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书疯子
夏天盛暑之时,村头的私塾终于肯放我们一群小娃娃回家,停课。
我整天待在家里闲散无聊,缠着娘亲为我编好看的辫子。娘亲采来院旁开得正好的格桑花,一朵一朵枝叶剔干净,用我的长发缠着枝干,编出一个好看的花环。
村子里女娃多,男娃更多。男孩子把细竹筒穿通当枪,小浆果作子弹,在几个草垛之间胡乱窜。村里的女娃娃都聚集在村边的大槐树下,树底下长满粉红色的指甲花。
村里年长的姐姐洗干净家里捣药的器具,把花瓣捣烂,再将花朵汁液细细在我指甲盖上抹匀净。颜色粉嫩嫩的,像是花朵从枝头开到了手指上。
周围一堆女娃娃围着我,听到她们的羡慕,那指甲上和辫子上的花朵都开到我的心里去了。我勾着嘴角偷笑,给我染指甲的小姐姐捏捏我的鼻尖,嗔道:“你这个小丫头,不知道长大了要勾来多少男人。”
我自是不知道勾来男人有什么用,反正我比那群野娃娃漂亮,真真是让人高兴的事情。
女孩子间的聚会结束,她们便一哄而散回家了。娘亲教我走路要温柔矜持,切不可做没模没样的野孩子。我听进心里去,小步小步在村里走路。
别人看着我,一句称赞,一个眼神,总叫我心里偷偷摸摸高兴。
我的兴奋劲儿没持续多久,娘亲便用了两个新采的莲子把我唤回家中。她给我拎来一竹篮新蒸的白面馒头,一碗剥好的莲蓬,几束未开的莲花和一袋新米。
“岚岚,把这些东西送到村西的苏先生家去。”娘亲温柔地唤我。
村西边只有一户人家,姓苏,名现,是个落魄的病书生。村里的人说他早年是个教书匠,写得一手好文章。也有人说他曾意气风发,娶得一房美娇娘。但更多人提起这位疯疯癫癫的白衣先生,往往嗤之以鼻,甚是不屑:“噫,什么美娇娘,不过是个唱戏的,没两年就死了,留下个书生也是个病恹恹的。”
也有人说他是读书读过了头,读傻了。原先都苏疯子、苏疯子地喊他,后来觉得书疯子更顺口,又开始喊他书疯子。
村里多数喜欢嚼口舌,唯独娘亲在这些不知真假的流言中闭口沉默。
“不过是个可怜人。”娘亲说。
二·可怜人
我拎了篮子就往村西走,去看娘亲口中说的那个可怜人。
村口药房家的二小子正坐在门口帮他娘亲剥莲子,看见我,他便嬉笑道:“小花,又去给那个疯子送吃的啊,你娘亲莫不是觉得你生得太丑,要把你嫁给那疯子?”
我瞪他一眼:“二傻子,不准喊我小花。我就是嫁给那个疯子,也不嫁给你。”
二傻子他娘亲和我娘亲玩得好,可惜我和二傻子除了每天互怼之外,谁看谁都不顺眼。我不忍和他多说话,也懒得理他在身后嬉笑出声,径直走了。
村西只有一个简陋的小房子,我到的时候,栅栏锁着,院子里荒草丛生,指甲花倒是一朵比一朵开得漂亮。栅栏里面传来一阵阵咿咿呀呀的低沉声音,我掂着脚往里面看,只闻声不见人。我琢磨着,村里人说他疯了,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我外头想着,一阵酒意传来,院门从里面开了,来人是那个书疯子,苏先生。
他看来人是我,表情一下子柔和起来,可惜他常年不修边幅,容貌落拓得很,只看得见一双深邃却无神的眼睛。我被他吓了一跳,无意识后退踩到石块上,身体直直往后倒去。我一声尖叫还没喊出口,他到眼疾手快,把我和怀里的竹篮都给护住了。
“多大的丫头了,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的?”他问。
他的力气到是大,宽阔的手掌握住我半边肩膀,捏得生疼。我懊恼自己在他面前丢人,脸上生出腾腾热气。
我一伸手把竹篮塞进他怀里,没好气道:“我娘亲给你的,拿着。”说完扭头就走,他一伸手,把我从后面抓住了。
“小丫头等等。”
我如临大敌,转身戒备道:“做什么?”
