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节气小雪后,某天晚上十点多,下楼遛狗,几乎没什么人。我住的楼是小区的东北角,却看到有两个慢慢悠悠骑着自行车的没见过的高中学生,晃到我们楼下。女生戴着眼镜,扎着马尾,校服穿得宽宽大大,叽叽喳喳一堆话:“……你还没背完吗?我早背完了。《采薇》我也背完了,马上我就去背《离骚》,但是我想背《孔雀东南飞》,可是《孔雀东南飞》又没有作要求背,我也不知道……”男生瘦高个儿,坐在自行车上,两条腿叉开着骑车,骑得慢,老式自行车链条“咵——咵——咵——”悠哉游哉地响着,男生看起来就像蹲着的青蛙。
因为没见过,所以多回头看了几眼,发现他们只是绕了个圈,又骑往小区的西北角。
我往南边走的,以为他们是邻居吧,不以为意。等我走到小区的东南边,听到身后自行车链条“咵咵咵”急促的声音,转头就看见刚才那位青蛙少年,叉着腿骑车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经过,没一会儿就消失在小区门口了。
他是送女生回家的,然后两人扯着背书的废话,绕着小区超慢速骑了一圈。
我想起大学时,我们在小录像厅看完《瘦身男女》,我叽叽喳喳地说,这电影有什么好看的啊,就你要选这种片子,太没内涵了,哎你鼻涕别往我围巾上蹭啊。而他感冒,把鼻子以下都围在我的围巾里,瓮声瓮气来一句,郑秀文胖成那样太搞笑了。
我踢了他一脚。
2
那几天,刚好被派去参加一个影展,我说是说作为编剧之一,但跟临聘人员似的,在各个活动场所充当搬砖的打杂小妹。在主办方安排的一个编剧party中,我半路才到,带着一个小型的蓝牙音箱和麦克风,我的presentation就是放我们那部电影的主题歌,由同行的女演员唱。
轮我上场,我简单介绍完,放完了准备下去,他坐在人群中突然问,有没有《这一次我绝不放手》这首歌?
他的眼睛很亮,很惊讶他居然有这样的眼睛。
我心说,我又不是点唱机。可能面对砸场子脸上有些无措,而现场开始哄笑。他嘴角上扬,好整以暇地盯着我。
我说,我没听过这首歌,不过你可以唱一唱,如果值得的话,或许我可以手机上搜一搜,现场马上放也说不定。
于是他毫不示弱地站起来清唱完了这首歌。
在文艺界的盛会中,他这种行为无疑在热油锅里撒一把盐,我冷眼看全场观众都热泪盈眶群情激动,正在想要怎么下这个台时,会场突然涌进很多人,原来我们的活动已经超时,而待会儿有个高层要在此开会。于是放歌不了了之,我头也没回地离开。
我不想同他叙旧。
3
我们参展的那部电影如愿获奖。到了庆功宴那天夜里,快结束时安排了一个环节,由获奖影片主创上台讲述成片历程。我就介绍我的,说的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就是那种当事人觉得撕心裂肺旁观者无关痛痒的爱情故事。然后我又看到他。我一问同事才知道他编剧的电影跟我们是一家公司发行的。总之这个圈子每个人都是蜘蛛,哪里都要插一脚。
轮到他介绍电影。他的那股傲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坐在高脚椅上单脚着地,穿一件有菱形花纹的毛线开衫,极像一个骗子。他说这是有关穿越的故事,不同的人看到一把陈列在博物馆的剑之后发生了各种境遇并交织在一起。
嗯很烂。
但紧接着他穿插一个题外的话题说起小时候的故事。
他说他以前因为长得太帅,身边人都觉得他一定喜欢美女,但其实他一直有一个好朋友兼女朋友,又俗又土,因为喜欢写诗又坐前后排的关系,两人关系很铁。女生表白的,碍于面子他从不表白,甚至可能还做了一些伤害她的事情。后来毕业后两人在一座城市只坚持了一年就因为误会分手了,谁也没回头。女生离开了那座城市,而他后来的女朋友有很多,只是他一直没结婚,没想在任何一座城市定居,好像是因为还会碰见那个女同学。
这时他站在台上笑盈盈看着我。所有人转头来看我,有些外国人表情尤其夸张。此时主持人却突然跟救我似的闪出来说,先生您时间超过了,主席要致辞了。
我得以脱身,走出门外去透气。在大厅里徘徊时,一眼看到某性感著称的女打星,她好像有点醉,但是很冷静,亮出一根女士香烟说我猜你大概需要这个。
我微笑致意,跟着她去了吸烟区。大口大口地灭了一根,再一根。
她说,恭喜你。
我说,不值一提。
她说,谁都听得出来他是在说爱你。
我沉默。回想起以前的一些细节,实在不能说那时候他是爱我的。比如那次他跟我说有急事,第二天我却在一个女生的博客里看她晒昨晚的厨艺,厨房是他家的,玻璃窗倒映出他拿着手机给她拍照的影子。
这也许是他们宣传电影的策略。
她已经开始抽大麻烟了,我担心地问,你这样没事吧?她摆摆手,我就先走了。
电影圈比什么圈都光怪陆离和简单现实。
4
我在洗手间洗手时,手机上显示出一个陌生号码,我接起,手机那头传来一个这两天我听怕了的声音,你在哪儿?
