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乌云蔽月,无双城的大街小巷都静悄悄的,只余夜风在空巷穿贯,摇得满街店铺招牌郎当作响。更夫走在城中,伸手便捞得五指刺骨,声音冻得打颤,幽幽穿过寒风,呜呜地钻进城中每一个角落里。
满城皆眠,唯君独醒。
犹香小筑的烧地龙烘得正暖,满堂掌灯,恍若白日。
雕梁画栋,罗帏成栊,大红的绣帐横空而过,百合花焚香,馨香满室。堂下歌伶鱼贯列,手执乐器,如繁花入目,天籁收耳。
堂中花梨木架高台,台下置白瓷大缸,缸中注水,台上舞女足穿木屐,脚腕系金铃,媚眼如丝,眉目艳绝,腰肢若柳,酥胸半露,她翩然起舞,足下叮咚铮然,偶尔瞧台下之人抛去一两个眼神,万般柔情,似笑非笑,如薄雾蒙桃花,云海蒸腾初阳,美得叫人掏尽腹中赞美之词也说不尽她万分之一。
台下一人席虎皮而卧,已然微醺,两颊绯红,面上带笑,眯眼望着台上舞女,眼中含光潋滟如水,身前一方红木小案,案上置三两小菜,一壶白玉腴,身旁两侍女,皆是艳妆锦衣娇媚可爱。
歌舞热闹正是时候,却只见台下男人抬手击掌,乐声静了下去,舞者停舞,众人皆屈身下跪,男人抬手伸出一指来,指着舞者慢悠悠说道:“下来。”
台上舞者诺了一声,哒哒地便走了下来,行至他面前,屈身跪下,模样看似恭敬,眼神却不规矩,媚眼如丝勾魂般抬眼望他,红唇带笑,轻佻勾引。
男人轻轻嗤笑一声,一把将她搂至怀中,案上酒壶咣当一声被撞到,淌得到处都是,惹得身旁侍女惊声低呼:“大王…”
男人低头望着怀中美人,只觉心驰神遥,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好大的胆子。”
美人垂下眼去,似羞似喜,吐气如兰:“奴婢不敢。”
男人垂下头去,启口含住女人的耳垂珠,探舌轻舔,不顾怀中人娇喘躲避,在她耳畔低声喃喃道:“小白,你若是那祸国殃民的施夷光,我便是被骂作万古昏君又何妨?”说着掌已探入她的裙中。
旁人皆躬身退去,偌大室内只余二人,嬉笑缱绻,是进是退,是捉是躲,是醉生梦死。
猫弄掌中鼠,鱼戏水底叶,涛击河边砥,冰融炉下火。
可谓是,满城皆醒,唯君独醉。
两年前,时值秋季,金风送爽,江南大地谷稻成熟如浪葡地,赶牛的小童甩着鞭子慢悠悠地在田间小路上走着,小路曲曲折折,一直蜿蜒到大道上去。
道上有一树枯木,旁坐一小酒栈,酒栈内年轻的姑娘绑着粗布头巾,正端着熟牛肉与白酒往客人桌上送。
窗边坐一豹头环眼的大汉,一双赤足大脚灰尘扑扑踏在地上,手中捏一竹箸,抬手轻敲窗棂,和着节奏嘴中高唱:
“四明有狂客,呼我谪仙人。
俗缘千劫不尽,回首落红尘。
我欲骑鲸归去,只恐神仙官府,嫌我醉时真。
笑拍群仙手,几度梦中身。”
唱罢放声大笑,正是癫狂疯魔,四下众人面面相觑,只道遇着了个怪人。
正当此时,一个老人的声音响起:“没有鞋穿的疯胖子,今日倒是来得准时。”循声望去,却见门口不知何时进来了一个青衣老道,高冠长须,仙风道骨。
见他到来,赤脚大汉拿起桌上盛酒的陶碗,高声说道:“糟老头子,你来晚了,罚一碗吧。”说罢只见他横肘用力一挥,那酒碗便被他平平扔了出来,众人见状瞠目哗然,还未反应过来,便只听得“啪”地一声,只见那老道抬手便稳稳地接住了酒碗,碗中清酒还打着旋,堪堪在碗口边晃荡——竟未洒出来一滴。
老道置酒碗于鼻前,阖眼一嗅,接着便张嘴仰头一饮而尽,尔后赞道:“好酒好酒,胖子,不如你也来试试。”说罢轻轻一挥手,碗便轻飘飘似乘风一般向着大汉飞去。
只见大汉一抬手,尚不见手上动作,那碗便在空中砰然碎裂,碎片炸得到处都是,旁人惊得四散躲去,又见那大汉大吼一声:“老头,吃我一掌。”足下生风,如离弦之箭般,抬手作掌便向老道袭去。
老道不慌不忙,展袖一挥,猎猎掌风便被隔于袖前,四散而去,撞向土墙屋顶,所到之处,无不分崩离析,土泥砖瓦碎裂开来,如雨点般洒落。
大汉紧接着又探出一掌,老道避出门外宽阔处去,大汉也紧跟而上,两人窜入稻浪间,你来我往,掌风席席,金黄稻浪以二人为中心哗哗匍倒在地,尽数折断。
酒馆内众人皆是瞠目结舌,良久不知何人颤抖惊道:“赤脚僧、青衣道!”众人闻声面面相觑,内心正是波涛汹涌,江湖传闻,赤脚僧青衣道二人感情交好,然赤脚僧云游四海,青衣道隐居避世,世人难求一见,二人每年约定一日相见比武切磋,没料想竟叫他们撞见了。
一个老人颤巍巍走到门口,猛地跪下,连连磕了三个头:“高人啊!”