书疯子把竹篮接了,遣我进屋:“先进去坐坐,我取些东西你带回去。”
我常常被娘亲遣着来这儿送东西,却因为害怕这苏先生当真是疯了,往往只敢把东西塞他怀里,转身就走。这次,却不知怎的,我忽然对这个常年不出门的疯子产生了一丁点兴趣。
苏先生的家比我想的要整洁,几近家徒四壁,就唯有几个漆黑的梨木箱子在房间中央摆着,箱子被锁得死死的,上面渡上了灰尘。
我好奇那箱子里面的东西,无意识用手去抚摸那些大箱子。谁知下一秒那苏先生像背后长了眼睛,转过身直直望着我的手。我无端心虚,触电似的,把手缩回去。
他还是不肯移开视线,被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盯着,我心里没底发麻,索性一咬牙,怪道:“谁愿意偷你的宝贝东西,不必这样防着我!”
我不过是给自己壮胆,才把这样的帽子戴给他。他愣了愣,才抬头消了满脸的戾气,温和道:“小丫头你今天的指甲很漂亮,辫子也很好看。”
我的脸腾的一下红了,手指呐呐地缩进衣袖里。我知道自己好看,但当面被人夸又是另一回事儿。村里都是些野娃娃,在头上插花只会被他们取笑。我走后,村头的二小子不知道抱着肚子笑了好久。
他又往里屋走,我留在原地,低头喃喃自语:“指甲好看,花也好看,难道人就不好看了吗?”
苏现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叠着几个竹篮,竹篮里装着鼓囊囊的白色袋子。他把空竹篮给我,问道:“拎得动吗?”
我掂了掂重量,道:“还行。”这空竹篮是我家的,我每次送东西来,总是扔了就走,再不管其他,谁知道都积了这么多。
苏现要送我到村头,他担心那几个篮子太重了。他随我走得慢,我这时才侧头悄悄打量这个书疯子。虽然不修边幅,形容落拓,但他身材挺拔,背脊笔直,一双手也修长干净。他酗酒成瘾,浑身上下都是酒气,举止却极为清醒,不像个酒鬼,更不像个疯子。
我盯着那双指节分明的手看,看得出是写字研磨的手,匀净充满力气,修长白皙,若是蝴蝶,定会选择这样的双手停留。
我正发呆呢,苏现便停下了,他把空竹篮放到我手上,道:“小丫头,替我谢过你娘亲。”
他那双写字的手伸到我的头上,把我额前的发丝理到耳后,又捏捏我肉嘟嘟的脸颊。他把我当小孩子了!
我因着他手上的动作,眼皮直跳,手忙脚乱地揽过竹篮,转身就走了。他在身后嘱咐我注意安全,声音低沉,我却无端恼羞起来,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
我脚下生风走到村头那颗大枫树地下,又停住脚步,咬着嘴快速回头,往后面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背影,孤独的,背挺直的,白衣背影。我无意识捏了捏脸上的软肉,那疯子到是很放心我一个人回去,一次也不曾回头过。
我正想着,却听得头顶枫树上传来一声:“小花,你往那边看什么呢?”
三·二傻子
这声音我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我默默翻了个白眼,也不看他,提步便走。
“真是倒霉,此次都能遇见你。”不是冤家不聚头,听到二小子的声音我便气得牙痒痒,我和二傻子的仇恨是与生俱来的。
二傻子快速从枫树上窜下来:“那个疯子有没有吓唬你?”
