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春风一场梦

   

图片发自简书App

     我所在的小城,每到春天,街角、路边盛开着一树树粉的白的花朵,连成一片,远看如云似雾,绯红花海衬着蓝天白云绿柳,格外耀眼。每每我略带欣喜地指给友人“看桃花”时,总会被纠正“那是杏花”“是樱花啊”,当然也有说对的时候……杏花、桃花我从小就见,却总识不清,都叫成“桃花”。对我来说,真正的春天始于“桃花开了”,之前的只是序曲。

      以前,我和爸爸、妈妈、弟弟,还有爷爷奶奶住在一个院子里。隔壁是大伯家,他家院子里有一棵杏树,就在院子中央,正对着大门。每年,杏花开的时候,会有蜜蜂、蝴蝶飞来。树很高,我们探不到,只能捡树下的落花玩。树干会流眼泪,黏黏的,大伯说那是树胶。我和英子蹲在树下捉蚂蚁,把它们放到树胶里,奶奶看见了,会叨叨:作孽哩,天上的爷看着呢,不敢害命,会罚你们变蚂蚁。我们逮蚂蚱的时候,她也说会罚我们变蚂蚱。

      英子是大伯的小女儿,我的堂姐,长我一岁。我们一起长大,梳一样的辫子,戴一样的头花,有时,奶奶会用朱砂给我们每人眉心点个红……从村巷里走过,遇见的人常会说:这俩娃是双胞胎吧。这话让我很开心,英子比我漂亮,她笑的时候脸上有酒窝,我没有。

      一个春天的午后,我独自在家,睡着了。朦胧中听见英子在院门口喊我的名字,我听得到,却醒不来,半睡半醒着隐约见她来到屋里,趴在床沿上,说:微微,桃花开了,咱们去看桃花吧。我迷迷糊糊答应着,醒来的时候,太阳有些偏西,妈妈在家,弟弟在地上玩,不见英子,我的枕边放着三五朵粉白的杏花。

     桃花长在野地里,不定哪个崖畔上,或哪里的田间地头会有一棵,树不会很高,踮起脚尖能摘到低枝上的,结的也多是小毛桃,比杏子大不了多少,也不好吃,不过花很好看。

     桃花带着梗从枝上掐下,用针线穿过花梗,一朵一朵串起来,戴在脖子上当项链,戴在头上是花环。桃花不易得,戴的最多的还是杏花。

     还戴过喇叭花。喇叭花的蒂从后面轻轻拉出,拉出长长一线,花蒂垂下,像古装戏里的步摇。花瓣上沾点水贴在额头上,或者用舌头舔一下,也可以粘住。我们说着话,晃着脑袋,花蒂在眼前摇啊摇。

     谁家有凤仙花,早打听好了,央着妈妈去讨要。花瓣、花杆加上一些白矾,放在石臼里捣成浆,用桑树叶裹起来包在指甲上,睡一晚,第二天早上,指甲连着一截指头都被染得红红的。有时候,谁家捣一些,街坊邻居的女孩都可以分到,这个也用不了多少,指甲盖才多大一点,还只让染后面三个手指。大人说,染了食指会被公鸡啄,染了大拇指会变笨。

     仲春时节,杏花刚刚变成青杏,大伯家来了一群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好像是一家子,其中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媳妇。我和英子在院里玩,大伯、大伯母在屋里陪客人说话。一会儿,大伯喊来堂哥哥,让他摘杏儿。堂哥哥拿根竹竿绕着树看了一圈儿,拣枝繁的地方打了几竿子,青杏滚落一地,哥哥拿碗盛了送到屋里去。他们走的时候还用手绢包了些带走。大伯母说,那是村里某户人家,儿子在城里工作,儿媳妇怀孕了,害嘴馋,就想吃青杏,专门开车来的。

     我家院子里有两棵苹果树。一棵在我的窗外,一棵在奶奶窗外,还有一棵石榴树,在靠近厨房的那个角。苹果花白色的,并不繁盛,绿叶倒是满树满枝,吵闹不休——树上停着好多麻雀,隐在满枝绿叶里,每日清晨,一睁眼便听见窗外鸟鸣啁啾。老家把麻雀叫“鸦雀”,喜鹊叫“喜虫”。在我赖床的早晨,妈妈总会说,快听喜虫叫呢,是不是姥姥来看你啊,或者是别的我期盼的事。我每次都信,我也分不清麻雀和喜鹊。