这边二人正缠斗得火热,你来我往难分高下,竟是斗了整整三百回合,只打到日薄西山,乌云压地。
两人斗入山林间,都出全力,伤筋动骨才停手,青衣道阖眼打坐调整内息,赤脚僧便坐于对面的大石头上,气喘吁吁笑道:“糟老头,若不是刚刚我让你那几招,你早已驾鹤西去了。”
青衣道眉毛也不抬,闭着眼答道:“原以为胖子肉多,会经打些,原来也不过尔尔,只架得住我三百招罢了。”
赤脚僧气嚷嚷唤道:“若不是看在你是一个老头子,我定要与你打个三天三夜,不过你这老筋骨,怕是折腾不起了吧。”
两人停了手,嘴上交战却没停,你敬我一句,我回你一招,直说到黑夜降临,寒风四起,山林间瑟瑟阴森。
青衣道正阖目行吐纳,寒气沁入肺腑心骨,突地察觉空气中异样,连忙睁眼,却见赤脚僧翘着脚靠在石头上呼呼大睡了过去,身后密林间一个黑影索索闪过,如蝙蝠在夜中迅疾滑行。
他惊得大喊:“胖子小心!”
迟了。
只见那影子从林中窜出,湛湛刀光在夜中一闪,已经割破了赤脚僧的喉颈。
青衣道连忙起身,那黑影疾行如电,飕飕便到了他身后,他连忙刹住脚步,定睛一看,一双薄如蝉翼的双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前,若方才再往前一步,喉咙只怕早已被割断了。双刀刀身泛着如水的寒光,柄上雕着两颗玄石骷髅,双目嵌红宝石,如双目淌血的冤魂一般,阴森森地望着他。握刀的一双手葱白如玉,纤细修长,轻嗅还闻得桃花香,哪里沾得一丝血腥气。
而对面的赤脚僧早已没了气息,脖上缓慢地沁出一线血珠,如丝线绕脖,像仍在熟睡一般,毫无死相。
青衣道冷冷一笑:“天诛。你是魍魉?”
一个柔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如在春水中泡酥了一般:“世人不识我,唤我魍魉,山精鬼怪真不好听。老前辈您记着,我名叫小白,今日多有冒犯,望前辈见谅,您身上这一千金的血衣,我借走了,来世若有机会,便来寻我,小白定会将今日这债还与您的。”
青衣道心中大为震惊,世人称千金换血衣,杀人如拔草芥的魍魉,竟是个女人!!不过他还来不及震惊太久,脖上的天诛就已然落下,他倒在地上尚未断气,迷蒙间见一个身影从背后走来,体态颀长身姿曼妙,腰身弧度如丹青妙笔一气呵成,一袭黑衣如天成,竟是倜傥轻盈,风姿绰约,面上戴着银白面具,回首望他,启齿一笑,千金不换。
小白收刀入鞘,正欲解下二人血衣,却听得不远处一阵脚步声,她站起身,那群人再走两三步,便从山路拐角饶了过来——四人扛着一方小轿,大抵是路过的外乡人。
轿夫走着走着,突地瞧见路边横尸两具,尸间立一黑衣人,吓得哇哇大叫,把轿子一扔,夺路便要跑。
小白嘴里轻轻吐出二字:“碍事。”说罢铮然拔刀,双刀出鞘嗡嗡作响,如疾电般几刀便缴了几人命去。
轿上下来一人,是个锦衣轻裘的公子哥,正揉着眼一脸惺忪,嘴里还说着:“到家了?”他哪里晓得,这句话竟变成了他此生遗言。
“嗯,到家了。”小白轻轻答道。
三月前,已值深秋,朔风劲吹,山林黄叶便簌簌飘落。正是多事之秋,风云突变,先帝驾崩,王子月独柩前即位,朝政一片动乱,蝗灾四起,万顷良田一夜颗粒无收,灾民遍野。
而在江南一处小山林里,有一道清越山涧,沿岸顺流而上,便可见得一处飞珠溅玉的瀑布,常人只道是一川普通瀑布,却不知这激扬水帘背后实则别有洞天。
越过瀑布去,再穿过一方洞穴,洞的那头有着另一番天地,若要用词来形容,说是世外仙境也不足为过。此地还有一个与之极为相称的名字,桃溪。
一方水帘将桃溪与外界分隔开来,如同坚固的城门一般将呼啸秋风与寒意阻隔在外。桃溪内馥郁芬芳浸湿氤氲薄雾,阳光穿透白雾,天光如洒,入目尽是桃花燎原,漫山遍野招摇的红,如巧手画匠在画卷角落无意落下的一笔,被尘世隔绝,兀自欢欣鼓舞。
在桃溪上游边坐有一方不大不小的宅子,宅子的主人正接待着少有的访客。
女子的闺房,红帐绣鸳鸯,珠帘漏春色,一个灰衣老者正坐在室中央,身旁围着三两侍女,皆是豆蔻年华,咬着耳朵瞄他,又娇又俏。
老者对面悬一帘纱帐,帐内置一方软榻,榻上懒卧一人,看不清面貌,只模糊瞧得见绰约身影,旁立侍一人,也瞧不清样子。
“真乃有心人,竟寻得这儿来了。”帐内那人懒懒说道,漫不经心地应付着。
老者应道:“素问阁下千金换血衣,但凡接下的死亡柬,无一失手,老夫千里迢迢来到此地,也不过只为一事相求。”说罢抬手从衣服里掏出一纸信筏,身旁的侍女连忙上前接着送入帘内去。“还请阁下,收下我这封死亡柬。”
侍女将信送入帘内,小白打了个哈欠接了过去,撕开信封,哗地一声抖开信纸,只见纸上用朱红笔墨书二字:“月独”
见着二字,她饶有兴致地一笑,向帘外人说道:“这可不是一般人。”
却见老者突地扑通往地上一跪,身旁侍女被他一惊面面相觑。
“先帝逝世,王子月独即位,荒淫无道昏庸无能,老夫身为国公,侍三代帝王,实在不愿看到百姓生灵涂炭,先帝江山毁于一旦!”