我回头瞪他一眼:“不许你喊苏先生疯子。”
我这一眼瞪得气势十足,二傻子愣了下,不再接话,嘴里唔噜了一句苏先生便窜到我跟前,抢走了我手里的篮子。他笑嘻嘻道:“就你那点力气,摘个花都摘不掉,就是朵小野花。”
“你……!”我咬牙切齿“你愿意拎就拎,重不死你。”
我尤其厌烦别人喊我小花。我不过先喊了二小子二傻子,这厮记仇。早年国学课,先生让我们学以物喻人。二傻子举手便道:“叶岚是朵花,人娇脸还大。等到功名日,归来就娶她。”
我还没听清楚,班上的野娃娃瞬间吵闹起来,朝着我起哄。我一抬头,便看见二傻子一脸得逞的笑容。我瞬间脸色通红,血管像炸掉一般往头上冲,这厮是专门让我丢丑的,让我在全村人面前丢脸。
忆起不堪旧事,我更是恼羞成怒,看见二傻子瘦小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齿。
二傻子没皮没脸一直跟我到家门口,看我生气,对他而言总归是愉快的。娘亲出门,看见二傻子,笑得温柔,她道:“梁生真是乖巧,还送岚岚回家,进来吃晚饭再回家吧。”
我回头瞪那姓方的二傻子,含恨道:“你要是敢踏进我家半步,我就……我就……”
娘亲嗔我一眼:“岚岚!”
二傻子还是笑嘻嘻地:“你就,你就怎样?”
“我就……!”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这种对峙上,我总是吃亏。我梗得脸红脖子粗,我就怎样说不出来,眼泪到是先蹦出来了。
二傻子见好就收,笑嘻嘻对娘亲道:“婶婶,晚饭我就不吃了,我中途跑出来的,我娘肯定又要念叨我。”
我哼一声,脸上挂着泪珠,转身往屋里走。娘亲追上我,捏我的脸笑:“真是个小娃娃,还哭哩。”
我挺不住抽噎,身体一抖一抖的,抬头问娘亲:“娘亲,那苏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娘亲道:“是个可怜人罢了。”
关于苏先生,娘亲从来不愿与人多说,也不愿让我知道。
我在家中的日子愈发无聊, 整日坐在房顶上往村头西边发呆,发辫上的花不愿意再编,指甲上的粉色也逐渐褪去。二傻子来我家找我,说是去鹿野山中抓野兔子,我倚在房檐上居高临下看他一眼,皱着眉一句话也不说,转了个身不愿见他。
二傻子是个不识相的,拿了两个新鲜莲蓬也爬了上来。他坐在我身边,不知是看我日日心不在焉没劲理他还是怎的,他竟把莲蓬一颗颗剥来给我。我看他态度诚恳,心想敌不动我自不动,便伸手把那几颗莲子拿来放嘴里。
“平时不最爱去鹿野山吗?这是怎么了?”他问。
我远远看着村西路口那颗旺盛的枫树,只摇头“不去。”
“要不,我们不去抓兔子,我带你去采花?”
我幽幽地忘了他一眼:“不去。”
二傻子无奈,问我:“小花,你到底怎么了?”
平时我最讨厌他喊我小花,此时却不愿意与他胡搅蛮缠。我又摇头,不再说话。
二傻子低头兀自摘着莲蓬,看我提不起兴致,只得换了话题,他又问:“先生说要我们在家练字,你练了吗?”
听他这样一问,我却瞬间坐了起来,眼前发亮。我兴奋地抓着二傻子的肩膀摇晃:“对了,练字!”
四·痴人
在娘亲又一次要我去给苏先生送东西的时候,我假意无心提及让苏先生教我写字的事情。我面上装得云淡风轻,眼睛却一丝不漏盯着娘亲的表情,希望她能不察觉我的意图,又顺了我的心意。
娘亲想了想,让我把苏先生送过来的白色袋子又送回去,让我找苏先生写字,权当对娘亲的回馈。
得到娘亲的应肯,我心急如焚,只让娘亲编了发辫,褪色的指甲也不染,便往村西走。中途碰见二傻子又找我嘲笑,我都因心情愉悦,破天荒没有和他互怼,反倒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给他。看二傻子愣住,找不到奚落我的话,我便更加得意起来。
一路小跑到苏先生家门口,我定了定步子,又把急促的呼吸调匀,拍了拍微红的脸,才故作镇静在门外喊了声苏先生。
如上次一样,屋里面咿咿呀呀的声音停了,苏先生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他接过我手里的竹篮,看到里面原样返回的白袋微微一愣,随即又朝我温柔地笑道:“小丫头,这次怎么没有放下就走?”
