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很喜欢看大伯吃饭。
伯父端的是一口大老碗,那种碗应该是我们关中地区特有的,过去在这里很常见。记得当时一部电视剧的主题曲还唱着什么“端起个大老碗,嗨——”。伯父家里,那口老碗似乎只属于他,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只有伯父才能驾驭它。
那时村里还很热闹,男女老少都在村子,不像现在,青年中年甚至老年人都出去打工,只留年事已高的老人守村。到了饭口,大家会端着碗集中到一个地方,边吃边聊。我们家就在村中央,是大家聚集的地方。一到时间,你去看,几个人十几个人,有时甚至几十个人,石头上,碌碡上,都坐着人,有人来晚了没地方,干脆脱了鞋坐地上,更多的人则是就地蹲着,端着碗,呼噜呼噜地吸,大口大口地喝,各种声音,那场景,就像老人们说的,很像几十年前吃大锅饭的时候。
伯父端着大老碗坐在地上。场边有一棵大槐树,不知道有几百年了,粗壮的树干粗壮的枝干,浓密的树叶,根不知道在地底下向四面八方伸到哪里去了,有一条根青筋暴起冒出地面,不高,只露了个头,伯父有时候就坐在那里,有时候,他坐在水渠边。
伯父吃饭很有意思,他端着碗,先沿着碗沿,轻轻地嘬一圈。刚舀出锅的饭,还很烫,细细地啜一阵,滋滋地响。如果是面条,筷子在碗里搅一搅,挑起来,挑出碗,嘴凑上去呼呼地吹几口,放进碗里,再挑,再吹,来来回回几下,自己忍不住咽口唾沫。然后挑起一大筷头,吹一下,塞进嘴里,顿一下,使劲儿一吸。伯母擀的面很好,又细又长,也很筋道,往往一口吸不完,伯父用碗兜着,鼻子长长出一口气,又狠狠吸一口,嗤嗤地响,面条倏地进了嘴里,溅起几星面汤。
有时候伯母做的是糊汤面,擀好面,烧开水,先熬糊汤,熬得差不多了,把面条下进去。煮好了,饭就做好了。舀到碗里,放上盐就可以吃,油油的,香香的。情况好的人家,爤上一点儿蒜苗,那就是无可比拟的美味了。
伯父家境况不好,那些油水的东西自然不能享用,不过伯母总是会给饭里下一点儿绿菜,葱叶了,或者一把芢海,看起来花花绿绿的,吃起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伯父吃糊汤面也很香,先不听嘬着糊汤,碗在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时挑一筷子面吸着。糊汤面热乎,往往吃过半了还是烫的。伯父吃得满头大汗,看得人牙油油的,口内生津。太阳很好,灿烂,从树叶间洒下满地星星点点的光斑,一些绿色的虫子从槐树上扯着线垂下来,轻轻荡着。
那时候伯父好像五十岁左右,他的饭量很大,吃了一碗,还要吃第二碗。关中人的习惯是,吃过饭,还得吃半块儿馒头,否则总感觉肚子不瓷实。他是家里的主心骨,天天从早忙到晚,有干不完的活儿,看着也有用不完的力气。他就这样一直辛劳者,直到快七十岁,还给村里盖房的人家做小工。
现在,伯父已经七十六七了,他真的是老了,虽然不能说步履蹒跚,但腰却早已有些驼,耳朵也不好,有时候走到他跟前喊,才能听见。堂兄在外地工作,常年不能回家。伯父跟伯母守着家。现在他吃饭,用的是小碗,一碗就够了,那只大碗,也不知道放哪儿去了。这些年过去了,或许早就碎了吧。
村里已经空了,没几个人,再没有当初吃饭的盛况,到处杂草丛生。那棵古老的大槐树,也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树枝半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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