“哧。”小白轻轻嗤笑一声,随手将那纸信筏抛掷在地,慢悠悠地开口:“百姓之事,社稷江山,又与我何干?老国公,千金换血衣,可非黄袍啊。”
国公抬头置于地上的双手捏成了拳头。
小白身旁侍女着一身绛红春衫,名唤红豆,正是娇俏年华,左脸上却有一块手掌大的火疤,左眼紧紧阖着,模样甚是可怖。她欠下身凑到小白耳边低语:“主子,听说诸国来朝时,总会进贡上各地的奇珍异宝,若是进了宫…”
小白轻笑瞧了她一眼:“奇珍异宝有什么好稀奇的。”
红豆顿了顿,顺从地一笑,接着说:“红豆心想,主子在岭南时曾买过一些荔枝,可惜路途遥远车钝马迟,到了桃溪都衰败腐烂不堪入口。主子若是进了宫,诸国快马,能吃上进贡的新鲜荔枝也说不定。”
“哦?”听了这话,小白面上一怔,拧头望她,又偏过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国公跪了良久,突地帘间飞出一物啪地一声砸在他额上,又落到地上去,定睛一看,竟是一块咬了一口的果脯。
“你这帖子,我承下了,回去吧。”
一纸诏书下,天子立后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无双城。谣言如寒风四起贯穿整个无双城,无双城百姓躲在酒馆,在茶座,在街头小巷,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无不在议论新立王后之事。
立青楼女子为后,古往今来皆没有先例,一个风尘女子又如何母仪天下,若是传出去,定会落得他国讥讽,贻笑大方。
关于新后的传闻虽甚嚣尘上,却丝毫没有影响到皇城之中为立后而匆忙的准备。
宿醉未消,小白倚在高大的棂花开门边,素锦绣花的披衫从肩头滑落,露出素白的中衣。长发未梳,如瀑散于背后,她抬手拢开额前碎发,神色迷蒙,看着不远处低头匆忙穿行的宫女太监。
此处是摘星宫,历往封后之时,王后在大婚三日都会在此居住,焚香祭拜。
偌大宫殿悄然无声,宫人来来去去沉默不语,反倒平添几分寂寞。小白遥遥瞧着殿前几棵大树,风催云卷,只留下几片黄叶挂在枝头摇摇欲坠。她倒是觉得有些冷了,萧瑟凄寒, 她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冷的天了,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久到似乎没有发生过一般。
她满身是血的醒过来,身下水洼将一身打得透湿,眼前雷泽密林的枝桠横空架过,绿色藤蔓如蛇缠绕其中,月光被层层树叶筛过,温柔而轻渺地落在她脸上。风呜呜地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涌来,冰冷迅疾残忍坚硬,毫不留情,如万箭穿心,穿透她的身体,把她的五脏六腑都要卷碎了。
她阖上眼,努力缓慢地呼吸。丛林里悉悉索索,有人踏月而来,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人的脚步轻轻的,突地一顿,继而又提步快速走过来,足下踏水,啪啪作响。他蹲下身来,探出一指置于她鼻前,而下一刻一把泛着莹莹水光的短刀便已架上他的脖子。
她松了一口气,费力睁开眼,便见一个青衫男人蹲在她面前,肩上背着一只行李箱,一指尚还横在她鼻前,月光稀薄,看不清表情。
“原来没死。”他收回手去,口气轻松。
小白一怔,缓慢问道:“你是谁?”声音沙哑。
“在下只是一个路过此地的行脚郎中罢了,姑娘不必惊慌。”
小白轻笑两声,又道:“一个村野郎中,误打误撞进了雷泽,还能保得自身周全,倒也是一件趣事。”
“姑娘莫要误会了。实不相瞒,在下一直在江南修歧黄之术,此番到雷泽是为神农百草集而来。”
“我又如何信得你?”
他无奈地把头一偏,月光正好落在他脸上,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来,神采飞扬的一张脸,正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地望着她:“你既然不信,拿刀砍下便是,我倒要瞧瞧你这说话都费劲的身体,如何杀得了我来。”
听了这话,她握刀的手又用力了几分,捏得五指生疼,微微发抖,良久,她抬起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短刀扑通一声落入水中。她阖上眼,长长呼了一口气。
入水的眼睛很疼,身上的伤口很疼,五脏六腑都在疼。
身旁一阵悉索,再睁眼时,却见那人已把背包取了下来,从中掏出一个紫金葫芦来。
“你做什么?”她低声问。
那人将葫芦塞启开,往手心一倒,一粒小小的药丸便滚了出来:“我见了神农氏后人,虽未获得百草集,却得了这一丸神农秘药,也不知是真是假,见你这般模样,倒不如与你一试罢。”
小白有些惊诧,又觉好笑,吃力说道:“若他诓你,给一丸假药,我岂不就死了。若是真的,你我素昧平生,被我吃了去,岂不浪费。”
那人不以为意答道:“是假的也无妨,反正你这副身体也熬不过明日了,倒不如一试,还能留有一线生机。是真的那就更不必说,反正一颗药只救得一人性命,我正巧遇着你,岂不是命里注定了的。”
小白一愣,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只手已穿到她后背将她轻轻扶起,她的头顺势倚到那人肩上,入鼻便是他身上的草药味。
真是个大夫?
她抬眼瞧他,月色细微,他的脸沉浸在一片夜色之中,唯剩下一双眸子格外有神,如星辉暗藏,亮晶晶的泛着光。她一时恍神,任由他将药丸送入自己嘴中。哪知那药入口极苦,如同将黄连苦参一道吞下,叫她差点一口吐了出来。她皱着眉将药丸一口咬碎,苦味立马在口内四散开来,横冲直撞,她一把推开旁人,翻身伏在地上干呕起来,突地眼前一黑,只听得身旁那人惊呼一声:“姑娘!”,便一头栽进水洼里,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天已泛白,晨曦微光从交错的枝桠间透过,带着青绿的颜色漏下来。有露水从树上滴落,啪嗒一声落进身旁水潭之中。潭水碧绿幽深,小蛙从水中窜出,咕咕低鸣。
她被人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抬眼便瞧得见一张年轻的脸。而那人正阖着眼迷迷糊糊打着瞌睡,长睫垂下如扇般轻轻颤动。
这人,好奇怪。她这样想着,心却像被春水泡过一般,软了下去。
在从小到大生活着的雷泽魍魉城,寒冷是永远的主题,疏离、杀戮、尔虞我诈勾勒出这座蒙面之城在大荒影影绰绰的神秘轮廓。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再提起那个地方,都叫人惊惧痛恨,恨不得拔腿就跑。而这一刻,也只这一刻,她被人双手抱着,用体温暖着,诚恳而真挚,突兀又柔软,她冰封三尺的世界被他掌心温度融化,过往万般苦痛似乎都不值一提,而她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十几年来都不曾有的念头,她希望这一刻变得长一些再长一些,她渴求如此之少,老天爷却也从不留情。
一滴不合时宜的朝露从叶尖滑落,正好落在他鼻尖,极为俏皮,他身子轻轻一震,迷蒙睁开眼来,入目便是怀里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虽戴着半边面具,却仍是从她露着的眉眼间窥见了几分悦色。
他启齿一笑:“看来神农氏后人并未诓我。”
小白坐起身,正襟危坐道:“公子仁心,今日之恩,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
那人笑道:“你要如何报我?以身相许罢了?”
