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我

出事那天,我去找川摊牌,我做了他四、五年女朋友,倒像个女佣人。他是我的初恋,对情窦初开的我来说,爱情的感觉太美好。他和我牵手的时候,他吻我的时候,他说爱我的时候,我肯定他就是和我一生一世的人。就是这种美好蒙蔽了我,大学毕业,我没有听爸妈的话回到他们身边,而是毅然决然地和他留在同一个城市艰难又辛苦的工作着。时间一长,我发现他没有像我爱他那样爱我。他可以为了打游戏,让我在零下几度的室外等几个小时。因为我买错了一件东西,在众目睽睽之下骂得我泪流满面,把我辛苦为他准备的礼物贬得一无是处。他可以把我一个人丢在陌生地方,完全不闻不问,根本不在乎我。我把这一切都归因于他工作压力大而不是不爱我。直到我看到他和我的大学同学沥在咖啡厅里搂搂抱抱,才终于明白他真的不爱我,我只是他用顺手的保姆而已。

我决定和川摊牌,我要分手。我打电话给他,“你有没有空出来?”

“什么事忙着呢?”电话那头传来了清晰的游戏音效。

“我有话想和你说。”

“什么话?电话里说。”

“电话里说不清。”

“那来我家,顺便买点菜过来做饭。”还没等我回答,他挂断了电话。

“做饭?做你个大头鬼。”我低声骂了一句,他一个人租住在一个小单间里,我经常过去打扫做饭,他从没有说过让我和他一起住,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怕我打扰他打游戏或者和沥约会。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是他的女朋友,我是她的同学。想到这里,我裹紧大衣,室外零下几度的天气没有我心底的寒意来得更凛冽。

到了那里,他果然在热火朝天地打游戏,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对我说:“帮我整理下房间再去做饭。”

要是平时我根本不等他说,马上就去做了,今天还要使唤我吗?我站着没动,三天不来,房间里就乱的像垃圾场,桌子上堆满了吃剩的零食袋,泡面桶上浮着一层油,到处都是发黄发黑的纸巾,衣服几乎都要把衣帽架压塌,整个房间几乎被垃圾占满。空气里混合着泡面味、汗味、油味被电暖器烘熏得我简直想吐。我心里冷笑,不知道沥见到这样的他还会不会和他在一起?

他看我没动静,转过头来看我一眼说:“干嘛不动?饿死了,快去做饭啊!”

“我有话对你说。”我靠在门边并没有走过去。

“上上上上,废物啊!你快去做饭,等下再说。”他没有回头,一边打游戏一边说。

“让沥给你做啊!”我吼了出来,他没说话继续按飞快地按着键盘和鼠标,“轰”地一声电脑上出现了鲜红的“失败”两个字。他丢下鼠标骂了一句,转过头来看着我,“你说什么?”

“那天你说你加班,其实你和她在一起。”

“遇见就一起喝杯咖啡用得着这样吗?”

“遇见喝咖啡要抱在一起吗?要嘴对嘴吗?我不想说了我要分手。”

“你要跟我分手?呵呵,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以为还有人要你吗?你想我把我们的恋爱细节分享到网上去吗?”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我还买了没来得及说话,“轰”得一声电暖气短路了。火星四溅一下子点燃了桌子上的垃圾,火苗窜得很高,没几秒窗帘和衣帽架都被点燃了。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我吓傻了像被定住了一样动都动不了,他猛地推我一把,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衣帽架砸倒在他身上,他整个人被烧着了。我反应过来,冲到外面去呼救,消防员很快就到了。

我身上没有受什么伤,但一想到川被火烧着的样子我忍不住发抖,晚上根本睡不着觉,黑夜里看到一丝光都会让我吓得大叫。就算这种状态我也休息了一个晚上,天一亮就赶到医院去看他。他伤得很重,这件事一时成为了当地热门新闻,遍布各大报刊和网络。

我到了医院,川还在做手术,他父母站在手术室外哭,我只好在一边默默地等。一阵急促地脚步声朝这里奔来,沥带着泪痕,看到我马上扑了上来,“都是你,都是为了救你川才会变成这样的,你这个害人精。”听到她这么说川爸妈也不哭了,围上来问我怎么回事?沥拿出手机,新闻的大标题是“英勇小伙救女友,全身烧伤”,文章里的小伙就是川,下面的评论都是赞扬他的话。

“好啊,原来我的儿子是为了救你到现在还在手术里没出来。”川的妈妈不停地推我,沥在旁边骂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川被推了出来,所有人都围了上去,他身上包着纱布还是能清晰地看到焦黑的皮肤和翻在外面的肌肉,沥看了一眼就吐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倒是会定期“问候”我,好像她才是川的正牌女友。川的妈妈哭哭啼啼,也顾不上我了,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心里难过,要不是他当时推开我,我还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吗?我应该照顾他报答他。