我面上一赧,目光随意乱转,不看看他的眼睛。
“我娘亲让你教我写字,当做给我的酬劳。”我说。
苏先生带我进屋,算是应了。他还是那一身白衣,面容落拓。我盯着他的手看,心想着,有这样一双好看的手,那人的脸应该更好看。
苏先生把娘亲送来是两朵莲花插入长颈瓶中,才转身替我找来纸笔,督促我练字。
和那人隔这样近,我无端紧张起来,一颗心在胸腔里上下直蹦。我写完一页纸,苏先生附上前来看,我咬着唇,不敢乱动。看我写的字,苏先生眉头皱了皱,道:“这么漂亮的小娃娃,写字怎么没落到你娘亲的半分像?”
我脸上倏地通红,他却换了一张新纸,顺势捏住我握笔的手,笔尖在纸上游走。他的好看的手裹着我的,隔得那样近,我都能感受到他手心和指腹间握笔的薄茧。他的手带着我的手腕动一下,我的心便剧烈的跳动一次,纸上没有生命墨水却一笔一笔变得漂亮起来。
最后一笔落完,他的手撤了,在我身后说:“这样下笔,再继续练。”
我呐呐点头,头越点越低,不肯抬起来,脸颊和耳根子都飞烫。
苏先生没看出我的异样,嘴里啧了一声,冰凉的手指弹了弹我的手背。“拿笔抖成这样,先别写字了,先把握笔学会。”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我手指发抖,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他隔我那样近。
我去苏先生家里,一日比一日勤快,并在其中体会到一种呼之欲出的,隐秘的,却无法宣之于口的快乐。娘亲不知我乐在其中,还以为我突然有了悟性,肯勤奋学习,我的字愈写愈好,她看在眼里,心里十分欣慰。
我已经十分确定苏先生并不是邻里口中的书疯子,他没疯,他好好的,即使酗酒,他身上也多了村里人所没有的月朗风清。我缠着娘亲问,苏先生的妻子是一个怎样的人。
娘亲瞥我一眼,你怎么突然好奇这些事情。
我嘻嘻笑:“你不是让我尊重苏先生嘛,我肯定要先知道,不然我怕说错话。”我总有办法瞒过娘亲,胡搅蛮缠得到我需要的东西。
我才知道,娘亲原来也是学过唱戏的,不过后来嫁给了父亲便作罢。苏先生的妻子,是她在梨园的小师妹,也是园主的女儿。小师妹是个美人坯子,艳如海棠,与那苏现也曾郎情妾意,花好月圆,黄昏对饮。才子佳人的配对,令世人艳羡不已。
唯世事难料,之后园主病逝,树倒猢狲散,戏子伶人各自归家,留小师妹独自撑着。那时的日子清苦是清苦,好歹两人相携,过得了难关。只不过那小师妹家世世代代患有心疾,没过几年,小师妹也香消玉殒,不留人世。
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谈就此作罢,那书生独活人世,竟像疯了般,不出门户,不修边幅,一天只咿咿呀呀如孩童学语。
娘亲念着旧日的情分,时时帮衬着书生,不过书生情深意切,陷入旧日的魔怔,难以走出。
故事到是简单得很,不过一人走一人留,落得个难得情深。我听完愣怔许久,想起苏先生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倒真像跟着那小师妹死去了一般。
我呐呐:“那苏先生原来不是个疯子,是个痴人……”
五·戏中人
知其原委,我心底莫名低落了好些天,不再愿意往苏先生那处跑。他心底藏着一个人,藏得那样深,这让我一边羡他情深,一边又难过不已。
这个夏天,我的心情总来来回回起伏不定。二傻子又来我家,霸道地挤占了我一半的房檐。他拿了一根狗尾巴草往我闭着的眼睛上扫,他向来喜欢这般捉弄我,可我全无心思和他争个输赢了。
“你最近怎么变了性子,从小野花变成了家兔子。”他手上动作不停,我合眼转了转眼球。看我不耐,他得逞,动作停下来又道:“上次去鹿野山,我找了一束昙花在院子里种着,要是开花了,我喊你去看。”
我睁开眼睛,问他:“真的?”