小白微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却见他背起行李篓,轻轻松松说道:“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时候不早了,你我二人便就此别过吧。”
小白怔怔瞧着他步入密林之中,转眼便失了身影,方才想起竟是连他姓名都不知道。
而不远处,那人款款而行,脚在雷泽冰冷的潭水中淌过,一条滑腻的细蛇被惊起,迅疾地贴着他的脚腕滑过。
小白握紧拳,指甲掐进手心里去,耳边突地响起一声低唤:“主子。”她兀地回过神来,循声望去,便见红豆垂着头,双手捧着一方红木托盘,盘上置一青瓷小碗,碗里红豆粥正热,甜稠可人。
小白正欲说话,突觉右手食指一阵刺痛,摊开一看,却见指尖上有一道血痕,她轻轻搓了血去,便露出一道不深不浅的泛白伤口来,她探出那指置于红豆眼下,问:“怎么回事?”
红豆依旧垂着头,恭恭敬敬答道:“主子昨夜喝醉了,打碎了一只琉璃盏,便将手指划破了。”
听了这话,小白收了手,转身往殿内走去,红豆紧紧跟着,直到她到软榻旁停步坐下,方才开口:“主子昨夜醉酒,红豆特意去膳食房叫人煮了粥来,给主子醒脑暖身。”
小白端起碗,拿起勺子浅尝了一口,皱眉道:“太甜了。”
红豆慌忙应道:“粥里添了山药,怕主子不喜欢,所以多放了些冰糖,主子若是不想吃,红豆拿去倒了便是。”
“无妨。”小白又喝了几口粥,才放下碗,捏紧发凉的手指,问道:“我们出桃溪多久了?”
“回主子的话,大抵有两个多月了。”
“这么久了?”小白眯起眼,良久才又开口,慢悠悠地吩咐:“这宫里的东西我也吃腻了,你去准备一下,三日后我们便回去了。”
“是。”红豆轻轻应了一声,继而躬身退出殿去。
大婚之夜,满城喧嚣,千束烟火被燃起,倏然升空,在蓝绸布般的夜空中啪地一声声炸开。
小白站在摘星宫二层,扶栏懒懒眺望,烟花将她的脸一次又一次照亮。整个摘星宫都熄了灯火,连夜明珠都让她叫人笼上了罩子,黑魆魆不见五指,她仿佛回到了雷泽魍魉城,阴森冰冷,危险可怖,让人一刻也不敢放松下来。
她早已取下了累赘的凤冠,黑发散于脑后,额间贴着花钿,媚眼轻挑,薄唇殷红,火红宫裙旖旎,金丝镂玉缀了满裙。而霞帔之下藏着天诛,正冰凉地贴在她腰上。
她远远便望见一队人从远处朝摘星宫而来,人数不多,举三两盏风灯,在黑暗中索索明灭,扛一方小轿,轿上坐一人,在夜色中踽踽而行,显得格外凄凉落魄。她察觉到了宫内的不同寻常,册封仪式过后随着满朝文武退去的还有大半数的宫人,宫内竟是连剩下的侍卫都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只听得宫人高声传唤,小白走下楼去,跪下身垂头安安分分地给来人请安,却无人应她,只听得一阵悉索,接着便是宫人退去的脚步声,身边彻底静了下去。
一阵车轮碌碌滚动之声,接着一只金缎绣暗花的靴面出现在她视线中,而一边则塌陷下去,只露得一只空落落的裤腿。
“起来,推我去金佛前。”来人声音冷冰冰的,没有感情,像是寒冷的风拼了命往人五脏六腑里钻。
小白诺了一声,抬眼瞧得面前那人,犹香小筑一别,到今日已然一月光景了。是面前这人将举世无双的凤袍披到她的身上,也是他在大殿之上擒住她的五指许她后位,这人是她的夫君,而她却要杀他。
小白站起身,推着月独到摘星宫的金坐佛前,殿内黑漆漆的,她取下了笼在一盏夜明珠上的罩子,幽光湛湛。
月独兀自取了三支香点燃,插入佛前黄金炉中。小白站在一旁瞧他,在犹香筑所见时只觉得他确为国公口中所说那般荒唐无能,连神色间都满是轻浮之色,而此时的他却瞧不见半点混账影子,叫人捉摸不透。
焚香后,他拧过头望向她,探出一只手来,说道:“手给我。”
小白心下犯疑,仍是伸出手,任他擒在手中。他十指冰冷,正一只只从她指尖捏过,突地她手下一阵刺痛,是正好捏着了那只划破了的手指。
他擒住她那只手,抬起头望她,夜明珠光落在他眼里,映得一双眸子灼灼有神。小白只觉心口猛地一紧,另一只手用力捏紧,指甲深深掐进手心里去。
她想起一个人,又想起了一双神采飞扬的眼。
是他!?
怎么会是他!?
她心中百味陈杂,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如鲠在喉一般,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字来:“你…”
他松开手轻轻一笑,道:“国公要杀我,何苦弄这么多花样。”
他不记得她了。想要说的话通通被噎了回去,最终只说出一句:“你都知道了?”
