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5年夏天,凌晨烧烤摊,小旺两眼微闭,手里的啤酒瓶子往嘴里一戳,咕嘟咕嘟地灌下去几瓶。
我看她连瓶子都拿不稳,连忙拦下她拆箱子的手,说,别喝了。
她义愤填膺,张牙舞爪地要跟我拼命。
我一把抓住她,说,别乱甩你的蹄子,这世界上男人这么多,你为什么老抓着老郭不放?
小旺一听到老郭,悲从中来,也不要酒瓶子了,坐在马路牙子上就哭。
烧烤摊老板刚从厕所出来,见状抓着没用完的卫生纸递给小旺,一脸懵逼地躲开了。
小旺拿着卫生纸,定定地愣神。
四年前我和老郭刚到南京,一下车就看见小旺蹲在大巴旁边哭。
老郭于心不忍,周边又没有小卖部,就到最近的公共厕所厕所买了五毛钱卫生纸。
小旺说她那时候抬头一看,一个穿着立领POLO衫的丑男人拿着卫生纸站在她面前,像个猥琐的大叔要把她拐卖到山沟沟里。
小旺说,但是好想回到那时候,他还站在我面前,穿着难看的POLO衫,拿着刚从厕所里买来的卫生纸。
当时小旺看见拿着卫生纸的老郭愣了愣,突然站起来,跳到老郭的肩膀上哇哇大哭。
老郭满脸惊吓,带着哭腔说,姑娘,衣服可以给你,你别讹我啊,我可刚破产。
小旺从老郭肩膀上跳下来,笑得像个傻逼。
从那天起,小旺开始等老郭。
2.
小旺矮胖矮胖的,身高不足一米六,皮肤也黑,算是大众观念里的丑女,但是她善良,像块玻璃似的透明,有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
老郭人穷,但是志不短,有时候应酬到半夜,醉得满地乱吐。小旺每天跟着,老郭在里面喝酒,她可以在外面蹲到早上。
小旺手上有劲,能紧紧攥着老郭的POLO衫拖着喝醉了的老郭走几公里。小旺夏天蹲,一只手扯着老郭的POLO衫拖着他回到公寓。小旺冬天蹲,扶着东倒西歪不肯回家的老郭坐在马路边彻夜看星星。
2013年秋天,我被老郭拉去应酬,最后喝得不省人事,两个傻x坐在十字路口吐,身边的邮筒从绿的变成黄的。老郭掏出手机打给小旺,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屏幕就熄灭了。我掏出手机一看,也早就阵亡了。
我和老郭坐在马路边上,那时天色已经是傍晚,晚风带了一丝凉意,满地的梧桐叶被风吹着飘起来。老郭最后吐了一次,倒在了路边。
出租车不愿意拉醉鬼,连灯也不愿意开一下。夜越来越深,风越来越冷。
我听见老郭小声地喊了一句,小旺,快来啊。
无数种表达,总有一种最深刻。无数次呼喊,总有一次最轻盈。无数分爱意,总有一分最悲伤。无数个义无反顾,总有一个不需要承诺。
一直到深夜,小旺才出现。
小旺说,电话里听到耐克打折促销的声音,就找过来了。
南京有几百家耐克店,小旺就这么一家家地找。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小旺,每踏出一步就要出一滴汗,南京这么大,足够她把一生的汗水都流干。
快要入冬的时候,老郭从北京出差回来,给我们一人带了一只酱板鸭。小旺捧着酱板鸭两眼迷离,像被下了迷药似的盯着老郭看,我摇摇她说,嘿,别发情了,一只鸭子就给你弄晕了,瞧你那点儿出息。
小旺双目圆瞪,抱着酱板鸭不说话。
半夜,我正在梦里大战龙虾怪,胸前的灯“叮咚叮咚”地响起来,眼睛一睁,是小旺打电话来。
小旺来南京打工,和几个女生一起租在小巷子里的老房子,夏天蚊虫满天飞,常常叮得她满地打滚,冬天冻得几个女生抱在一起打哆嗦。本来打算待个一年半载的就回家找个人嫁了,小旺舍不得老郭,硬是顶着家里人的咆哮留下来了。
房东是个奸人,房子老就算了,水表电表都做了手脚,弄得小旺每个月入不敷出,日子过得残破不堪,老郭见状把房东拎出来一顿狂揍,我和小旺在旁边跳脚喝彩。小旺的眼睛里时不时还冒出一道金光,朝着天际飞去。
认识小旺几年,常常见她哭,行李丢了蹲下来就哭,钱包被抢蹲在河边哭,只有在老郭面前,她像个气势如虹的青蛙,眼睛睁得很大,有多少眼泪都能咽下去。
小旺在电话里哽咽,支支吾吾地说,老卢,我房子给烧了,我行李和钱都在里边儿呢,我怎么办啊。
我心中一惊,赶到现场,房子火花四溅,小旺歪歪扭扭地穿着夏天的睡衣,抱着一只完好无损的真空包装的酱板鸭蹲在路边颤抖着抽泣。
在爱情这条不醉不归的路上,没有人听得见自己的嚎啕大哭。
3.