我回了一次家把事情简单的告诉了爸妈,妈妈坐着抹眼泪,爸爸长长地叹口气说:“本来你们谈了这么多年恋爱也该结婚了,现在发生这种事,社会上的人都知道了。你应该照顾他你要是照顾不过来,我和你妈帮你一起照顾,我们家欠他一辈子了。”

听了这话我心酸极了,父母年纪大身体不好,还要为我的事操心,无论如何我都要一个人自己扛下所有的事情。

回到病房,他已经清醒了,他妈妈还在哭,他爸瞪着我。他一看到我,眼里就燃起了怒火,几乎要把我烧掉,我有点害怕,嘴上安慰他说:“你醒了就没有什么危险了。”

“什么没有危险?川都烧成这样了,以后可怎么办?你个害人精啊你,你是不是人啊你?”他妈立刻跳起来骂我。

他爸也在旁边帮腔道:“川是为了救你才这样的,你要负责到底!医药费你想办法吧,我们儿子本来很有前途,现在毁在你手里了,你不但要照顾他,还要补偿我们。”说完拉着川妈头也不回地走了,川不能动也说不出话来,他长久地瞪着我,焦黑的眼皮眨也不眨一下,我心慌的很,手抖得厉害。这只是刚开始我必须要留下来,不单因为责任,还因为我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正被一张网正在悄悄网住,即使我不想留下来,也没有办法逃开。

为了省点钱,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我自己去做,每天要帮他倒便盆、涂药、喂饭,忙得连轴转,没有休息时间。这都还是其次,最痛苦的是每天要面对他怨恨的眼神、他父母的白眼和咒骂,他父母每次进病房都坐着一动不动,我还要来照顾这两位,忍受他们各种挑剔。还没等川好一点,我就支持不住病倒了,我爸妈心疼我替我去照顾他几天,回到家里就唉声叹气,妈妈更是不停地哭,不用问也知道肯定受了气。不管我有多累,再也不肯让爸妈去医院了。刚回医院看到川已经可以说话,可以简单地活动了,我心里有点高兴,或许他心情好了可以体谅一下我的苦处。

那天我熬了清粥放在他床头,整理下他的药,等粥凉了再喂他吃,只听“哐当”一声,我回头一看粥散了一地。他瞪着眼睛看我,含糊不清地说:“不吃白粥。”

“对不起,对不起,医生说你不能吃太刺激,白粥比较容易消化。”

“鸡粥。”

我只好点点头,立刻出去买,他不能挨饿还要吃药,匆匆买回来,时间已经不早了,赶紧喂他吃。我吹了吹送到他的嘴边,他尝了一口吐了出来,我刚赶紧帮他擦,没想到他一抬手把粥全都打翻在我身上。我赶忙跳开。

“烫,贱人!”三个字从他嘴里蹦了出来,我疑心自己听错了问他说什么?他咬着牙瞪着眼,蹦出了“贱人”两个字,这两个字像两颗钉子一下子钉在我心上,我躲进厕所里,看着镜子里身上洒满了粥、黑着眼眶、嘴唇干裂、满眼血丝的自己哭了出来。他恨我,他心里那么恨我,既然这么恨我,为什么还要推我一把,救了我?他后悔救我为什么不把我赶走?这不是我的错,我却要承担所有的责任。

他的嘴皮子一天比一天利索,对我的咒骂也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我倒了杯水给他,稍微烫了点,他把整个杯子砸在我身上,我躲开脚下一绊,摔倒在玻璃碎片上,手立刻被拉开了一个口子,鲜血淋漓。他爸妈假装没看到,他在笑,这段时间他不是愤怒就是生气。我第一次看见他笑,他恶毒狰狞地笑着。我开始明白他想折磨我,最好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是我。为什么我还要照顾这样的人?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我哭着跑了出去。

我躲在家里,躺在床上,太久没有好好地睡觉了,我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永远睡去别醒过来。我不停地做梦,梦到浑身缠着绷带、流着脓血的他一脸狞笑地伸出焦黑的手扼住我的脖子,我喘不上气,拼命想要推开他却推不开,周围有很多的人,没有一个人出手帮我,他们都在骂我,叫他掐死我。他身后突然燃起了一团熊熊的烈火,他把我往火堆里推。我拼命哭、拼命喊、拼命叫救命,周围的人只是笑、只是鼓掌,没有一个人出来帮我一把。我哭醒了,听到手机在响,打开手机看几百条未读信息、无数未接来电和沥的电话,我接起来。

“你真不是人,川变成这样你居然不管他,怎么被烧的那个人不是你?”