“可惜,杀了我,你也会死。”
“什么意思?”小白一怔,没料得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曾去过西域,在那里识得一种秘药,名叫连心。用人血做引,服用连心者将会与血主生生相息,同生共死。你手上的伤,便是取血时留下的。”说着他探出一指,指尖上赫然一道新伤:“而有我血的连心,大抵已经被你服下了。我死,你便也就死了。”
大殿里静悄悄的,他的话一字一句冰冷地穿过空气落入她的耳朵里,她只觉心底发冷,登时明白了一大半,良久,她冷笑一声:“老匹夫,竟敢诓我。”说罢铮然拔出腰后天诛,走出殿外,纵身投入夜色之中。
她走了没多久,门外一道冷烟咻然升空,啪的一声炸开,将偌大摘星宫瞬间照亮,恍若白日,白光之下露出一人身影来,光照亮她的脸,触目惊心的一块火疤。
那人拧过头望向殿内,脸浸在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
“我认得你。”月独开口冲门外那人说道,语气稀松平常,正像是遇到了故人一般。
那人饶有兴趣的“哦?”了一声,转身走进殿来,一双软底绣花鞋踩在地上静悄悄的,一直走到月独面前才停下脚步,她穿着一身绛红春衫,正是红豆。
红豆负手而立,俯下身子来,靠近月独,轻开口:“一国之君竟认得一个小小奴婢,真是叫人受宠若惊呢。”语气里满是讥诮。
他抬头望她,似乎并不介意她的逾矩:“大概七年前,在雷泽的时候。”
红豆身子一震,退后几步,颤声道:“你….你还认得我?”说罢转过身去,手足无措地捂住脸,嘴里慌乱低喃:“怎么会...怎么会…”突地她语气一转,冷冷苦笑道:“你我雷泽一别,已有七年光景。如今我面容尽毁,你竟还认得出我,也不枉我这么久以来惦记着你。”
听了这话,月独不禁皱起眉来,又听她接着说道:“只可惜七年太长,早已将一切毁得干干净净。”
“此话怎讲?”月独开口问道。红豆侧过头来看他,殿外月光落在她背后,逆光看不见面色。他想起在雷泽的时候,他在密林之间胡乱跋涉穿行,绕过一棵巨木去,便见一片幽暗之中,一个姑娘躲在树林间,低声啜泣,被突然出现的他惊吓后侧头远远望过来,林间昏昏看不清表情,正如今夜这般。
红豆轻轻一笑,声音像冰冷的蛇一般在黑暗里游走,钻进人心底里去:“七年前,魍魉城意外间获得一件人人觊觎的神兵利器,人人都想得到它,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每一次入夜,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就会有人因为它而死去。没有人会为死掉的人哭,因为活着的人知道,每多死掉一个人,多活一天,就离得到它更近一步。而你遇到我的头一天晚上,我哥哥死了。第二天遇到你,我以为那是老天爷给我的指引。我在遇到你的那棵树下等了整整七天,等你来带我走,可是你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灰心极了,我痛苦万分地走回魍魉城,进了大殿,便看见满地的尸体和猩红的血,还有更多的人踩在尸体之上厮杀,他们魔障一般杀红了眼,他们的眼是红的,脸是红的,每一寸皮肤都是红的,那就是曾经人人闻风丧胆的魍魉城,人间地狱,结局就像一个笑话一样,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躲在角落里,我看到了她,魍魉城最精英的弟子,她拿到了那样东西,她把它藏在怀里,像蝙蝠一样逃出魍魉城去,没有人看到她,除了我。我跟着她跑了十里地,终于等到她倒了下去。我手里拿着刀,走出去便能结果她,到那个时候,它就是我的了,谁都不会想到,获得它的是我这样一个连刀都拿不稳的人吧。可惜…可惜就差一点点。”
“可惜我救了她。”月独抬眼,轻轻开口:“对吗?”
“负心人。”她转过身在月独面前蹲下,一手慢慢抚上他那只空荡的裤腿,轻声道:“总要付出一些代价。”说罢她扬起头看他,语气里没有嘲讽,没有怨恨,几乎柔情似水。
“我甘愿。”
红豆一愣,又听他接着说道:“救她也甘愿,失去一条腿也甘愿,从她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那一刻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在犹香筑见到她,我便已知道国公心里的打算。世人道我昏庸混账又何妨,她不记得我,把我认作刀下客,要杀我又何妨,王室枯槁,我早了无生趣,死前能与她做一回结发夫妻,我月独此生便也无憾了。”
“混账!”红豆暴怒跃起,袖里藏刀挥手便现了出来,湛湛精光横于他颈前:“我现在就让你与她一同去死,可不也遂了你的愿!?”
月独苦苦一笑:“死有何惧,可惜我不忍见她为我白白送死。实乃造物弄人,偏偏落得这般下场。”
红豆狰狞大笑,仿佛听了个极好笑的笑话一般:“你可以求我啊,你求我我便让你活过今晚。”
“我求你,放过她。”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痛,是痛到骨子里去了,才流露出一星半点让她听到。
红豆深吸了一口气,架在他脖子上的刀抖了一抖,眼睫一颤,眼中的一滴泪便落了下来,在黑暗中了无痕迹。还不待她作答,只听得远远一声哨响,一道白光在远处夜空中炸开,极为夺目。
小白步入国公府,一路畅通无人阻拦,偌大府邸皆熄灭灯火,每一步都走在黑暗之中。黑暗里有人,她听得到,一清二楚。
她径直走入府内大堂,一个灰袍老者坐于大堂中央一展太师椅上,旁立一架,架上置一红烛,微弱地亮着光。
小白开口,声音柔柔的,极为好听:“国公好本事,将宫里的护卫都遣出来了。这府里该有多少人呢,两百,三百,还是上千呢?可惜…他们统统都要死。”说罢背后抽刀,天诛漆黑的夜里泛着冷光。待她说完,便听得府外一声利响,随即一道白光迅疾地将府内照亮,暗处顿时显出密密麻麻无数个甲胄精光的人影来,如铜墙铁壁般将她团团围住。
“天诛。”国公的苍老声音颤抖着响起:“两年了,吾儿,爹终于能为你报仇了。”他缓缓从椅上站起,烛光照亮身后一方案几,案上摆着一只灵牌,他伸手将灵牌取下,置于怀中,用手反反复复抚摸。
“两年前,你在酒坊村杀了青衣道和赤脚僧。”他转过身来,将灵牌小心翼翼捧在身前:“还有我的儿。我要你跪在他面前给他赔罪。”
“呸。”小白冷笑道:“痴傻老头,我看你还是亲自到地府去陪他吧。”说罢她将刀横于胸前,四周卫兵立马蜂拥而上。
声音,没有声音,没有铿锵的短兵相接,没有呜嚷的杀声震天,她如鬼魅一般在守卫森严的卫兵间穿行,手起刀落,刀刀精准,鲜血如绸相接,从这人的脖颈到那人的耳后,她迅疾而从容,仿佛在翩然起舞一般,缠绵悱恻,凶狠霸戾。
天诛断喉,竟是连死前最后一声呻吟也不留,天兵神器,人人觊觎,可又有多少冤魂死于这双残暴天诛之下?