以前总觉得人生百态,总有一个世界是自己想去的,不管哪一个世界,最后都应该有山有水,身边有爱人。后来走的地方多了,见的人也多了,发现有些人把人生的幕布一扯,山水通通丢到垃圾箱里,只剩下爱人这么点儿期盼。
我问小旺,如果没有老郭,你会喜欢上怎么样的人?
小旺两手一摊,神情忧伤,说,没有他?那他去哪里了?
他去哪里了?小旺问我。
我不知道。我回答。
2014年刚开始,老郭创业再次失败,身无分文,欠债无数。他撇下我和小旺,消失了。
老郭估计是走得急,没来得及带走那件难看的POLO衫,我把它交给小旺。小旺买了个塑料模特,穿上POLO衫,然后蹲下来。
小旺埋着头问我,老卢,你说我是不是一抬头,就能看见他拿着卫生纸站在我面前?
小旺说,我不敢抬头了啊。
小旺说,我好怕他没有出现啊。
我问小旺,有没有想过自己要怎么办?
小旺回问我,你知不知道怎么看见风?
我说,不知道。
小旺说,你看这些树叶,它们落下来的时候,我们就能看见风。
我看看那些树叶,又转头看小旺。小旺捂着嘴巴,泪流满面。
4.
我们都以为自己是落叶,但是不知不觉,就在别人眼里成了风。
大学舍友聚会,我看小旺一个人孤苦伶仃,就带着她一起参加。宿舍四个人加上小旺,四男一女在学校门外的小餐馆里点了十斤螃蟹,吭哧吭哧地干。
小旺突然捧起剩下的螃蟹壳跑到门外,放在餐馆门口的狗盆里。
比我大两届的宿舍老大孙明眼睛悄悄亮了一下,他掰下最后一根蟹脚,严肃地问我,这姑娘有男朋友吗?
我说,她在等一个等不到的人。
孙明满脸坚忍,咬着牙回答我,真是个好姑娘。
后来宿舍隔三差五一聚,小旺每次来,孙明的眼睛都是亮的。
2014年3月,小旺终于离开了那个小巷子,搬进了原来老郭租的单身公寓,我们一宿舍帮她搬家。
南京的单身公寓租金很贵,我和小旺搜遍了全身也没能凑齐,差三千块。
我劝小旺,要不换一个吧,何必再回伤心地。
小旺像当初抱着酱板鸭那样,双目圆瞪,不说话。
孙明左瞧瞧,右看看,上蹦下跳,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说,哎呀,我这儿还多三千块怎么也花不完,真是浪费,喏,小旺,要不就给你吧,帮个忙,给花了。
有人说爱情是坟墓,埋在下边的尸骨拼命地嚎叫,别下来了别下来了,下边是万丈深渊,是痛苦的源泉。可是上边的人听不到,还是前仆后继地往下跳。
孙明是上边的人,是万千好奇的吃瓜群众中的一员,他跟在无数前辈的脚印后面,一步一步地接近墓碑。
孙明没追过女孩儿,有一段时间突然猛看言情小说和狗血电视剧,几乎走火入魔,连说梦话也是经典琼瑶剧。
我们给小旺过生日,点完蜡烛,孙明坚持不唱生日歌,提议要念诗,我们没来得及阻挡,他就已经摇起头了:问君能有几多愁,疑是银河落九天。日照香炉生紫烟,姑娘我在你对面……
念了几句,小旺哈哈哈哈笑得眼泪打转。我一脸黑线,差点听得吐了。
孙明看到小旺笑,突然停下来,认真地说,小旺,你笑得很好看。
我问孙明,既然你这么喜欢小旺,为什么不表白?