他点头:“当然是真的,你还不信我。”
我在房檐上睡了一个下午,猛然睁眼,阳光窜进眼球里,搅得眼泪一下子掉在二傻子举着狗尾巴草的手上。他愣怔,复又手忙脚乱用衣袖帮我擦泪。我拦住他,连泪带笑朝他乐:“你可不准骗我。”
他连忙点头,道:“你莫哭,哭成小花脸了。”
二傻子不是个会哄人的,我最近好似哭了几回,我的眼泪不是凭空而来,是为了某人而流。
我转头问他:“我漂亮吗?”
二傻子看我半天,我以为他又要像往常一样奚落嘲讽,谁知他脸色微赧,结巴道:“漂……漂亮。”
我得意:“比唱戏的还漂亮?”
二傻子点头:“嗯,比唱戏的还美。”
二傻子回家的时候,在房檐上蹲麻了,走路一瘸一拐的。我看着他滑稽的背影,噗嗤一声笑出来,在心里默默把我和二傻子十几年的仇恨一笔勾销。
天上的游云随风走,风走云走,风停云停。要追上云,必定要先把风给追赶上。
我又开始往苏先生家去,从早到晚,一整天的耗费。往往是上午我练字,苏先生便坐在另一旁发呆,或是去院子里练剑。我咬着笔头悄悄从窗格子往外看,他一袭白衣,动作流畅,还能在空气中挑起几个漂亮的剑花。他的目光若有似无朝房内看时,我的心便颤动一下,脸上飞来一片红云。
中午我啃着娘亲做的白面馒头,他便倚在一旁喝酒,他似乎是喝不醉的。我问他,你自己去买的酒吗?他点头。我耸肩,难怪村里全是书疯子的传闻。
正房内的几个大箱子,一直没有变过,苏先生不让人碰,我便不碰。可我的目光总是不可控制的往那几个箱子上撞。那黑木箱子紧锁,锁得我越发好奇。
里面应当全是那个女人的东西,绫罗绸缎,水袖戏服,胭脂钗黛……
黄昏温暖的光线走到脚边的时候,我放下笔,从凳上跳下来。苏先生倚过来,一首挑起我写满的纸张,目光转动看完了,道:“不错,进步挺大,好歹是工整,不像蚂蚁乱爬了。”
我走到黄昏蔓延不到的阴暗处,轻敲身后的梨木箱子。我开口:“苏先生,你不是会唱戏吗?给我唱一段吧。”
许是我的要求没头没尾,苏现沉默半晌没开口。我又笑:“你不给我唱,我给你唱好不好?”
我在阴影下甩开不存在的水秀,弯下腰肢,提开步子,下颌半低,唱道:“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
康堂康堂锣鼓响起来,喧哗响起来,战马嘶鸣,月光萧瑟。黄昏越过阴暗,我看着自己的影子,不知是看到了戏中人,还是戏外人。
我唱:“大王意气尽,贱妾何……”
“胡闹!”沉闷一声低呵,光影尽数掠去,月光被黄昏逼散,戏中人,戏外人都被叫醒过来。
我停下动作,因这一身爆呵,心脏无端揪紧。书生是被我逼紧了,双眼发红,好看的双手捏住我的肩,巨大的力气让我有了被捏碎的错觉。他这时像一个醉鬼,像一个疯子,应该是醉了,或许是疯了。
我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好久,握着我肩膀的力气才松了。
我从房间仓皇逃出,听见屋里一声闷响,想是酒葫芦掉地的声音。这是第一次苏现没有送我,我却无事般抹了眼泪,甚至得意到笑起来。
天上的游云随风走,风走云走,风停云停。要追上云,必定要先把风给追赶上。
六·乞巧节
“师妹喜欢缠着苏现与她唱那出最热的戏‘霸王别姬’,苏现原是不会唱戏的,后来被师妹一点一点调教,到学得有模有样。师妹是最适合唱虞姬的人,她天生就该在舞台上,谁看了她都移不开眼睛。只是这出戏不好……不得个团圆结局。”娘亲说到这里的时候,总会叹气。
我听了,去摇晃她的袖子。“娘亲,你也教我唱几出戏好不好,我都没有看过娘亲唱戏的样子。”
娘亲忆起了往事,慈爱地看着我,问:“好,你要学什么?”
