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十一回的回目是: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读了这一回的回目我们便明白了作者为什么要在第十回中,除了秦可卿生病这一条主线之外还要再设下安排贾敬生日那条辅线了。有了第十回安排生日这条辅线的描写,才有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的主要内容。
在第十一回中,贾敬的生日宴会与秦可卿的病是两条同时进行的主线 ,在这两条主线之外,又铺设了贾瑞遇见王熙凤而起淫心这条辅线。而这条辅线又将成为第十二回的主线。作者就是这样精心铺设,将故事层层推进的。在第十一回中,将这三条线联系起来的主角人物,就是王熙凤。
贾敬虽然不肯回家里来,但是宁府依然举办了非常热闹的生日宴会,不仅有几天的酒席,而且还有戏班唱戏,有打十番的合奏音乐,四王、六公、八侯都差人来送礼。客人们一批批赶到,尤氏和贾珍忙着招待客人。
王夫人就问起了秦可卿的病,尤氏就说她这个病得的也奇,上个月中秋还跟老太太、太太们玩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懒,也懒待吃东西,尤氏还说了秦可卿吃过名医张先生开的药之后的效果,只是头眩略好些,别的仍不见怎么样大见效。
凤姐说:“我说她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挣扎着上来。”王熙凤是十分了解秦可卿的,秦可卿与王熙凤不是同辈,但她们两人的感情非常好。她们年龄很接近,都是做媳妇的,并且都当家。王熙凤管理荣国府,秦可卿管理宁国府。两个人会有很多共同的感受,也最能体会当家管事和做媳妇的难处。
王熙凤猜到,今天这样重要的场合,秦可卿应该出来招待客人的,她没有来,王熙凤便猜到秦可卿的病已经很严重了。
王熙凤听到秦可卿的病,不由得无限伤感,眼圈红了半天,方说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年纪,倘或就因这个病上怎么样了,人活着还有甚么趣儿!”
这很不像王熙凤平时的风格,平时她总是欢欢喜喜、风风火火。王熙凤的伤感说明她与秦可卿的情意的确比较深,另一方面,也有某种自怜的成分,她从秦可卿的悲哀里看到了自己的悲哀,她也有自己的难处。
热闹的酒席宴会上,王熙凤心中因秦可卿的病笼罩着一层伤感的情绪。吃过饭后,尤氏招待王夫人、邢夫人等女眷到花园里去看戏,这时王熙凤就提出要去看看秦可卿,宝玉也要跟了凤姐去瞧秦可卿。
王熙凤、宝玉便跟着贾蓉来到秦可卿这边来了。环境方位的转换,让我们看到了人生的繁华与幻灭。宁府前面是热热闹闹的生日宴会,有酒席,有唱戏,有音乐合奏,还有四王、六公、八侯的王公贵族差人来送寿礼。这边却是病重的秦可卿独自躺在床上,冷冷清清,一步步走向死亡。繁华的热闹与幻灭的冷清形成强烈的对比。
王熙凤见了秦可卿,吃惊地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说明秦可卿真的已经病得非常严重了。
秦可卿拉着王熙凤的手说起了知心话:“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得过年去呢。”
秦可卿的话中充满了无尽的遗憾与惋惜,也似有与王熙凤道别的哀伤。秦可卿以寒门之家的女儿嫁到宁府这样的豪门中,她得多努力、多用心才能做到让长辈、同辈中的人都疼她,都和她好啊!就连仆从老小也无不念她好,她做到了让所有人都满意,让所有人都说她好,可是她却生生把自己累死了,这样的要强还有什么意义呢?因此她拖着日渐消瘦的病体,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
其实,人活着,何必非要做到让所有人满意呢?这不是在难为自己吗?委屈自己,让别人满意。所有人满意了,那自己得装下多少委屈啊!那得有多少化不开的心结淤积在心中啊!难怪秦可卿会气郁血滞,会伤肝伤脾胃。
宝玉听到秦可卿这样的话,眼瞅着那《海棠春睡图》并那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的对联,想起那日在这个香气袭人的屋子里午睡,并做了一个香艳的春梦,与太虚幻境中的可卿成亲。那日还是繁华、香艳、迷人的景象,而如今,秦可卿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说出“未必熬得过年去”的话来,宝玉犹如万箭攒心,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
宝玉曾在秦可卿房里神游太虚幻境,梦中跟警幻之妹可卿有了云雨之情,虽然这是曹公设置的幻境,也有研究者强调秦可卿与太虚幻境中的可卿不是一人。但我们不难推断,在宝玉眼中,秦可卿与太虚幻境中的可卿,就是同一个人。