眼前的人影一个又一个闷声倒下,血洒在地上的声音,如雨浇一般,利落惆怅,连绵不断,她已经习惯这种声音,在魍魉城就已经习惯了。七年了吧?她脑海里想起很多年以前的画面,人们在金光灿灿的魍魉藏宝阁杀红了眼,鲜血淋漓将满地的金砾珠玉浸得透湿,狰狞凶恶残暴疯狂,直到她父亲将她一把推出殿外,他的血溅在天诛之上,刹那间便变得冰冷,她把它们揣在心口,一步也不敢停留地逃出魍魉城去,心跳如鼓,一声声撞在胸前的利器上,夜空有孤鸟哀啸,她全身都是冰冷的,唯有头脑胀热,耳边嘈杂之声久久不去,唯有一声低语远远传来,反复不断:“毁了他。”那是父亲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像是火红的烙铁刷地用力印在她心上,痛了整整七年。
哐当一声,刹那间四把尖刀直插入她两肩,小白双腿一折,跪下地去,她惊惶地摊开右手,只觉痛不可遏,再望向刚刚失手落地的天诛,喉中一阵膻腥,翻眼昏了过去。
而在皇城之中黑暗的摘星殿内,红豆正抬手将沾满血的匕首抛掷在地,远远一声响。月独坐于她面前,右手翻于腿上,掌心横刀一段深深的伤痕,血如泉涌汩汩不止。他面色发白,身体止不住颤抖,不出多时便昏了过去。而红豆久久立于原地,直到上齿将嘴唇咬开一道血口,方才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殿外去。
独鸾宫的阳光明亮炽热,小小的他被七手八脚的打捞上岸,年迈的嬷嬷东奔西走请来一个太医瞧诊,临走前塞了一把银子在太医手中,太医嫌恶地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冤枉地。
他听到宫女们窃窃私语。像春天的鸟儿一样,叽叽喳喳。
“啊,又是三王子吧,这次是被推到湖里去了呢。”
“母后落势,又失王宠,真当可怜。”
“我还听太医院的人说,三王子啊,患了异病呢。”
“唉,算咱们时运不济,被派到这独鸾宫来,别沾染上那些坏病都算好了。”
“嘘嘘嘘,有人来了。”
一纸冷冰冰的诏书将他打发出宫,白发苍苍的老嬷嬷牵着他的手,从侧门出了宫去,她拧过头看了一眼这座消耗了她一生的宫殿,曾经金碧辉煌喧嚣鼎沸的宫殿如今矗立在残阳中沉默不语,带着沉沉重负与渺然的希望,然后她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
“阿嬷,我们去哪儿呀?”
“咱们去江南。”
“去江南干嘛呀?”
“江南啊,有一位老神医,咱们去找老神医,治好了三王子的病,三王子就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了。”
“那咱们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十二岁的他异病发作躺在床上呼吸不得,如万爪挠心,千万只蚂蚁在他毛孔里翻覆,老师父在金炉里燃了一小撮干花,冰冷的银针从他颈下扎入,稠黑的血顺着精光湛湛的细针淌出,他缓缓松开手,指尖已将手心掐出血痕,迷蒙的异香钻入他五脏六腑,如醉梦一场,仙音渺渺,他觉得自己像一朵落在水里的花,浑身上下都被泡得松软开来。
他低声喃喃问道:“师父,这是什么香?”
“罂粟,罂粟花。”
“啊..罂粟啊..”他反复低念这二字,朦胧间沉沉睡去。
又七年。
他背着行医篓跋涉在雷泽黑水源的密林之中,月白风疾,林中森森啸啸,他顺着一路血迹转到密林深处,便见着一人静静躺在月色之中,浑身透湿,身下水洼早已被血浸染,油油地沁出一片暗色。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他被人推下独鸾宫的湖中,又被粗暴地捞上来,便如她一般,被遗弃一般,孤苦伶仃,无人在意死活。
她要死了吗?他想。
不要死,要好好地活着。
之后战事纷争,天下动乱,王室衰败,大王子二王子相继在战事中丧命。快马加鞭,诏书传入中原。
大王遗诏,三王子月独即日回宫,柩前即位。
一路遑遑杳杳,夜色寂然,马车从江南仓促启程,途经安国寺直踏中原,沿途草木枯衰,农田颓败,先王在位穷兵黩武,以致国力衰微,百姓苦不堪言,他瞧在眼里,只觉心下戚然。而到了无双城,方才发觉王权早被架空,自己不过幕前傀儡,竟是连出行都受人掌控,所作所为都应人安排。
于是那天,他在犹香筑遇到了小白。
说来好笑,这竟算得上是即位以来唯一一件幸事罢。
你忘记我了?
那我便作一回昏君吧。
你要杀我?
好啊,反正了无生趣,死在你手下,大概也不错吧。
过往一幕幕如走马观花般疾行。
一场乱梦。
他睁开眼,脑门子像被挤过一般发疼,身边有宫伶慌乱的脚步与叫声。
“王醒了!”