我抬头想了半天,假装苦恼:“我又不知道其他的戏,那就这出呗。娘亲,您说得不对,我娘亲才是最好看的人,唱这出戏,肯定也是最好看的。”
娘亲笑起来,捏我的鼻子:“就你嘴甜。”
回去路上,我想起娘亲教我后说的,我也是适合唱戏的。看她那样子,必定是想起了她的师妹。而苏现方才这般失控,肯定也是看见我想起她了。
思及此,我嘴角便翘得更高。
“遇见什么开心事了?”二傻子又从枫树杆上跳在我跟前。我嘴角笑容藏不住,想起前几天我大度把之前的怨恨一笔勾销了,索性不藏。
“好事。”
“什么好事?”他一瘸一拐跟上来。我嘴角笑意更浓:“好事就是开心的事情。”
我看他一眼:“你脚怎么了?”
他摸摸头:“在树上坐太久了。”
我又在家里待了两日,在娘亲起疑之前,又抱着未开的莲花往苏现那处跑。我依旧上午练字,下午拔院内的枯草,我装作无事装得很像。
到是苏现有时欲言又止,他不说我便不问,嘴里依旧苏先生、苏先生乖巧地喊他。他偶尔会出去,回来之时总是给我带来一些糖果,或是冰糖葫芦之类的甜食。
我嗜甜,吃了糖果心情便高兴起来,给他讲起我生活里的琐事。他太久没过有烟火气的生活,听来也只是点点头,不作它评。我给他讲那些缠在我身边的,喜欢作弄我的男娃娃,讲得义愤填膺,他这时才摸我的头,道:“那是他们喜欢你,小丫头。”
我咬牙:“我不喜欢他们,我喜欢像苏先生这样的。”
他摸我的头,笑道:“你晓得喜欢是什么吗?你个小丫头。”
我假装天真,他就真把我当小孩子了。不对,他一向把我当小孩子!我一时觉得气愤,却又不知怎么和他狡辩。
七月七日,乞巧节,这日的村里热闹得很。我从娘亲处听来牛郎织女的故事,便坐在凳上唉声叹气。
苏现从房间出来,他问我:“叹什么气?”
我咬着笔看着窗格子,道:“叹牛郎和织女,爱而不能相见,太惨了。”
他笑:“你个小娃娃想得到是多,他们够幸运了,一年还能见一次。”
我摇头:“不够,喜欢就要天天待在一起,缺一日也不行。”
我回头看苏现,却愣住,心又扑通扑通鼓囊囊跳起来。这么久,我这时才看清他真正的长相。他还是穿了一身白衣,却把胡子剃了,头发也理顺,高高竖了起来。
苏现把手往我面前晃,我愣愣道:“原来你长得这样好看。”我想起国学先生教我的一个成语,叫芝兰玉树,我想象不来,但看到苏现这样,我想这个词大抵就是为他而造。
乞巧节那天,村里尤其热闹,灯火阑珊,村长请来的戏班在村中搭起了戏台,咿咿呀呀唱着戏词。苏现给我买了一只冰糖葫芦,便带着我穿过热闹的街市。他此番梳理打扮,是要去见我娘亲。
路过戏台子的时候,那戏子唱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苏现脚步停住,听罢,他叹了一声道:“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关乎情者,原可死而不可怨者也。”
我突然恨极我与他之间隔的二十年,他说的,我自然听不懂。
娘亲说他是个可怜人,怜他什么?怜他遭遇落魄还是怜他情深义重?
七·生生死死
我想说,哪有那么多生生死死,眼前的每一秒都奇妙极了。可我看着舞台上水袖曼妙的戏子,再一开口却是问他:“苏先生,是我漂亮,还是台上的人漂亮?”
他想也未想便答:“自然是小丫头你漂亮。”
我又问:“那苏先生你是喜欢别人多一点,还是喜欢我多一点?”