孙明说,言情小说里不都这么写吗,爱一个人就要祝福她。
天下傻逼千千万,孙明是最傻逼的一个,他不懂得趁虚而入,也不懂得趁火打劫,他只知道在那些脚印后面跟着,直到在墓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有半个月,孙明整日旷课,鸡没叫就出门,一直到深夜才回来。
有次我坐公交,路过一个洗车行,看见孙明左手举着洗车的牌子,右手握着喷枪。
宿舍老三告诉我,孙明一学期的生活费有四千块,就在上次他给小旺的那张银行卡里。
洗一辆车需要10分钟,孙明能拿到四元钱,每天连续工作八小时,站在路边挥舞四千次手臂,洗掉五十辆车,才能在半个月赚到三千块。
有次和小旺去唱歌,几个人在包厢里鬼哭狼嚎。
唱到一半,小旺突然安静下来,从包里抽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给孙明,她像依然抱着酱板鸭,双目圆瞪,一句话也不讲。孙明打开,整整三千块,十张崭新的一百块,二十五张五十块,三十七张二十块,一张十块。
晚上,我起床撒尿,看见孙明在厕所里抱着那个信封,眼泪直流。
我终于发现爱情的路上,每个人都如此相似,像演唱会观众席里刚失恋的人,身旁空着一个座位。寂寞里人声鼎沸,孤独里欢呼雀跃,稍微沉默,就错过了手中的岁月。
孙明是不是真的不想表白?小旺是不是真的感觉不到他的心意?原来我才是真的傻叉,因为我全都不知道。
孙明大学毕业,决定回老家。全宿舍都忙着实习,只有我来送他。
他说,小旺写了封信,就夹在那十张崭新的一百块里。
我问他写了什么,他死活也不回答。
火车从我面前驶过的时候,我看见孙明在座位上嘴巴张得老大,我听不见他的声音,却看得见他的眼泪。
我好像看过了太多眼泪。小旺的,孙明的,老郭的。
我回去找小旺,看见小旺蹲在那个塑料模特身边,眼眶通红。
没有决定可以后悔,因为从来没有人承诺什么。
叶子那么轻,为什么风带不走?小旺透明如玻璃,她找不到答案。孙明连趁火打劫都不会,他也找不到答案。
5.
2014年下半年,小旺打电话给我。我大致计算过,小旺给我打的所有电话里,几乎三分之二都是跟我借钱的,另外三分之一,都在哽咽和哭泣。
我对小旺说,我这里好像存着你所有的眼泪,什么时候你可以把它们带走。
小旺说,以后会越来越少的。
结果眼泪越来越多,蒸发的速度太慢,这一滴还没有落地,下一颗就已经出现。
这次小旺哭着问我,老卢,我爸妈来了,怎么办?
老两口儿来意已决,要拉小旺回老家。我赶到车站的时候,小旺坐在候车厅里哭,手里紧紧攥着手机。还有五分钟就要检票,小旺不肯起身。
我问她,还在等什么?