     堂哥哥做了一个弹弓,打麻雀,站在一棵树下向另一棵树瞄准,一石子打去,并没击中,扑楞楞惊飞了好多,枝叶乱颤。他并不气馁,很高兴地一直瞄准——射击,瞄准——射击……爷爷从屋里出来,说,行了行了,别害命了,玩玩就行了。

     石榴花,大红色。石榴树最小,我踮起脚尖能探到它的花朵,奶奶说,这棵树种得迟,那年是它第一次开花,还要再等几年,才会结果子。

     苹果树、杏树、比我的年龄还大,比英子也大,只有石榴树,和我们一样还在童年,等着开花,等着结果。

     后来,我家搬出了那座院子,再后来,我离开家,去了姥姥家,那时,石榴还没结果子。

     姥姥家在西北的一个大山里。山里也有很多杏花,不是长在人家院子里,而是长在山上。看花要到山上去,也不用走远,随便往哪里走一走,就能遇见一棵或几棵。

     山上的杏树不是很高,或者,那时的我已经长高啦,也会爬树,每年杏子还青就开始摘,一直吃到杏子熟透落地。放学后或假日里,常约了同学去山上摘杏。青杏用糖水浸在罐头瓶里,等七天,杏子泡得有点软,味道也不那么酸,带点甜。姥姥的假牙嚼不动,她爱喝泡杏的水,酸酸甜甜。每个春天,我们都做糖水杏,我吃杏,姥姥喝糖水。

     山有多高,有多远,我们从来也不知道。随便找个地方,一直往上爬,或者也有前人踩出的小径,沿着走,总有新去处总有新发现。

     有年春天,白老师带着我们去踏青。白老师是我的班主任,是学校里最年轻的老师,那时的他大概也就二十刚出头,我们也就是十一二岁左右。

     我们沿着一条河走到山后,沿着山路往上,一会儿来到平地,一会儿又翻过一个山头,偶尔看见有住人的窑洞,偶尔遇见有人在放羊放牛,大多时候就是一座空山。不知道走了多远,队伍越来越长,逐渐散开,体力好的跑到老前面,弱一些的落在后头,三三俩俩,结伴而行。突然,前面有人大喊“桃花岛桃花岛”。其实是桃花谷,满山满谷粉白的花儿,目之所及没有别的,全是温柔的粉,像海,无边无际。沿着花间小径向下,到了一处平地,还在山腰处,四面山壁上凿了几个洞,洞也不大,刚刚能坐下一个成年人。每个洞里都供着神像,像前有香案,有供品,还有一个洞里盘腿坐着一位老太太,她的面前也有香火有供品,有人跪在面前拜,她给人们发神药,用纸包着的,拇指大的一小包,还收钱。好友春玲咬着耳朵对我说:骗人的,我看见她从香炉里捏的香灰包在里面。

      白老师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包,玩笑地问我们:“神仙药吃不吃,长生不老的。”

      我和春玲大笑着回他“我才不吃香灰”。

      那次,我们恰好逢上一个庙会,散居在山里的山民们赶来这里求神佛保佑。而我们所看到的到底是杏花,还是桃花,也未可知。我们在山上摘过很多杏儿,却似乎没摘过桃子。

      世间的美好大多可遇不可求。在山里生活许多年,足迹遍布,很多路却只走过一次,再寻也未必寻得见,比如那次庙会,那片桃花源。

     我也没吃上故园里石榴树上的石榴。因为家中的一些变故,我再没回到我的故园,也再没见过英子。记不得什么时候,隐约听人说过,你奶奶给你攒了几颗石榴,说你生日的时候一定会回来,石榴都放烂啦,等不到你。

     在哪里听说的呢,总不会是在梦里吧。如今,奶奶也不在啦。

     有些过往,如在眼前,仿佛就是昨天,而有些人,却遥远得不知道今生还会不会再相见。英子叫我去看花,花瓣洒落在枕边,戴着桃花串成的项链,遇见桃花源,绵延无尽的粉红花海,我们,在春风里傻傻地笑……这是前世,还是童年?或者,是一个梦吧?桃花开的时候,总会有一种恍惚,或许,此刻身在梦中,一觉醒来,又是从前?

      那年春天,我回到山里,没找到桃花源,误撞到另一处,山野里开着一棵一棵大朵的花,白里透着粉,像荷花,却是长在旱地里,看着有竟几分妖异,我不敢采摘,回去跟人讲,都不知道那是什么花。

      晚上,我没关窗,次日晨起,满屋花香,衣服上也有淡淡香甜。

      那一晚,我的梦也是香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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