我说,你够了吧,你们的营销手段也太小儿科了,拿编剧说事儿有屁用啊!你有种说我们女主角啊!
他乐出声来,谁说我们是营销啊?你怎么还这么愤怒啊?也都三十来岁的人了,能不能冷静点啊。
我说,你也知道你三十来岁的人了,玩这套你不幼稚?你跟谁要的我号码?
他说,哎,看对谁了。对你我不觉得幼稚啊。
我说,不要脸。一如既往不要脸。
他说,是不是说你普通女生你不高兴了?但是,你也知道我不要脸所以我也不虚伪啊。
我说,你别再假了,咱俩有什么啊?
他说,你这部戏,难道不是说我和你吗?
我愣住。
他说,那个跑去上海,找了个作天作地的广告文案的男主角,不就是我吗?男主角每年默默祝福生日快乐那一段,不就是我吗?你这些年也并没放过我啊。
我脸腾的红了,在电话这头沉默了。
他说,我觉得你都做到这份上了,我还不做些什么显得我跟白痴似的。你未嫁我未娶,你有什么害臊的啊?
我咬着嘴唇,委屈已渐渐从心脏泛上胸腔,胸口有种中一拳的感觉。
我深呼吸一口气,对他说,好了,文艺创作么。你没涮过人?那我给你点钱当素材费?
他没说话。
良久,我们就这么古怪地保持沉默,然而我一步也没挪,紧攥着手机。
他打破沉默,说,你啊,还是一只豪猪。
我冷哼一声,说,别说得你好像国宝似的人见人爱。
他笑出声来,说,豪猪抱自己都会被扎的。别这样了,笨蛋。
他挂了电话,而我还站在原地,愣着。回忆像录像机里卡了壳的磁带,拼命往外吐然而乱作一团。
5
那个女打星给我的烟是520。过滤嘴那儿有一颗小红心。
大学时,我总是逼他去校园超市给我买这个牌子的烟,用他的一卡通。然后两人坐在篮球场看台那,他弯着腰抱着胳膊歪头看着我笨拙地抽,非常的嫌弃。我说好想吐啊,他说你干嘛要抽?我说,我很忧愁。
他说,忧愁个屁。
他拿过烟,抽出一根,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拈着,抿住过滤嘴,然后点火,凑上去却没着。
我说你得吸,不是吹。笑得东倒西歪。
他皱着眉头大吸一口,烟头在黑夜里瞬间点亮,听到烟丝的噼啪声。
然后就看他憋红了脸呛到不行。
我说你干嘛要抽?
他说我尝尝你的忧愁。
我们沉默。
一分钟后他说,这忧愁太让人想吐了。
我颔首,嗯,我同意。
但有个人陪着一起,也没那么想吐了。
6
说是做编剧,其实不过是把段子和各处的句子嫁接在一起。这种工作,不需要更多创意,只是每天要大量阅读。
有天我看到《挪威的森林》里一个段落。
渡边说,最最喜欢你,绿子。绿子说,什么程度?渡边说,“像喜欢春天里的熊一样。” “春天的熊?”绿子再次扬起脸,“什么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起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大天。你说棒不棒?”
某年,他买了一本盗版的《挪威的森林》,有天对我说,你就跟里面的绿子一样。当时我就抢来这本书看,看到绿子问“喜欢我到什么程度?” 渡边回答,“整个世界里的老虎全都融化成黄油。”
我问他,觉得我像绿子是因为我像春天的熊么?