小旺擦擦眼泪说,人生那么长,就让我再等一会儿。
人生那么长,就让我再等一会儿。可是人生那么短,能等待的时间能有多少。老郭不知道,小旺也不知道。
车还有一分钟就要开,小旺攥着手机,眼泪啪嗒啪嗒掉到屏幕上。
我劝她,要不就回去吧,也许爱情自有曲折,有缘还会重聚。
小旺不说话。
上大巴前一秒,我看到小旺突然在车门口蹲下,马尾辫在头上开出花。我走过去,看见她的手机屏幕亮着,老郭的头像在里面笑着。
小旺跪在车门口,哭着和父母说再见。老两口背对着车窗,手却放在眼睛的位置上。
缘分有很多定义,擦肩、邂逅,任何不预谋的相遇都算。小旺的定义里,连看到照片也算。
总有一次离别,要把所有的承诺都打碎。总有一次重聚,需要用无数次离别来换取。
6.
2012年4月28日,我来南京的前一天,我的金毛狗子黑梨在宠物医院安乐死了,他最后瞧着我,对我吐舌头,像我头一次遇见他一样笑着,他告诉我:“我得走啦,你个傻逼好好活着啊。”
告别很痛苦,不辞而别更加折磨。突如其来的黑暗像一条洪水泛滥的大河,从脚底开始触摸你。不知道何时再相见,你重新出现之前,我只好一个人站在冰雪里看莺飞草长。
2015年那个夏天,小旺一个人坐在马路边哭,烧烤摊老板在路边摆了一排炮仗,摘下帽子和口罩。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小旺面前,用肩上的湿毛巾擦了擦脸。
“老郭!”我惊呆着看他。
小旺抬起头,满眼泪花。
老郭说,本来想买烟花,但是现在又不是逢年过节,超市的存货卖完了,就买了炮仗。
小旺还愣着神,手里捧着那件难看的POLO衫,身后炮仗“砰砰砰”地窜上天际。
老郭对小旺说,好啦,起来吧,这件POLO衫就当我们的定情信物吧。
小旺站起来,跳到老郭的肩膀上哇哇大哭。
想看到你眼睛里的江河湖海,把每一颗眼泪都好好珍藏。哭过太多次,连笑容都融化进去。
2015年夏天的一个凌晨,路边烧烤摊,本该是烟花的位置炸着十个十二响的炮仗,火花撞进夜空,悲伤四散奔逃。
你回来啦。小旺笑着说。
我回来啦。老郭笑着答。
7.
2016年初,我收到孙明的结婚请柬。
新娘矮胖矮胖的,身高不足一米六,皮肤有点黑。可她不是小旺。
孙明说,她不是小旺的替代品,她很贤惠,很可爱,很善解人意,也会把吃剩下的蟹壳轻轻放进门口的狗盆里,但她不是小旺,她是我老婆。
我说,恭喜恭喜。
他说,请你转告小旺,我过得很好。
我叹口气说,恭喜恭喜。
孙明拿起一杯酒,连同眼泪一饮而尽。
满院的人热闹非凡,我们举起酒杯,高喊新婚快乐,谁也不知道谁在自欺欺人。
时间有多重,过去就有多轻。情感要有多深沉,才能冷静地告别。给你一片云,安心地坐上去,以后的每一天,都仿佛有你的声音。
2016年六月,我收到老郭的结婚请柬。
新娘是小旺。
婚礼只有小旺的父母和我,在街边的大排档里,小旺笑得灿若怜花,挽着老郭的手,向我们敬酒。
小旺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我的手里,她终于还清了欠我的钱。我高举酒杯大喊,老板,再来一箱!
我转头看见马路边,吵架的恋人重新拥抱,女生轻轻抽泣,没力气地拍打着对方的肩膀,男生皱着眉,眼角却带着笑意,亲吻了女生的额头。
一回头已经失去,一转身又会重遇。有多少个夜晚不醉不归,就有多少个凌晨独自流泪。有多少结局令人欢喜,就有多少结局写满悲戚。但是我们昂首挺胸走过的那些岁月,一定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