他答:“你呀,是个招人喜欢的小丫头。”
与别人相比,自然是喜欢我多一点……我心里瞬间又甜甜蜜蜜欢喜起来,胸腔里似乎被填满了,有什么东西不可控制地生长出来。
戏里还在咿咿呀呀地唱,可她在唱什么,我丝毫也不关心了。
穿过大半条街,娘亲在家里备着饭等我们。娘亲看见苏现时,愣了一下,眼睛里是湿漉漉的水光,苏现唤她“阿姐。”
饭桌上,我一反常态地细嚼慢咽,矜持斯文。娘亲与苏现叙旧,苏现提及我,笑道:“小丫头和阿姐年轻时候,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招人喜欢。”
我不知道他们后面又讲了什么,我只听得那一句喜欢,耳朵里便嗡嗡作响,心里的欢喜快要蹦出来。
食罢,娘亲有意将我遣出去。出去之前,我听得苏现对娘亲讲:“情之一字,当为之死,为之生,不当为之怨,我早该明白的。”
母亲讲道:“如此最好,若是小妹在,最不愿见你之前那般……”
之后的话我便听不见了。
我不愿早睡,爬上房檐躺着发呆,月隐星明,天上的鸟雀搭起一道星河,一年不见的两人终于要相会了。
我内心甜蜜,嘴角挂着笑。苏现和娘亲并没有聊多久,苏现走时,我坐在屋檐上朝他喊:“苏先生,再见。”
苏现在星光底下回头,他那张脸更加俊朗好看。他笑:“再见,小丫头。”
苏现离开时,隔壁家二傻子正急匆匆跑过来,他看见苏现时一愣,也不知道该喊什么。我娘亲帮了他一句,他才呐呐喊:“苏先生。”
二傻子不喜欢苏现,这是他爬上楼给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不看他,只讲:“我喜欢就行,不需要你也喜欢。”
二傻子沉默许久,我仰头看他,看见他眼里的情绪晦涩难明。我心底咯噔一响,才发现二傻子长高了好多,他在我面前一站,把星光都挡了大半去。
我在阴影中呐呐:“算了,你来干什么?”
我问这话时,他眼底晦涩难明的情绪和压抑的气氛才微微消散。他把手伸给我,讲:“院里的昙花开了,我喊你去看。”
七月七真是个好日子,不光能看见我心底的人,还能看见我渴望许久的花。我跟在二傻子身后,走得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生怕把骄矜的花朵给惊扰了。
花朵被重在院内那颗大梨树下,星光点点,斑驳树影全部投射在那纯白色的花朵身上。只开了一朵,却美极了。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美,美得让我说不出话来。
花朵在星光底下绽放,又在星光底下闭合,我能见她的时间短之又短,却满足至极。
“怎么又哭了?”二傻子问我。我才发现他没有看花,却一直在看我。
我吸吸鼻子,讲:“太美了。”
他看着我笑:“是很漂亮。”他脸又红,白色的脸皮透出一点点脂粉的颜色来。朝朝相处,我竟没发觉,他脸上渐渐长出轮廓来。明明小时是个白胖小子,现在却抽得又长又细。
我作恶之心又起,问他:“方梁生,你天天捉弄我,缠着我,是不是因为你喜欢我?”
大概我许久不喊他真名,他竟愣了半晌,脸上的胭脂色晕染得更开。他说了个我,又闭口不言。我追问:“是不是嘛?”
他眼神躲闪不肯看我,奈何我紧逼不放,半天,他才看着我的眼睛,点头。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我不过是想逗弄他,没料到这个回应。他脸上的胭脂色渡到我面上,我低头,不敢看他。
我讲:“你,你别喜欢我了,我……喜欢苏……苏先生。”听我这话,方梁生眼里的星光熠熠瞬间暗了下去。我不忍他这样,只得又问:“你……喜欢我,为什么不给我讲。”
方梁生低头,他讲:“喜欢……是没有办法轻易讲出口的。”
八·彩云散
是呀,喜欢是没有办法轻易说出口的。
听闻这话,我的脸在星光下变得煞白,我的心也一瞬间沉入冰窖里面。我好似在一瞬间顿悟,或是一瞬间从自我营造的谎言里醒过来。
我抓住方梁生的手臂,脸色煞白,讲:“二傻子,陪我去找苏先生好不好?”他沉默半晌,答应:“好。”