上王有谕,拨良山万顷,珠金万斛,兴土木,修馆星宫,赐新后。
民怨积厚。
“上王有谕…圣宠蒙身…”暗中有人低声一笑,声音沙哑,那人抬起头来,长发黏于额前,脏乱不堪,正是小白。她双手被重重铁链吊起钉在石墙之上,满身血污,腰下浸于水中,寒侵入骨。
这是一处地下水牢,牢门之外有人支一方小船,一豆灯火亮起,映在水中,水波潋滟。
小白低声开口,声音里满是讥嘲:“白氏狐媚…祸王心…乱朝政…翻覆至此…当诛…”
船头一灰袍老者负手而立,正冷冷地看着她:“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说...”她低下头,全身冻得没有知觉,像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一般,她突然觉得好笑,她杀了那么多人,终于有一天,也轮到自己了。
国公轻嗤一声:“魍魉白氏,我便赐你,风光一死。”
沐浴,更衣,焚香,画眉,绾髻。
她遣开身边服侍的宫女,摘星宫里清冷再无他人。她知道门外有森严将士把守,拖着这副身体,想都别想出去。
肩上被包扎,双手勉强能动弹,她抬手打开九子漆奁为自己上妆。铜镜里苍白的脸被一点一点添上颜色,眉如远山含黛,唇若桃花红艳,她怔怔望着镜里的自己,突地妖娆一笑,自得又冷漠,孤芳自赏。
她懒洋洋抬起头,眯眼想起那人来。
是他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地望着她:“我倒要瞧瞧你这说话都费劲的身体,如何杀得了我来。”
又是佯作无意:“反正一颗药只救得一人性命,我正巧遇着你,岂不是命里注定了的。”
是笑言:“你要如何报我?以身相许罢了?”
是放浪混账,倚在她耳边轻道:“小白,你若是那祸国殃民的施夷光,我便是被骂作万古昏君又何妨?”
她本不信命,到了今日,她方才明白,原来这世间一切,都是早已注定好了的。他是她的劫,是缘,是孽障,她跌跌荡荡的一生,到头来也逃不过一个命字。
只可惜七年之后的相遇,她都还没有来得及仔仔细细地看一遍他的脸,也没有来得及报答那日救命之恩,甚至连大婚之日,都不曾有过平常女儿该有的羞涩与期许,她突然有些后悔,后悔没有认认真真地好好地嫁给他。
即便他已经不记得她了。
一阵脚步传来,一个小宫伶慌慌张张进来传话:“王后,大王的宫车正向摘星宫而来。”
小白微微一愣,黯然应允,手抚上面前金光灿灿的凤冠,珠帘如雨串从指尖划过,叮咚击响。
月独坐在满殿金佛前,抬眼望着满目寂然的神祗,炉内供香燃断落了满炉的灰烬,平添凄冷。便是在这被软禁的这段日子里,他也听闻着了风声,国公私召十万大军在无双城外集结,只需他一声令下,大军打着清君侧的名头就进来了,这万人之上的王位,不过是他囊中之物罢了。
“吾王万安。”一声软软的调子落尽耳里,他身形一滞,僵硬地转过头去,入目便是一个火红的身影,茜素红的苏锦面上勾着一朵朵并蒂莲,金丝镂玉缀了满裙,层层叠叠地肆意绽放,那人跪在地上,头顶凤冠珠钗累累摇晃。
他怔怔瞧着她,良久方才低声一笑:“你这是做什么?”
“奴家小白今日与君结秦晋之好,愿日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与君永结同心…”说到最后,她忍了又忍,终是咬牙闭眼,猛地一仰头,凤冠哐当摔到地上,银钗玉钿玲珑碰撞,珠帘断开,哗啦啦滚落满地。
“白头…偕老…”她的声音凄凉又悲哀,如刀绞着人的心。
白头偕老,多么美好的四个字,可为何说出口时,五脏六腑都在痛呢?
“今生无缘,若有来世,可愿与你再结夫妻。”月独的声音响起,小白茫然睁眼,凝眼望向他,却见他面上带着笑,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眼中潋滟含光,时间仿佛骤然回到七年前,他仍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湛湛星辉落入他眸,万物不及。
是落入春水里的一瓣花,悠然自在,是弯月如镰,花枝照影,温柔寂静。
“小白,你若是那祸国殃民的施夷光,我便是被骂作万古昏君又何妨?”他看着她,声音柔情似水。
殿外寒风刺骨,突地飘飘渺渺下起大雪来,满城飞花,皑皑白雪不多时便将金碧辉煌的宫瓦掩住,整个无双城安静得像死去了一般。
朱红大门被推开,殿外哗啦啦进来一群甲胄精光的将士,人群中央让出路,国公踱入殿来,开口道:“陛下….”
月独打断他的话,冷言:“国公如今连尊卑礼数都不计较了,想必是年纪大,老糊涂了吧。无妨,来人,赐座。”
宫中下人早已被遣了干净,听了他这番话,一时间满殿将士面面相觑,不知该动还是不该动。
国公皱眉轻咳一声,沉声道:“臣万不敢当。”
月独别过头去,神色无波,是如寒星一般,冷冰冰的语气:“国公如今大权在握,连我都要避让三分,又能有何事不敢?”
国公面色一变,躬身作礼:“臣诚惶诚恐。今日前来,只愿陛下听臣一言,如今战事加急,蝗灾扰民,百姓民不聊生。臣侍奉三代帝王,唯恐陛下为奸人所惑,无心大业,江山社稷毁于贼手。”说着,他突地俯首下跪,颤声道:“白妃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
语毕,他身旁一干将士霍然齐齐下跪,整齐划一的声音洪如钟声,在偌大的摘星宫回荡不绝:“愿陛下割恩正法!”