他正在趴着睡觉,不耐烦地回答,你看你自己当然是熊啊。
他换个方向正要趴下去,又抬起头说,你看看绿子在爸爸灵前干的那事儿,我觉得你就会干这样的事。
我听到他说我像熊时心情一沉,脸上勉强挂着笑容,翻到绿子爸爸去世那一章,看完就跟他说绝交。
他说,绝交就绝交。
7
手机“叮”地一响。
他发短信给我,说:
我看电影里说,最厉害的骗子都说真话,我当时不太懂。今天看到马克吐温说,永远说实话,这样的话你就不用去记你曾经说过些什么。怪不得我这么不要脸~~说完就忘了。而且可能我是最厉害的骗子,都说真话,所以也不需要圆谎了。
我冷笑一声,果然是大编剧。
编剧就是把所有的偶然都变成巧合,显得缘分天注定。缘分,缘分是什么?缘分这个东西根本不是什么东西,你觉得是天注定,也可以是触霉头啊。
我回他,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面吗?
我还记得。
我们因为那个女生冷战很久后,他有天回家来拿衣服。清早。他蹑手蹑脚走到衣柜前拉开柜子拿出那套我帮他整理好的西服。拿出时他低头一看愣住了。他没料到我把枕头被子抱在衣柜门口那睡着。而我醒了,静静地看着他。
其实我也是愣着。
我本来等着什么,等到关门的那阵风。
8
他说,我们最后一面是在派出所那次吧。你还记得吗?我那次闯了祸,因为我打了那谁。
我当然记得。那谁是那个炫耀厨艺的女生的男朋友,而我跟派出所的人以夫妻的名义作保,并拼命向对方赔礼道歉,他才被放出来。
他说,那天下午天气特别好,秋天到处艳蓝明黄。我衣服脏了,你给我找了件黄色的外套,我一直在念这种颜色怎么穿得出来。
我记得那件明黄色的胸前有两个大口袋的衣服,袖子质感柔软熨帖,挽着就不愿意撒手。
他说,你当时连问也没问之前发生了什么。我本想跟你解释,可是拐了一个弯碰到一堆人来找茬,然后你撒手就走了。
我当时为什么走了?
我愣在当场,我只记得当时他遇上一堆人,那些人推推搡搡。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离开的,我真的离开了吗?
他说,我当时是爱闯祸,也喜欢帮人出头,只是不知为什么,情节总要走向不好的拐角。你那时离开,连头都没回。我知道有些事我过了火,可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我渐渐想起来。那天的事太多,很多我都不记得了。但当时那种沮丧地心灰意懒转头走人的心情,我还记得。他为那个女生所做的事情,我受够了。
他说,我可能是那种令很多人失望的人。可我并不想让你失望。你那会儿走了后,我一点也不怪你。
我看着屏幕。
他说,我想你可能不想再和我联系了。其实那天我回家拿衣服,看到你睡在衣柜前面,我以为你会和我说些什么。可是你动也不动。我就走了。我想着等你冷静下来你就会回来找我的,和以前一样。可是你没有。你搬走了。
我忍不住,回他说,你没有再找过我,其实如果你肯找,并不是没有办法。我很多年没有你的消息。
他说,我大概知道你在哪里。可我也生你的气啊。直到最近看到你写的这个电影,本来这次影展我不想来的。你写的就是我们的事吧。
我该说些什么?
9
人有时总是纠结一个形式一句话,吵架后是不是要说对不起才算如何和好,恋爱时是不是非得从表白那天算起,第一个或第一次一定得大张旗鼓纪念吗?就算到了结婚那一天,还非要安排一个求婚,死的那一天,一定要记录下时间。仪式感无非是给外人去看的,去证明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是存在的。可毕竟是两个人的事啊,哪里说得清。
我和他每次吵架,比赛谁先挂电话或摔门走人,根本不管以后还要见面这件事。因为吵架时就忘了是爱人,和好时也根本没刻意想着他是我最亲爱的人我得让着她,只是觉得气消了。是不是爱人又不是给别人看的,和不和好谁输谁赢也不是给别人看的,不重要。他是他,因为改不了,所以可以无所顾忌地吵,大张旗鼓地撂狠话,撕心裂肺地难过,然后又雨露春风花十分。
但是后来我们渐渐不吵架了。不吵架比吵架可怕的地方在于,不吵架你都没有机会找台阶下。
我踢他那一脚时,他蹭鼻涕在我的围巾上;我说绝交时他说绝交就绝交,然后我们在清算彼此财务时觉得太累,干脆去大吃了一餐;每次吵架时,我说再见,他就问确定;当两个人都绷不住时,证明了如果能放下是多么美好。
其实他说我是抱自己都会被扎伤的豪猪时,我已经有杀他的心了,所以,算和好了吧。
10
就这么又见面了。
我提着包,他拿着东西,我俩并肩走着。觉得头发有点散,伸手把包递给他,他下意识地抱住,我们都没说话。我拿掉头绳用手梳头发,扎起来。
他抱着我的包走着,我们一直都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