秦可卿引宝玉入梦,又导宝玉出梦,梦中又与他有了云雨之情,这是宝玉意念中的第一次。在宝玉的眼中,秦可卿应当是最完美的女性形象,她兼具了钗黛之美,既有宝钗的鲜艳妩媚,又有黛玉的风流袅娜。在宝玉的意念和幻想中,秦可卿就是他的“巫山女神”。想到梦中的那些美好的虚幻,联系到现实中病入膏肓的秦可卿,宝玉自然觉得万箭攒心,自然会泪流不止。
生命中的繁华与破灭,宝玉深刻地感受到了。
王熙凤心中虽然难过,但恐怕病人见众人这样反添了辛酸,因此制止了宝玉,又劝解秦可卿。
“什么病治不好呢?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这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你,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能够吃的起。好生养着罢,我过园子里去了。”
王熙凤是从豪门嫁入豪门的,所以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惜好人参也治不了秦可卿的病。
令人嘘唏的是,后来王熙凤生病了,荣府里却找不出像样的好人参给她吃,还是宝钗托人从薛家的铺子里买上好的人参来。而贾瑞病重的时候,医生说要吃独参来补身体,贾代儒哪有这个力量,因此来荣府里求王熙凤,王熙凤也只是以一些须根碎末来打发他。
王熙凤从秦可卿这里离开,到花园中去看戏,因为尤氏已经派人催了两三次了。王熙凤怀着忧伤的心情走在花园的路上,正自看那园中的景致,猛然从假山后面走过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贾瑞。
贾瑞是贾代儒的孙子,父母早亡,由祖父抚养长大。他们这一族也不像宁荣二府那样富贵,因此贾瑞虽然也是玉字辈的,但他也就是贾府中没权没势不入流的边缘人物。第九回中我们读到,贾瑞在学堂里贪便宜没有行止,可见他应该过得很贫穷,但又羡慕富贵子弟的享乐生活,所以才贪图便宜。
而且他还是一个大龄单身男青年,贾代儒管他非常严格,还指望他能够读书成才、科考成名,二十多岁还没有为他成亲,也很有可能没有这样的财力成亲立家。可是作为二十多岁的男青年,贾瑞的情欲已爆发到无法抑制的地步了。
他既没有高贵的出身,也没有什么才华,还没有蓉、蔷那样俊秀的模样,可他却偏偏爱上出身高、手段毒辣的王熙凤。
贾瑞见了王熙凤,言语间透露着调戏与非分之想。王熙凤是聪明人,早已猜透了八九分,只假意与他周旋。
贾瑞说:“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就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再想不到今天竟有这个奇遇,想不到女神能给他这样的待遇,那神情光景越发难堪了。
贾瑞就如我们生活中的某些人,没有恋爱的资本,却偏偏爱上高不可攀的女神,女神给他一个笑脸他就神魂颠倒了,哪里还分得清是真心还是假意。贾瑞正是如此,他把王熙凤的假意当成橄榄枝,痴心妄想,呆在那里,身上已木了半边。
贾瑞已经完全陷入他自我幻想的繁华之中了。
事实上,王熙凤心里怎么想的呢?
“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对于王熙凤来说,贾瑞爱上她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王熙凤不接受这样的爱,不理他不就得了吗?为什么还要假意与贾瑞周旋,让他有更多的非分之想呢?如果不是王熙凤的假意周旋,贾瑞自然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王熙凤,自然也不会死在王熙凤所设的相思局中。
其实我们生活中也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例子。面对别人卑微的求爱与表白,他不接受,也没有任何怜悯之心,反而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认为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爱我呢。拒绝不足以洗刷耻辱,非要戏耍对方,让对方吃些苦头才算。
第十一回接下来还写了秦可卿病势的发展走向,王熙凤不时过来看望秦可卿。后面,王熙凤就和尤氏说,应该将后事的东西给她料理料理了。秦可卿的病已经无可挽回了,她正一步步走向死亡,走向幻灭。
作者又交代,“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遇见凤姐儿往宁府那边去了。”贾瑞到底是把王熙凤的假意当了真,痴心地几次三番来找王熙凤。
这一回的结尾处,又写到贾瑞使人来打听王熙凤在家没有,他要来请安说话。王熙凤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
贾瑞正沉浸在他巨大幻想的繁华之中,不知道将有一个巨大的幻灭正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