袖中拳头捏紧,小白猛地抬头,只见月独仰头放声大笑,笑声划破整个摘星宫的凄静,众将跪于堂下,无人敢抬起头来,只叫人觉得阴森飒冷,苦不堪言。
“好一个割恩正法,真真是妙极!”他挑眉睥睨忠臣,眼中又是讥嘲又是悲苦,嘲的是这众人百般心机只为取一个他本就不想要的王位,苦的是偏偏造物弄人要把他强按上这万人之上的位子,又割肉削骨般把他所有取走。
“这身黄袍,你若想要,拿去便是,何苦又要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名头,弄一些虚妄可笑的计谋,处在这帝王之家,这深宫内苑,玩尽心思,耍尽花招,不累吗?” 他凝眸望向小白,恍恍一笑:“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要动手,先从我开始吧。”
“圣上昏庸,除妖妃之任,便由我来吧。”一个女声堂堂响起,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众将中走出来一个硬甲利索的女子,面上一块狰狞的火疤,神色阴狠,手中紧擒一双双刀,刀锋薄如蝶翼,精光湛湛,竟是叫人不寒而栗——正是天诛。
小白立起身,讽笑:“当真是你。”
“我毁容蛰伏,忍辱七年,等了这么久,终于叫我等到了今天。”红豆咧嘴一笑,牙齿齐齐咬着,字字用力:“小白,曾经在魍魉城,人人宠你,视你为明珠,连名字都那么好听,小白小白,可是魍魉城哪有人是白的,哪有人是干净的,你凭什么配得起这个字?七年前我哥哥被你父亲杀死,如今我爱的人,也要为你而死了。小白,我真嫉恨你,为什么所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你都有呢?”
小白撩眼看她,并不说话,满殿无人做声,唯有风声猎猎呜咽,殿外白雪浩浩渺渺,寒风卷着雪花涌进殿来,稀稀落落飘在地上,白皑皑如星点一般。
小白伸出手,接承住一片雪花,敛眸低声笑,声音甜甜的,如蜜糖酥软:“公子仁心,七年前的恩情,小白今日终于能报了。”
月独望着她,音色如水:“只恐怕今日你又要欠我一笔恩情了。”
她启齿笑:“何妨,大不了下辈子,以身相许罢了。”
“一言为定。”
红豆冲向小白,堪堪及到身前,扬刀欲斩,突地只觉鼻尖划过一阵风,她心下一凛,竟扑了个空,再回过神来,殿里哪里还有小白的影子,竟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见此情形,殿中之人皆是大惊,不知是何等情况。
魍魉城的影遁卷。红豆立马反应过来,她察觉不出小白在哪,双刀捏紧,手用力得颤抖起来。
她要逃走?她哪里逃得掉呢?月独留在这里,她不也是死路一条?
红豆猛然一惊,方才明白过来,慌忙冲国公大喊:“快走。”
国公背脊一寒,心知这小白是厉害角色,却没想得到她伤得如此之重竟然还能想出法子对付他,一边暗自后悔,一边拧过身疾步逃出殿去,侍卫蜂拥保护,可连敌踪在哪都不知道,谈何保护。
她必须死。红豆站在殿中,待人尽逃出,一抬眼便望见月独孤零零地坐在殿里,她心里一疼,像是被谁揪了一下,痛得她苦苦一笑,开口道:“瞧,她最后还不是丢下你了。你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人而已。”
“不是的。”月独展颜,像佛前开的菩提花,又清冷又寂寞,兀自开着:“她的痛苦,我是知道的。”
我知道你倒在血泊里,谁也不信,剩最后一口气也只能自己保护自己的心情。
我知道你眼睁睁看着身边一切都失去,即便获得举世无双的名头,却孤苦伶仃的心情
我知道你只想当寻常百姓家,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却怎么也得不到的心情。
这样的心情,我都是知道的。
“那我的痛苦呢,你何曾想过我一点点。”红豆双手垂下,只觉四肢六骸都被死死掐住,神色悲伤绝望,她轻轻开口,一字一句说道:“我一辈子都追赶不上她,我那些可怜兮兮的期盼通通都只是笑话而已。我永远都只能当那个看月亮的兔子,觉得阴晴圆缺都美好,却一刻也不能拥有。”
她合上眼,开口道:“在粥里下连心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切都来不及回头了。我知道你不会在意我,那起码,恨我吧。”说罢她睁开眼, 眼中狠戾尽显,直走到月独面前,尖刀抵着他的胸口:“让我掏出来看看吧,你的心。”
话闭尖刀直捅入他的心口,用力剜了一圈,月独深吸一口气,眼神睁睁绞着她。红豆拧过头,强压住心中酸楚,突地嗅见一股异香,如细小爬虫直钻入她四肢六骸,酥麻柔软,昏昏沉沉,她浑身一软,跪下地去,她费力抬头,惊惶问道:“这是什么?”
月独用手按住伤口,袖里藏针,两三下施针止住了血涌。
“罂粟,毒罂粟。”他轻声应道。
罂粟花提毒,可使中毒者神经麻痹,死于幻境。而施毒者,也会大折命气。
红豆双手松开刀捂住脸,天诛落在地上冷冰冰的哐当一响。
她眼泪抑不住地往外淌,口中喃喃道:“不要..”不久便瘫倒在地,身体不住颤抖,她松开手,撩眼望着他,忽地一笑,接着阖上眼,轻轻呢喃一声:“月郎…”便沉沉昏去。
月独只觉心中一弦被这一声呢喃撩动,心底一疼,闭眼拧过头去。
国公仓皇步下楼,头上大雪纷飞,冻得人四肢僵硬麻木,宫前大雪覆地,空荡旷远,又寂静又凄冷。
白,入目漫天遍野的白。
“血,血啊!”身边侍卫惊呼道,国公回头,只见雪地上正溅出一点一点血迹,如红梅绛红肆意开了一路,触目惊心。
他只觉浑身冰冷,那种冷与两年前看到儿子尸体时如出一辙。
逃不掉了,他想。
穷途休悔。
他抬头望着天,只听得空中铮然裂帛之声,有什么东西哗然破裂。他咳出一大滩血,身体向后一翻,倒在雪地里。众将士惶然散去。
魍魉解体卷。以命博敌,一共赴死。
摘星殿内,月独四肢一凛,他缓缓拧过头,望向满殿金佛,轻轻开口。
“我佛慈悲...来世…只当…寻常百姓家….”
他垂下头,恍恍笑。
“定娶…小白…”
hym 大学时期 写给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