“你在说什么啊?”我从梦里吓醒,心慌得很。

“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沥说完“啪”得挂上电话。

我听得云里雾里,打开短信全是我不认识的号码,里面都是一些谩骂和诅咒。我回过神来,打开新闻网页,看今天的头条是“被旧女友忘恩负义,狠心抛弃救命恩人”。内容似乎和我没有关系,因为我既没有“嫌弃烧伤男友”,也没有“一次都没有照顾他”,他爸妈也不是“靠着微薄养老金边照顾儿子,边捡垃圾补贴药费”,在评论里的第一条就是“狠心女友”所有信息,包括手机号、地址、QQ号等等都是我的联系方式。下面评论更是让我不寒而栗,“怎么没有烧死这个女人太没良心了”、“这个女人这早死早好”、“可怜的男人养了条母狗都比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好。”

我崩溃地大叫一声,摔倒在地上,你们知道什么?这篇新闻是怎么来的?你们怎么可以这样骂一个同样从火灾现场死里逃生的人?你们怎么可以单单看一篇文章就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来?我不认识这些人,也不认识这个世界。我浑身发抖,整个人紧紧地蜷缩起来,面对那样的大火我都没有害怕过,而这张看不见的网却让我怕得要命。

原本我想休息几天和他谈分手,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继续照顾他,毕竟他救了我,现在我不得不马上回去,我已经没有退路。我戴上口罩、墨镜和帽子,如果可以我真想把自己装在箱子里运到医院去。我每走一步就像走在刀山上,路人的目光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像箭一样向我射来,我整个人都已经千疮百孔了。

进了病房,他躺在病床上,“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没说话,帮他打扫房间。

“你逃不掉的,我没力气抓你,有的是人帮我抓你回来。”我自顾自做事没有回答,他随手抓了一个杯子向我砸过来,砸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你死了吗?一句话都不说。”

“我要和你分手,我可以继续照顾你,是以朋友的身份,你不能再虐待我。”

“呵呵,不管你是我的什么人,你都得照顾我一辈子,我打你骂你都得受着,你欠我一条命,你可以想走就走,后果会怎么样你应该很清楚。”他说得对,我哪里逃得掉?我死心了,从今以后我把自己当一个死人就可以了。

这一年里,他的身体好起来了,可完全变成了一个人,不管是外貌还是内心,扭曲的五官坑洼的皮肤和他的心一样。对我不是打就是骂,稍微不顺心就一个巴掌掀过来把我打倒在地,我可以忍着,这是我欠他的,我逃不开这张网。可最后一次植皮手术我已经没有一分钱了,我家只剩下一间房子,无论如何我不能让爸妈和我一起露宿街头。我和他父母把手术的事一说,他们立刻叫了起来,“我们也没钱,我们养老的钱你别想打主意,我儿子是你害成这样的,你要负责到底。”没办法我只好去找他谈,我可以被他欺辱,可我父母不能。

“川!”我叫他一声,他诧异地看我,我已经一年多没叫过他了,“医生说再做一次植皮手术就可以完全康复了,我家真的拿不出钱了,能不能让你爸妈先垫一下,我有钱就还给他们。”我开门见山地问。

“你家不是还有房子吗?钱卖了还有多,正好可以做我的护理费,帮我请个漂亮的护工。”他也没和我客气。

“那不行,我爸妈住哪儿?你真要逼死我们一家?”

“那是你的事,你爸妈生出你这个蠢货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实在不想卖房子,你可以去卖肉啊!不过你现在这副鬼样子也没人要。你还可以卖血啊,你们家三个人应该很快就能够凑够钱,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要你们家的霉血。”

“你……你是人吗?”我气急了,他骂我可以,我不许他说我父母。

我冲上去推了他一把,“你才是鬼!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鬼模样。你以为你植了皮就像个人了?别做梦了,鬼也比你好看!”他一下子被我激怒了,上来就是一巴掌,把我扇倒在地,揪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地上撞,一边撞一边说:“我变成这个样子,还不是你这个贱人害的?要不是你挡在门口不让我出去,我会变成这样吗?为什么你没有被烧死?贱人!”我彻底清醒了,血从头上流下来糊在我的眼睛上,让我前所未有的看清这个人和这件事。

当时我正在他身后,靠在门边,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推我根本不是为了救我,是自己想逃命。这一年来我拼命忍,拼命说服自己,他是为了救我才会变成这样。可事实根本不是,他根本没有想过救我。他还想打我,被我挣开,头皮都被揪下了一大块,护士进来了,我狂笑又狂叫,这个世界这么疯狂,只有我是清醒的,从前那个被救的女友根本不是我。只要我不是我,那还有谁能找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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