我自己捣鼓了两下,车飞快的转动,修机工吃惊的手放嘴里噙。
那时候真勤劳,工资不高干劲高,哪像我们的孩子一个月两千多还不如意非要找人换工作,不给万把块钱谁能白帮你?我参加工作第三年,工段长就开始动员我学修机当组长我没同意,主要我是合同工,不好意思领导正式工,直到后来工长实在忍不住修机工好偷懒,说我守摊,下命令派我去白班学修机,本来说学三个月,谁知才一个月就让我回来,说我已经会了,别装蒜了。……
现在没有国营厂了,我去修高速公路,小刘早早的犯事进监,出来被开除,离了婚孩子也没跟他,在超市做清洁工。每次回忆这些经历,没觉得委屈,辛苦和汗水是为成长做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