我拉着方梁生走得仓促,方梁生脚下一软,嘴上嘶了一声差点摔倒。我回头看他,才看见他面色苍白,痛苦不已。我脑中一闪,急忙弯腰去扯他的裤脚。方梁生比我动作更快,往后避开。
他笑:“小野花,你要干嘛,男女授受不亲哇。”我固执,扯着衣料一角,道:“你好好站着。”
方梁生揉揉鼻尖,不动了。我掀开他的裤脚,才发现他的脚踝上留着一条深红色的伤痕。我鼻子一酸,用指尖碰了碰伤口,他嘶了一声,讪讪看着我。
“不痛,只是不小心滑倒了。”
方梁生说谎,他在鹿野山中被困了三日,最后被大人在山沟里找到时,怀里好端端护着一朵花,自己却奄奄一息。
我总爱哭的,对着那道伤口,眼泪稀里哗啦掉。我当真是愚笨,他脚伤这么明显的事情,我却无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丝毫未察觉,丝毫不在意。
方梁生手足无措,他讲:“你肯定是不需要浇水的,光眼泪都养活你。”他讲起无聊的笑话,见我没笑,哈哈干笑两声,摸着脑袋叹了口气。
他说:“好了,别哭了,我陪你去找苏先生。”
方梁生举了一盏灯笼,跟在我身边。村里的戏台已经撤了,只剩房檐的灯笼和河里飘远的花灯还亮着。我脑袋里混乱一片,浑浑噩噩走着,差点摔倒。方梁生走上前来,抓住我的手,道:“别怕。”他走得比我还稳,好像脚伤的是我一般。
我手里汗津津的,走到苏现住处时,远远能看见一豆灯光。我却不敢往前走了,方梁生捏了捏我的手,说:“别怕,去找苏先生把你要问清楚的都问清楚。”
开门的还是那个苏先生,似乎又变了个人,他还是束着头发,面容英俊整洁。方梁生拎了个灯笼守在外面,我进屋。
房间还是那个简陋房间,只不过那几个雕花箱子被打开了,里面如我猜测,全是些逝者的粉黛朱钗。打开的是箱子,也是苏现的过去,他终究还是过去了?
他正在收拾行李,我问他:“你要去哪儿?”
苏现答:“还没定,走一步是一步。”他并未打算瞒着我,没打算瞒着我才算凄惨,他在我这里坦坦荡荡的,那说明他一丁点感情也不肯给我。
我又问:“你会停下来吗?”会为了另一个谁停下来?
他答:“不会。”
母亲说他是个可怜人,他当真是个可怜人。
我问他:“你明明不喜欢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小丫头,你自己把你自己骗了。”
“我不明白。”
他笑:“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你不过是对我好奇,哪里是喜欢。”
情之一字,可为之生,为之死,切不可为之怨。
他要为之死而复生,我也不能怨他。
“你还会回来吗?”
他笑得温柔:“当然会,还要回来看阿姐,还回来看你这个小丫头。”
我咬牙,向后退一步:“那我不会等你。”
九·明月归
书疯子离开村子的时候,一把火把他的房子和原来的梨园旧址烧得了干净。谁也没看见他离开,据说是晚上走的。
没人知道其中原委,没人知道那一把火让一个死去的人重新活了过来,至少那一颗死去的心重新活了过来。
有人猜测,说书疯子南上考取功名去了;也有人说是为情而走,遇见了南方的佳人;传得最多的,是是书疯子彻彻底底疯了,这一把火怕是把他烧死了。
在这个安定的村庄,一点点变故都能传得沸沸扬扬。母亲对待传言向来沉默,我也开始沉默。方梁生并不好奇那天晚上我究竟想问什么,我究竟为什么哭,又为什么笑,他只举着灯笼,一路沉默,沉默随我。
村里的人知晓我和书疯子走得近,问起我他的故事。我想了想,摇摇头,他说:“当为情死,为情生,不当为情怨,关乎情者,原可生死,不可怨怼。”
我隐隐约约听得懂,也不想去探究。
中秋过后,学堂又开学了。我的字写得比以往好看得多,被国学先生表扬了一通。村里的桂花又开了一路,村里的一年四季总是热闹的,少一个人,多一个人,都不改变这份热闹。
我越发喜欢躺在房檐上看星星,方梁生家中无事时,便会来陪我。我不在喊他二傻子了,毕竟方梁生比二傻子要好听得多。
他还是喊我小花,我也懒得和他纠正。
他讲:“小野花,等我满十六岁,我带你出村子,由南往北,走访河山,领略风景。”
我打打哈欠,讲道:“好啊,我等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